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不是呢,我方才都看傻了,管家还瞪了我一眼,吓得我再不敢偷看。”
“人家长得跟白玉雕琢似的,咱们就跟泥点子般,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边奴仆们感慨着贵客们的惊人美貌,另一边崔寺卿夫妇及府上郎君见着云黛他们时,也是眼前一亮。
兄妹三人穿着打扮都不算华丽,儿郎们都是浅色袍服,玉冠皂靴。小娘子则是淡雅裙衫,梳着未婚少女最常梳的双环髻,就连发饰也只是两朵珠花一枚玉簪,除却雪白腕间那一枚润泽的老玉镯子,便再无其他装饰。
人的模样生得好,就是再素净寻常的穿戴,也掩不住那神清骨秀的容色。
双方互相见过礼后,便各自入了座。
崔寺卿生着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容色肃穆,一身正气凛然。而崔夫人则是位极和气的妇人,团团的笑脸,团团的身材,就连头上的发髻都梳得团团圆,一张嘴是一口软软的江南腔调,绵软又亲切。
而他们身边站着的那位青袍郎君,便是他们的长子崔仪,年方二十一,现在户部任通事舍人,年轻有为,又生着一张端正清秀的脸,风度翩然。
一阵简单寒暄之后,崔寺卿父子便与谢家兄弟聊起他们的学业,及明年春闱之事。
崔夫人见状,笑着说道,“你们男人说这些,我们女儿家听着无趣得很。这样吧,老爷你与两位贤侄慢聊,我带贤侄女去咱家花园逛逛。”
崔寺卿颔首,“你们去吧。”
崔夫人从圈椅上起身,笑吟吟朝云黛伸出手,“来,咱们去后头。前些日子我得了几盏瑶台玉凤,养得极好呢,可惜你伯父与表兄是个不知情趣的,现下你来得正好,与我一道赏花。”
“是。”云黛轻笑着起身,与堂上众人略略一拜,便随着崔夫人去后院。
崔府的后院也如前院一般,多种松柏紫藤,少见雕栏玉砌、花团锦簇。直走到了小花园,才见着些许鲜亮颜色。那几盏瑶台玉凤果然长得十分灿烂,根根娇嫩的花瓣似罩着一层冷霜,雪盈盈一团散着幽幽清香。
“我这人呐,没什么其他爱好,平素就爱养养花,调调合香。”
崔夫人携着云黛坐在亭里,丫鬟们端来茶水糕点放在石桌上,又另摆了个雕花铜绿香炉,云母隔断香灰,淡雅的香味从镂空盖子里袅袅升起。
崔夫人指着那香炉,团团脸上满是慈柔,“这味香便是我最近新调的,贤侄女觉得如何?”
“沉水香、甲香、苏合香、安息香、丁子香、鸡骨香、白檀香、零陵香……”云黛轻轻皱了下鼻子,盈盈朝崔夫人笑道,“还有青桂皮和雀头香?”
崔夫人一双眼睛登时更亮了,面上也露出觅得知己般的欣喜,“贤侄女也擅调香?”
“并不擅长,只是略懂一些。”云黛语气谦逊,“跟祖母学习医术时,祖母顺便让我读了香谱,她说大部分的香料也有入药功效,须得融会贯通,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崔夫人刚嫁入崔家时,便听夫君说过那位老姑奶奶的故事,说是家中几位姑奶奶到了花期先后都嫁了,就那位姑奶奶拖着不肯嫁人,还一心想着溜出家门四处行医。似乎还偷偷跑过一两回,至于跑没跑成,她也不清楚,不同人嘴里添油加醋是不同的版本。
总之,那位热爱医术的姑奶奶最后还是嫁了,而且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位,摇身一变成了显赫的晋国公府主母。可惜老国公去得早,若是还活着,准是一对快活自在的老神仙。
几年前那位老姑奶奶来长安时,便提到她在教膝下的小丫头学医,今日一见云黛,无论是从她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还是她腕间那枚代表老夫人爱重的镯子,崔夫人心里是越瞧越满意。
