“当然是你的错了!若不是那圣旨来得及时,这会子云丫头也不知在哪里吃苦受难。”谢老夫人瞪他,又伸出手指戳了下云黛的额头,“你这丫头也是胆大,糊里糊涂就敢往外跑!”
老夫人这严厉又和蔼的态度叫云黛眼眶一酸。
祖母还是向着她的,并没有怪她,真好。
谢老夫人瞥见她眼中升起的濛濛水气,叹息道,“我就说你一句,你就要哭鼻子了?”
云黛连忙摇头,瓷白小脸露出一抹慕孺的纯真笑意,“没有,祖母,我这是高兴的。”
“你这傻孩子。”谢老夫人摇头轻笑,目光落在她消瘦的下巴,语气柔软,“早知你去长安一趟要吃这些苦,还惹上这么个冤家,当初我就该把你留在身旁……”
说到这,她看向谢伯缙的眼神愈发严厉,若不是这混账从中搅合,这会儿云黛跟崔家侄孙也能和和美美的。不曾想一向清心寡欲、稳重自持的长孙竟一头陷了进去——
感情这回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既然你父亲母亲都点头了,那你送云丫头回乌孙正好拜见她舅父与外祖母,正式提亲。”
“是,我也是这般打算。”谢伯缙道。
谢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再看向云黛,温声细语道,“好孩子,你别再忧心了,这是桩喜事。你既然也中意我这不争气的混账长孙,日后你们俩就好好在一起,恩恩爱爱,白头到老,知道了么?”
云黛心头动容,泪盈于睫,点头道,“是,云黛知道了。”
谢老夫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欣慰地笑了下,“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俩啊,也是有缘分。”
话说开了,云黛心里那个疙瘩也解开了,接下来屋内的气氛倒像从前般自在温馨。
等到暮色四合,一大家子围坐在一桌吃饭,晋国公和乔氏的态度也很是和善,席上说着长安城里的各种趣事,不时响起欢声笑语。
这日夜里,云黛躺在熟悉的雕花架子床上,心里头一次对婚事有了期盼——
先前她想都不敢想与大哥哥成婚之事,如今一切比想象中的顺利,美梦即将成真,她也不禁去幻想自己穿戴凤冠霞帔,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嫁给大哥哥的场景……
越想她的脸颊越红,尤其想到与谢伯缙私下相处时,他看向她的灼热目光,叫人又羞又怕,先前还没定下名分,他就那般孟浪。若是等成了婚,岂不是要更放肆了?
云黛扯过被子捂住滚烫的脸,在床上滚了两下,便赶紧闭上眼睛催眠自己,不敢再往下乱想了。
第86章 这可是妹妹自己撞上来的……
翌日一早, 乌孙使团便携带厚礼登门拜访。
晋国公与相大禄在战场上也有过几次照面,对萨里拉更是熟悉,乌孙赫赫有名的赤脸将军就是萨里拉的父亲, 五年前那场战争被晋国公长枪挑下马,从此瘸了右腿,再不能上战场。
从前双方是一心想取对方性命的仇敌, 现下要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品茗聊天,就导致这场会面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诡异安静。
好在晋国公和相大禄俩人都是官场上混迹的, 练就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两人聊了会儿云黛这些年的成长经历, 又说起大渊与乌孙在边境设立榷场之事, 最后晋国公带着相大禄参观国公府,顺便旁敲侧击打听着乌孙昆莫对云黛的态度。
得知乌孙昆莫与云黛生母感情深厚, 晋国公心头稍定,又问起乌孙公主婚配之事, 名曰了解乌孙风土人情。
相大禄心里门儿清,却也不拆穿, 很是大方的说了公主婚配的规矩礼仪等。
晋国公见相大禄这么上道, 喜不自胜,午膳时还拿出他珍藏的好酒招待, 大有引以为知己的冲动。
两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倒叫不知内情的其他人觉得匪夷所思——
谢叔南偷偷问晋国公,“父亲,你什么时候与乌孙人关系这么好了?一路上这相大禄对我和大哥可是爱答不理的。”
晋国公喝得满面红光,斜了一眼小儿子, “要不怎么说我是你们的老子呢?与人交际自是要比你们强的,你俩小子多学着点。”
谢叔南,“……”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萨里拉也暗中埋怨着相大禄,“虽说晋国公对公主有恩,可他们谢家到底是我们乌孙的劲敌,相大禄何必与他们交好?”
