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饭桌上静默下来。
莫说云黛,就连谢家三兄弟和端王妃的脸色都变了。
谢叔南最先按捺不住,没好气地去驳嘉宁,“你胡说什么呢,什么青睐不青睐的,谁稀罕?我看你是见我妹妹有南珠,你眼红是吧?”
嘉宁气红了脸,“谁眼红她了?不就一串破珠子么,谁没有似的?”
端王妃瞪着自家幺女,“嘉宁!”
嘉宁气不顺地抿唇,刚想撂筷子离开,谢伯缙先放下了筷子,“姑母,我用好了。”
空气凝结住般,端王妃面色悻悻,柔声道,“阿缙怎么就吃这些?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谢伯缙对端王妃的态度始终恭谨,语气也听不出半分异样,“午膳在魏府用了只烤羊腿,这会子也不大饿,你们继续用,我先告退。”
说罢,他站起身来,脚步一顿,低头对坐立不安的云黛道,“你可吃好了?”
云黛本就如坐针毡,现下一听这话,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般,忙不迭应道,“吃好了,吃好了。”
她放下筷子,起身朝端王妃福了福身子,“姑母,那我先随大哥哥退下了。”
端王妃心头叹气,面上也只好顺着他们的话,勉强笑道,“你们今日也出去一日了,肯定玩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好。”
谢叔南眼见着大哥小妹离席,也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谢仲宣一把按下。
他很是不解,压低声音问,“二哥你做什么?”
谢仲宣淡淡的笑,两片薄唇甚至都没张开,咬着牙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要是我们俩也撂筷子走了,岂不是让姑母难堪?安心坐着,好好吃饭。妹妹有大哥看着,你尽可放心。”
谢叔南犹有不甘,但到底不想让一向疼爱他们的姑母难做,只好耐着性子坐下,眼睁睁看着云黛和谢伯缙一道离席。
……
出了明亮华美的主院,泠泠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仿佛罩上一层白霜。
云黛看着身后短短的影子发了会儿呆,又转脸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一番欲言又止,还是开了口,“大哥哥……”
还没等她说完,男人沉金冷玉般的嗓音在微凉的空气中响起,“不必道歉,也不必说些责怪自己的话。”
云黛的话顿时被堵在了嗓子眼,他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
“嘉宁她被姑父姑母宠坏了。”谢伯缙目光直视着前方,继续朝前走着,像是在与她解释,又像是在叙述着一段岁月遥远的故事,“十六年前,丽妃怀上丹阳公主。同年,太后以膝下空虚,寂寞孤苦为由,想亲自抚养个孩子。按理说,该是丹阳公主。可后来,是嘉宁被送了进去。她才刚满月,就离开了亲生父母身边,直到太后薨逝,她才得以回到王府。”
云黛错愕,没想到嘉宁竟是从小养在宫中。
“姑父姑母觉着亏欠,才会事事都顺着她,尽量叫她如意。”说到这,他停顿片刻,眸光变得幽深,“姑母曾与我说过,嘉宁在宫里过得艰难。”
艰难?云黛抿了抿唇,想想也是,虽然亲生父母尚在,但骨肉分离,且嘉宁在皇宫里,也算是寄人篱下。所以嘉宁那么讨厌丹阳公主,会不会是幼时在宫里结下的梁子?
但她越想越觉得这事有些难以理解的地方,“就算太后想养孩子,也会挑亲孙子亲孙女养吧?就算丽妃不愿将丹阳公主给旁人养,陛下不是还有其他子女么?”
盛安帝共有九子七女,养不成丹阳也能养其他孩子,何必要养个王爷的孩子,又不是人家的嫡亲祖母,且闵太妃这位嫡亲祖母那时还没死呢。
谢伯缙侧眸看了这一本正经求解答的女孩,沉吟片刻,沉声道,“后宫之事,波谲云诡,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见他讳莫如深,云黛想到从前听郑嬷嬷提到过的后宫争斗,不由咽了下口水,不敢再问,只道,“大哥哥你放心,嘉宁说我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谢伯缙蹙眉,“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容忍她……”
云黛道,“那我应该往心里去?”