前阵子收到老姑奶奶来信,说是想给长子说一门好婚事时,崔夫人还有些不乐意,觉着一个生父官职低微的养女哪里配得上河东崔氏的嫡系儿郎,可现下——
“贤侄女,你初来长安,若是闲来无事,就多来我们府上玩。我是个没女儿缘分的,膝下两个都是小子,我想找个人一同研香插花都寻不到。”崔夫人笑眯眯望着云黛,“现下你来了,你便将这当成自己家……”
这热情的邀请让云黛心头一惊,面上却是不显,只客气的笑道,“伯母如此盛情,我真是受宠若惊。”
“不惊不惊,我一见到你就觉着喜欢。”崔夫人指了指桌上的白瓷玉碟,“咱也别干说话,你尝尝这糕点。这道荷花酥和糯米糕都是我们府上淮扬厨子做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云黛净过手后,捻起一块糕点尝,“细腻香甜,滋味很好。”
“你喜欢就好,多吃些。”崔夫人也拿起一块香香软软的糯米糕,边吃边与云黛说起她幼年在淮扬生活,十二岁搬来长安后各种水土不服的趣事。
云黛吃着糕点,听得津津有味。
崔夫人言语诙谐,也不摆长辈的架子,讲完婚前的趣事,又提起她的两个儿子,长子崔仪是厅堂才见过的,次子崔佑两月前去鹅湖书院拜师求学了,并不在长安。
“我上月才收到你们祖母来信,若再早一些,我定叫你佑表兄晚些出发,见一见你们兄妹。”崔夫人惋惜道。
“学业为重,谢崔两家是血脉相连的亲戚,迟早有机会相见的。”
这话说得崔夫人心里很是熨帖,看向云黛的目光愈发柔和,呷了一口茶水后,她继续说起长子,“你仪表兄如今在户部当差,深受尚书的器重,年底考核若成绩优异,明年或可再往上升一升。”
说到这她停了一停,云黛适时捧哏,“仪表兄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干,前途定是不可限量,他日或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瞧瞧这漂亮的小嘴多甜!崔夫人只觉得灌了满满一口蜜糖,笑道“那就托你吉言”,少倾又突然敛了笑容,悲伤愁郁的叹了口气,“可惜呐,你仪表兄命苦,三年前本该成婚的,可那家的女儿却生了一场大病,人也没了……他如今都二十一了,至今还没个妻室,我与你伯父为这事没少发愁。”
话说到此处,云黛也隐约意识到什么,轻声劝道,“伯母莫要烦忧,仪表兄这般俊秀人才,肯定能觅得一位端庄淑女。”
崔夫人脸上的忧伤淡了些,拍了拍云黛的手背,目光慈爱,“要真像你说的那便好了。”
又在后院聊了一盏茶功夫,有丫鬟来禀,说是午膳席面已经备好。
崔夫人便带着云黛一道往前厅走去,俩人说说笑笑,热络的模样宛若是亲母女般。
前头几个男人见着她俩这般亲密,也都吃了一惊,不由暗暗多看了云黛两眼。
云黛,“……”
脸快要笑僵了,崔夫人真的好热情好热情啊,热情如潮水快要把她淹没了。
因是招待贵客,午间席面很是丰盛,除了长安名菜还有好几道闻名遐迩的淮扬菜。
崔夫人叫云黛坐在她身边,仿佛感受到了谢老夫人投喂小动物般的快感,一直不停的给云黛夹菜——
“贤侄女,这个清炖蟹粉狮子头味道不错的,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候,蟹肉蟹粉鲜得来。”
“贤侄女,你尝尝这道软兜长鱼,这个吃了对身体好,补虚补血还养气……”
“还有这道水晶肴肉,肥肉不腻,酥香嫩鲜,多吃几块也不会腻的。”
云黛看着面前堆起小山般的碗,心里无奈,又不好推却盛情。
谢仲宣和谢叔南刚想开口帮妹妹说句话,就听云黛斜对面的年轻郎君崔仪开了口,“母亲,您先歇一歇,云表妹碗里堆的宝塔山都摇摇欲坠了,你待她吃完再添也不迟。”
崔夫人一听,心头诧异,自家斯文持重的儿子竟会开口替姑娘说话了?还有就是,他若不往云黛这里瞧,怎么知道她碗中堆了这么多菜呢?看来儿子时时刻刻注意这边了——好哇,这可太好了!