相大禄则道,“交好总胜过交恶,公主还要在晋国公府住上几日,为着公主着想,也不好与晋国公闹得太僵,总不能让中原人以为我们乌孙都是些不知礼数的野蛮人。”
论口才和大道理,萨里拉自不是相大禄的对手,只得压下心头不愤,闷闷喝酒。
这日直至午后,乌孙使团才离开晋国公府,临走时,相大禄与云黛约好后日去郊外拜祭长公主,云黛欣然应下。
回府的第三日,她带着从长安买的礼物,和谢伯缙、谢叔南一道去文庆伯府拜访。
分隔大半年,再次见到乔玉珠,云黛险些都没认出来——
只见那个喜爱鲜艳衣裳和各种珠宝首饰的活泼女孩,换做一袭清雅素衣的打扮,发髻上的发饰也是玉石珍珠之类的淡色,少见黄金、点翠、各色宝石,就连身形也消瘦修长,行走间袅袅娜娜,眉眼娴静如初雨照梨花。
用谢叔南的话来说,“臭玉猪,你莫不是被鬼上身了?”
乔玉珠恬静的风度有一瞬破裂,却深吸一口气,忍住了,面上挤出浅浅的微笑,“三表兄说笑了。”
谢叔南被她这一句“三表兄”吓得蹦起来,嘴里嚷嚷道,“果真是鬼上身了!”
又上前要去探乔玉珠的额头,“你没事吧你?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会叫我表兄?”
乔玉珠“啪”得拍开的手,眉心跳了两跳,终究有些忍不住,咬着牙道,“谢叔南,你别太过分啊。”
谢叔南见她这样,立刻笑起来,“这样才对嘛!稍微正常了点!”
乔玉珠懒得理他,只上前朝谢伯缙见礼,“大表兄安好。”
谢伯缙颔首回礼,“玉珠表妹安好。”
乔玉珠眼神在他与云黛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最后停在云黛身上,温温柔柔的寒暄一番,又道,“走吧,我带你们进去拜见我母亲。”
云黛也觉得玉珠这性格跟变了个人似的,有心想问,但这会子也不合适,便压下疑问,与玉珠一道往里去,边问道,“舅母身体可有好些?”
玉珠脸庞笼上一层黯淡,低声道,“算不上好,你待会儿见着就知道了。”
云黛听她这语气,心下也沉了几分。
刚走进屋内,一阵浓重苦涩的药味就扑鼻而来,这股沉闷的苦味好似无孔不入浸透了整间屋子的每个角落,叫人身处其中就下意识皱起眉来。
“母亲,谢家大表兄、三表兄还有云黛来看您了。”玉珠走进里间,柔声轻唤。
丫鬟将窗户敞开,好叫屋内那久病腐朽的气味散出些,明媚的夏日阳光照进里间,床榻之上的中年妇人形销骨立,蜡黄的脸庞透着股颓然的灰青之色,嘴唇干瘪而苍白,眼窝深陷,显得那双眼睛格外的大。
“来了,都来了……咳咳……挺好的……”孙氏背靠着秋香色古香缎高枕,憔悴的面上挤出一抹和善的笑意,柔和目光一一扫过跟前年轻康健的小辈。
云黛见着孙氏这副模样,眼圈不由一红,低低唤了声,“舅母。”
她印象中的孙氏生着一张和蔼可亲的圆脸,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在家塾读书那几年,待她和三哥哥无微不至。可如今那个心善和气的妇人,却被疾病折磨成这副枯败的模样,怎叫人不伤心?
孙氏朝云黛笑道,“云丫头去长安一趟,好像长高了些,来,凑近给舅母看看。”
云黛乖顺走上前,敛起心头难受,故作轻松笑着,“姑母,我及笄了,是长高了些。”
“及笄了啊。”孙氏想了想,道,“难怪,也变更漂亮了,现下是大姑娘了。你的及笄礼我早备下了,去年叫人送去了你家府上……”
云黛忙道,“舅母送的及笄礼我收到了,那对白玉环我很喜欢,多谢舅母。”
“你喜欢就好。唉,我这大半年病得糊里糊涂,有时都不知外面是个什么季节。你们这一趟去长安,也走了大半年了吧。”孙氏轻声叹着,又庆幸地笑了笑,“挺好的,还能再多看你们一眼,冬日里病得厉害那阵,险些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
玉珠听着这话心里伤心,轻嗔了声,“母亲。”
孙氏看了眼女儿,无奈笑笑,“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今儿个你表兄表妹来府上,是件高兴的事儿,你记得叫厨房多添些酒菜,好好招待。”
玉珠应道,“我晓得的。”
谢伯缙和谢叔南也都上前与孙氏说了会儿话,孙氏的精力不济,聊了一阵就有些累了,一行人便体贴告退。
出了孙氏的院子,表兄乔文绍派人请谢伯缙和谢叔南去前院叙话,云黛则和玉珠往后花园的凉亭去。
还未到盛夏,日头就毒辣起来,明晃晃地照着郁郁葱葱的后花园,时而一阵凉风袭来,送来丝丝馥郁沁脾的醉人花香。
屏退下人后,玉珠有一肚子话想问云黛,那竹筒倒豆子般的问法倒有几分从前的模样。
云黛轻摇着一柄折枝花卉纹缂丝团扇,慢悠悠地答了,玉珠听得一愣一愣,尤其是听到云黛与谢伯缙的事,更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先前的娴静端庄荡然无存。
“你和大表兄……你们?怎么会这样呢?”玉珠惊愕道,“我还以为你会跟谢……”
云黛啊了一声。