谢伯缙,“……”
云黛见他好像被自己给噎得说不出话,赶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的。我也不是小孩了,你不用因为我这些小事而烦忧。”
不知为何,谢伯缙看着她这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小孩的模样,不自觉想到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目光倔强的说她能够养活她自己。
五年过去,当年清丽脆弱的小女孩,也已出落成个眉眼如画的姑娘。
她的确已不再是个孩子,今日在魏府上,那些世家子弟投向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狂热——甚至与五皇子和六皇子周旋一番,但离开魏府之际,还是难防地叫五皇子和六皇子瞧见了她的脸。
当时五皇子看着云黛,就像一头狼发现了一只落单的小肥羊,危险至极。
还有那个崔仪——
“谢崔两家虽是亲戚,但我们此趟来长安,并无长辈陪同,如无必要,你私下里还是少与崔家来往,避免非议。”谢伯缙语气严肃。
云黛本想说祖母和姑母都不是这样说的,可一抬头对上男人漆黑慑人的目光,心尖微颤,忙改口道,“我…我知道了。”
谢伯缙见她目光闪烁,忽然想到什么,问她,“难道你对那个崔仪……”
云黛毫不犹豫否认,“没有,大哥哥别误会,我与崔仪表兄就两面之缘,我拿他当亲戚兄长看的。”
话音一落,两人之间诡异沉默下来。
谢伯缙没接话,继续往前走着。
夜色中的灯笼光芒晦暗不明,云黛偷偷抬眼也看不清他的脸色变化,只当他今日说了太多话,这会子累了不愿再说话了,本来大哥哥平时就是话少的,方才与她说了那么多已实属难得。
良久,谢伯缙才再次开口,“到了,你回去早些歇息。”
云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然走到映雪小筑的道上,她侧过身,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扫过男人袖口与衣襟处银线绣成的精致暗纹,落在他那张在月光下越发清俊的脸上,“大哥也早些歇息,还有就是……多谢你送我的南珠。”
谢伯缙垂下眼,看着这还不到肩膀的小姑娘,轻点了下头,“回去吧。”
云黛朝他福了福,就带着琥珀往前走去。
谢伯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那道纤娜如精灵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谭信一看自家世子爷总算动了,赶紧打着灯笼跟上,心里却觉着有种莫名的怪异感——为何世子爷方才驻足凝视的那一幕,好似与心上人分别似的?
不对不对,他用力掸了掸脑袋,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这分明就是长兄待妹妹的拳拳爱护之心嘛!
……
另一边,谢仲宣和谢叔南在正院里用过晚膳后,与端王妃说笑两句,也随小郡王一道起身告辞了。
一送走儿子和侄子,端王妃脸上的笑容唰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横眉冷对地瞪着嘉宁,“这是第几回了?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些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么?在你表兄面前作出这副刻薄嘴脸于你有什么好处?真不知你是想为难云黛,还是想为难你娘我!”
“母亲,我……我知错了。”嘉宁局促的揪着裙摆,她也是一时逞嘴上之快,如今想想也有些后悔,明明想好了要在二表兄面前维持个好形象的,可就是嘴比脑子快,克制不住。
“每一回你都说错了错了,可从未见你改过!嘉宁,你真是让我太失望了。”端王妃心累地捏了捏眉心,身子绵绵的往秋香色引枕上倒去,“就当我求你了,看着我的份上,看着你舅舅的份上,你下回说话之前先过一遍脑子。”
嘉宁恹恹的哦了一声,见端王妃神色疲累,也有些内疚,上前凑到她身边,“母亲,我这次一定改,你别气了……”
她一卖乖,端王妃的心就硬不起来,叹了口气,缓了许久,才问道,“今日你大表兄在魏府大放异彩,威风无双,你佩服吧?”
嘉宁连连点头,“佩服佩服。真不愧是能当大将军的人,身手真是不错!哪像哥哥,真是丢死人了,他还好意思怪我,哼。”
“你哥哥又不是武将,一直在国子监读书,骑射要那么精益作甚?而且你舅父那人,面慈手黑,他幼时被你外祖练得快脱一层皮,等自个儿当了爹,练起你大表兄来也没半分客气的。要说起来,你三位表兄中,大表兄吃得苦头最多……”
“要那么吃苦作甚,就算大表兄是个庸才,还不是照样能承袭爵位,享万千食邑。”
端王妃一言难尽地看了女儿一眼,再次再心底咒了丽妃一遍,才尽量平和地出声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若子孙后代都靠着祖宗基业骄奢淫逸,迟早坐吃山空,家族落败。好了,你别给我打岔,我是想想问,你既见识了你大表兄的英勇能耐,对他可有半分倾慕?”
“母亲你说什么呢。”嘉宁坐直了身子,“我对大表兄真的就只有……嗯,敬佩!我、我心头爱慕的是二表兄,欸,母亲您别叹气呀,二表兄多好呀,而且他以后在长安做官,我也能待在长安陪您。对了对了,还有一事——”
嘉宁将脸凑到端王妃眼前,幸灾乐祸道,“丹阳好像看上了大表兄,母亲您今日是没瞧见,丹阳一直看大表兄,可大表兄压根就不瞧她。哈哈哈那个小贱人一直觉着她美貌无双,是个男人都要围着她,这回她可算栽了!”