“是是是,我先不夹了。”崔夫人笑着收回筷子,端起一杯酒吃。
崔仪看向云黛,见她白嫩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是只储存食物的小松鼠,不由弯唇一笑,轻声宽慰,“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也不打紧,莫要撑坏自个儿。”
云黛嘴里吃着东西也不好与他说话,只朝他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崔夫人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忙顺着儿子的话道,“是是是,吃不下就算了,可别闹积食了。”
虽说如此,云黛想起端王妃提醒的“持家节俭”,还是尽量吃了大半。
她正撑得不行,就听崔仪吩咐奴仆去熬山楂水,不由抬眼朝他看了一眼。
不曾想崔仪也正朝她看来,四目相接,他眉眼儒雅宽和,她有些呆呆地眨了下眼,旋即赶紧避开目光。
这短暂的眉眼官司落入旁人眼中,崔夫人是喜上眉梢,甚至连下定的吉时和未来孙子的名字都想了起来,而另一边的谢家两兄弟一个暗中握紧了拳,一个直接黑了脸。
用过午膳,又在茶厅闲坐一炷香,谢仲宣便带着弟弟妹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崔夫人还百般不舍地拉着云黛的手道,“有空常来玩啊。”
云黛客套的应下,“是,只要夫人莫嫌我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崔夫人不住笑着点头,还让丫鬟给琥珀拿了个朱漆攒花食盒,“我看你喜欢吃那两样糕点,便叫厨房又做了些你带回去吃。若是下次还想吃了,就来我府上……唉,要不是你们暂住在王府不方便,我直接送你一个庖厨……”
云黛连连摆手,“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崔夫人直送她出了二门,才停下脚步对崔仪道,“大郎,你送送吧。”
崔仪应下,看了眼那娇小清柔的女孩,“云表妹,请。”
云黛柔柔的嗯了声,低着头跟在崔仪身旁慢慢走着。
不过两人还没并行两步,一见她离了崔夫人的纠缠,谢仲宣和谢叔南立刻凑上前,一左一右犹如护法般将云黛围在中间,崔仪顿时挤到一旁。
见此情况,崔仪并无不悦,只摇头轻笑了一下。
直送到大门口,崔仪长身玉立,朝兄妹三人拱手告别,又静静目送他们上马车。
“哼!”谢叔南闷闷的放下车帘,一脸憋屈的连哼不止。
云黛歪了歪小脑袋,“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谢叔南转脸对上自家妹妹单纯清澈的眸子,顿时更气了,觉得崔家人实在可恶,初次见面就敢觊觎他家如花似玉如珠如宝的可爱妹妹,简直无耻之尤!
他闷声道,“以后咱别来崔家了。”
云黛不解的“啊”了一声,“为何?”
“不为何!反正就是不去了,尤其是你。”
“可崔寺卿、崔夫人和崔仪表兄都挺和善的,待咱们也处处周到。”云黛小心觑着谢叔南黑如锅底的脸色,弱弱出声,“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哪里好了!”谢叔南陡然拔高音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他们第一回 就觉着他们好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崔夫人没安好心?她那般殷勤待你,是想留你当儿媳妇!你怎么这样傻,给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话又凶又重,仿佛要将车顶都掀了去。
云黛吓住了,一张清丽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清凌凌的黑眸也蒙上了一层濛濛的雾气。
谢仲宣眉心拧起,冷冷的看向谢叔南,“三郎,你过分了!”
第43章 仿佛丝线在心尖勾勾缠缠……
秋风习习, 天高云淡,右相府邸宴罢,谢伯缙径直坐上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告辞。
午宴时右相拿出了一坛珍藏好酒, 说是柯陵国酿的棕榈叶酒,后劲不小,他饮了三大杯, 这会儿头脑还有些昏胀。
单手支着马车窗牖,谢伯缙长眸微阖, 边散着酒气, 边思考着宴上几位大人谈话的内容。
丽妃母子虽得圣宠, 五皇子更是有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无奈母族魏家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不出人才就罢了,还尽是些好吃懒做的渣滓, 这三年来干出的那些污糟事几乎承包了御史台官员们的大半业绩。
外戚之祸,史书不乏前车之鉴。陛下便是再宠爱丽妃, 但有魏家这样的外戚在,立五皇子为储君之事也得慎重考虑。
许氏虽颓靡了三年, 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并不是没有枯木逢春的可能——真实情况甚至比他设想中的还强一些。
倏然,马车停了下来。
“出了何事?”思路被打断, 谢伯缙的语气不算好。
外头响起谭信的回禀,“世子爷, 属下看到二爷他们了。”
谢伯缙眉心微动,手指略略掀开翠涛色暗纹车帘,黑眸朝外逡巡,最后落在路边一个泥人摊子前。
只见两个弟弟正站在摊前, 谢仲宣正板着脸教训着谢叔南,谢叔南则耷拉着脑袋宛若霜打过的茄子。
二弟教训三弟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云黛呢?
谢伯缙左右看去,才见到不远处静静停着的马车,琥珀就站在车壁边上,似乎朝车厢里说着什么。
“我过去看看。”
谢伯缙按了按眉心,下车朝着那泥人摊走去,两个弟弟的对话声也隐隐传来——
“……是不是觉着来了长安,没了父亲母亲管束,你就飘了……你等会就去给她赔礼道歉,要是哄不好,你今晚就别睡了,到门口站着去。”
“我知道了,二哥你别骂了。”
“二郎,三郎——”
这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谢仲宣和谢叔南都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是长兄,更觉惊悚。
谢仲宣:“大哥。”
谢叔南:“大大大大大大哥……!”
谢伯缙不咸不淡的乜了他一眼,厉声道,“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呃,是,是。你不是在右相府上做客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叔南满脸写着心虚,今儿个出门就该看看黄历,这么大个长安城,怎么买个泥人还能碰到大哥!也忒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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