玉珠一怔,旋即干巴巴笑道,“没什么,呃,我只是太惊讶了,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你会和大表兄成了一对。”
云黛扯了扯嘴角,“是啊,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说到这,她抬起水眸,盈盈望向玉珠,“别光说我了,玉珠姐姐你这半年来可还好?你好似变了许多,刚开始见到你,我都不敢认了。”
“我这半年啊,说坏也不算坏,说好也不好,糊里糊涂过呗。”
玉珠端起杯放了碎冰的乌梅饮浅啜一口,眼中笑意淡了些,“母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大夫说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只能靠汤药吊着命,能捱一日是一日。冬日里天气严寒,母亲又染了风寒,差点就没撑过来,寿材和白布都备好了……这会子还在西院放着呢,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云黛也看得出孙氏现下是在熬日子过,长睫掩住眸色,她搭上玉珠的手,轻轻捏了捏,“玉珠姐姐,你别太难过了。”
“这都大半年了,其实我心里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结果,有时看到母亲这样痛苦度日,我都忍不住去想,与其这样煎熬,倒不如早些……解脱罢了。”玉珠低下头,语气哀戚,“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强撑着。”
静了片刻,云黛轻声问,“玉珠姐姐,你可见过那白思齐了?他人怎么样?”
提起这个,玉珠稍稍打起些精神,朝云黛轻笑,“见到了,斯斯文文的,模样也算俊俏,个子也挺高的。”
云黛见她挺满意的,也为她高兴,“那我先恭喜姐姐寻到如意郎君了。”
玉珠没接话,只懒洋洋靠在云黛的肩膀,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半晌才开口道,“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如意郎君,我觉着他好似并不十分满意我。”
“为何这样说?”
“唔,他看我的眼神吧,很平静。我想他或许是嫌我大大咧咧,不够斯文有礼?云黛,你才从长安回来,快与我说说长安的贵女都是什么模样,她们都是身段纤细,温柔矜持,说话温声细语的么?”
“……倒也不是。”
云黛脑中冒出嘉宁、庆宁、许意晴甚至还有丹阳的模样来,虽说她们身段的确都很窈窕,但除了庆宁算得上温柔有礼,其他几人各有个性。
夏风穿堂而过,云黛慢慢将她在长安接触到的几位贵女都与玉珠说了一遍,末了,她侧眸问玉珠,“所以你如今改换装扮,学着斯文恬静,都是因着那白思齐的缘故?”
玉珠恹恹的“嗯”了声,从云黛肩上起来,摊手道,“女为悦己者容,我嫂子说了,男人都喜欢温柔大度的正妻,我从前咋咋呼呼的,不够稳重不够端庄,日后去了婆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还是趁早改了才好。唉,这半年来,我学规矩都要累死了,你又不在肃州,我想找个人说说话都没地去……”
云黛听着玉珠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沉吟片刻,她拉着玉珠的手,一脸真挚的与她道,“玉珠姐姐,我觉着你从前那样就很好了。”
玉珠眨眨眼,“真的么?你别说好话来哄我。”
“真的呀!若我觉着你不好,我才不要与你一块儿玩呢。”云黛水眸定定看着她,嗓音轻软而认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整日高高兴兴,过得快活又肆意,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待人也真诚……”
她细数着玉珠的缺点,只把玉珠夸得嘴角咧开,笑得像朵喇叭花似的,“我真有这么好吗?”
“嗯嗯。”云黛点头,“就像花园里的花儿,茉莉清雅,桃花娇俏,蔷薇明艳,牡丹雍容,荷花雅致,桂花馥郁,梅花孤傲……各有不同,各有其美,做自己就很好啊。”
玉珠将这话在嘴里细细咀嚼了两遍,眸光亮了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
做自己固然好,可是白思齐不喜欢啊。
两个小姐妹阔别半年,重新聚在一起自有说不完的话,这日直至傍晚时分,云黛他们才从文庆伯府告辞。
临走前,玉珠还依依不舍地拉着云黛的手,“你这么快就回乌孙了么,下次再回肃州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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