端王妃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反倒眯起凤眸,“丹阳看上了阿缙?”
嘉宁点头,“是啊是啊,就算不是一见倾心,起码是感兴趣的。”
端王妃手掌轻拍在红木案几上,面罩寒霜,“就她还敢肖想我侄子?她做梦!”
“就是,就她这样的,舅父舅母肯定都瞧不上。不过——”嘉宁犯了愁,“皇伯父一向宠爱她,万一她跑去求皇伯父赐婚,那大表兄也不能抗旨啊。”
端王妃冷笑道,“她不会去的。”
嘉宁不解,“为何?”
端王妃道,“因为在她去之前,丽妃会先打断她的腿。”
那位主的脑袋一向清醒得很。
***
又到休沐,这日一早,谢伯缙带着弟弟妹妹们出了门。
云黛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是要去拜访什么亲戚,直到马车到了辅兴坊,一下车,便见那威武大门的两边站着两排奴仆,整齐划一地上前行礼,嘴里高喊着,“恭迎二爷、三爷、云姑娘回府。”
几个小的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家大哥,谢伯缙朝他们淡淡一点头,“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府邸,前阵子在户部还有些手续,且还要买奴仆、清扫宅院、置办家具,便没与你们说。现下布置的差不多了。”
云黛惊诧的“哇”了一声,谢仲宣和谢叔南也都是一脸崇拜的望向谢伯缙,“大哥你这也太厉害了!不声不响就在长安有了套宅院!”
谢叔南最是激动,一听是自家哥哥的宅院,也不客气,兴冲冲的带着云黛往里去,“走走走,云妹妹,我们快进去看看!”
“这个三郎啊。”谢仲宣笑着摇了摇头,又与谢伯缙一道进府去,边走边打量着这宅院,感慨道,“这院子真不错,布局好,坐北朝南,前后通透。大哥,长安的地价房价可不便宜,这套宅院就在皇城边上,起码得这个数吧。”他伸手比了三根手指。
“这不重要。”谢伯缙道,“这套宅院我没想着卖。”
“也是,陛下亲赐的,也不能卖嘛。”
这处府邸共有三重院落,每间院落正房都是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青灰色琉璃顶,另有厢房、抱厦等屋。后院还有处假山池塘,种着各种花草树木,枝繁叶茂,塘边还有个三角攒尖的小亭,管家说明年夏日湖中荷花盛开,在这亭边赏景最好不过。
“这宅院我可太喜欢了。”谢叔南的手搭在花园里那棵据说三百年历史的大榕树,打量着四处清雅古朴的亭台楼阁,羡慕不已,“等我考中功名,领了俸禄,我也要买一处与这一样大的院落!”
谢仲宣悠然一笑,“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长安房价高昂,单凭当官那点俸禄,怕是不吃不喝数十年都不见得能买一套。”
谢叔南也不丧气,嘻嘻哈哈道,“这么贵的话,那我还是趁早回陇西吧,起码家里还有地方住的。倒是你哦,二哥,你赶紧跟大哥商量一下,让他将这宅院租赁给你,你日后在长安当官,总不好一直住在姑母家吧——当然啦,若你娶了嘉宁表妹,也不是不可以。”
“胡说些什么。”谢仲宣嘴角一抽,收起扇子就要去揍他。
谢叔南赖皮,绕着树边跑边躲,”本来就是嘛,嘉宁对你,已是司马昭之心,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不信你问问云妹妹,云妹妹,你说是不是啊?”
云黛一脸无奈,叹道,“三哥哥你就别调侃二哥哥了。”说着又偷偷瞄了一眼谢伯缙,小小声的补充一句,“大哥哥还在呢。”
就不怕大哥一心烦,直接把他们踹进池塘里?
显然谢伯缙并不想让两个弟弟污染他新居的池塘,只肃了神色,扬起声音唤了声,“二郎,三郎。”
谢仲宣和谢叔南立刻乖乖消停了,“大哥。”
谢伯缙单手负在身后,板着面孔,“都这样大的人了,还像孩子般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是,大哥教训的是。”
“再也不敢了。”
见兄弟俩认了错,谢伯缙继续道,“你们俩好好考,争取明年春闱都考中,到时候这宅院就送给你们住。什么租赁不租赁的,都是自家兄弟,说这样见外的话作甚。”
谢仲宣和谢叔南心头皆感动不已,可感动归感动,他们也不是不懂事的。
“知道大哥待我们好,但老话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这处府邸是陛下赐给大哥你的,是你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换回来的,我们怎有脸住?且男儿立世,当建功立业,我与三郎虽不及大哥你英勇盖世,但也有信心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干出一番事业来。”谢仲宣清隽的眉眼间满是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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