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袅袅娜娜朝自己走来,相大禄灰绿色的眼瞳狠狠缩了下。
一刹那,他仿佛看到多年前,圣洁阳光下那个笑容明媚如烈阳的少女,她笑声如银铃般,喊着他——
“巴勒潘,你这呆勺子,又在发什么呆啦?”
“相大禄,现在进宫么?”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交错着,相大禄眼睫颤了下,也回过神来。
他敛下眼中失落,又恢复寻常宽和睿智的模样,朝着云黛行礼。
一旁的其他人也都回神,连忙给云黛行礼。
“公主穿乌孙的裙衫很合适。”
相大禄礼貌打量着云黛,给出肯定的评价,便请她上马车,“是要进宫了,公主请——”
云黛应下,又扭过头问纱君,“你敢进宫么?若是害怕,就留在鸿胪寺等我回来。”
这份体贴叫纱君心下动容,她肯定是怕的,但想到姑娘也是头次进宫,便生出勇气来,“和姑娘一起,便是刀山火海下油锅,奴婢也不怕。”
云黛被她这话逗笑了,朝她眨眨眼,低声道,“皇宫虽不是什么清白地方,却也没刀山火海那般可怕。”
纱君嬉笑道,“那奴婢就更不怕了。”
主仆说笑两句便上了马车。
***
马车一过朱雀门,里头就是皇城。
而当他们的车马刚到朱雀门时,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云妹妹,云妹妹!欸,你们拦着我作甚,我找我妹妹,你们讲不讲道理!”
乍一听到外头的动静,云黛还懵了一会儿,等听清楚这声音后,她连忙掀帘往车窗看去。
果不其然,只见马车前一袭赤红色窄袖翻领长袍的谢叔南正叉着腰,一脸不服气的瞪着魁梧的萨里拉,嘴里还嚷嚷着,“怎么着?想打架啊?别以为你个子大,我就怕了你!小爷告诉你,我谢家拳法可不是吃素的。”
云黛见着谢叔南是又惊又喜,连忙对车边跟着的古丽道,“那是我三哥哥,你快去与萨里拉说,别伤了他。”
想了想,她又怕古丽交代不清楚,复而对纱君吩咐一遍,“你去跟相大禄说,放我三哥哥过来,我与他说两句话,就把他劝走。”
纱君哎了一声,麻溜下车往前头马车跑去。
云黛忐忑地在马车里等待着,好在相大禄通情达理,暂时命令车马靠路边停下,又让萨里拉将谢叔南放了过来。
谢叔南朝萨里拉做了个鬼脸,便赶紧跑向云黛的马车。
“云妹妹!真的是你,可算让我等着你了!妹妹你怎么样,一切可还好?我瞧着你好像瘦了,是不是住在鸿胪寺不习惯?你怎么成乌孙公主了?昨日大哥回来说起这事,我都觉得他在编故事糊弄我和二哥!”
少年郎的眼中满是焦急与关怀,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叫云黛应接不暇。
时隔几日再见谢叔南,云黛倒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她压住激动与他笑了笑,“三哥哥放心,我很好。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蹲你呗!昨日大哥说了你的身世之后,我还是不敢相信,就想找你当面问问。我最早是在鸿胪寺门口蹲你的,但那边金吾卫凶得很,我险些没被他们抓起来。后来我打听到乌孙使者要进宫,就跑朱雀门来蹲了。嘿,没想到还真被我蹲到了!”
谢叔南扬起灿烂的笑容,很是嘚瑟道,“怎么样,你三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云黛心头暖意融融,“是,三哥哥一向足智多谋。”
“不过话说回来。”谢叔南打量着云黛这身打扮,脸上笑意也收敛了些,“云妹妹,你真成乌孙公主了?”
云黛抿唇,笑意有些勉强,“是啊,我也觉得挺突然的……”
谢叔南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从最开始得知大哥背后搞偷袭,暗中把妹妹抢走后,他就挺难受的。等后来妹妹和大哥突然都不见了,他突然觉得大哥和云妹妹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只要他们俩能回来,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现下他们俩总算回来了,妹妹却成了乌孙公主——
他蓦得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好像他不但要失去第一次动心的姑娘,还即将失去他的妹妹。
“云妹妹,你还会跟我一起回陇西么,我以后还是你哥哥吗?”
谢叔南有些伤感,扒在马车窗户旁,眼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云黛最是见不得这样煽情的场面,尤其眼前煽情的人还是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三哥哥,惹得她心头酸软,眼圈也泛红。
手指紧紧掐着掌心才勉强稳住情绪,白皙脸颊挤出一抹乐观的笑,“三哥哥怎么问这些糊涂问题,你肯定是我三哥哥啊,现在是,以后也是,除非哪天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不会,我怎会不认妹妹!”谢叔南脱口而出,又似是下定决心,目光坚定凝望着她,“云黛,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妹妹,嗯,是我的亲妹子!”
云黛红着眼圈笑,重重点着头,“嗯嗯,你也永远是我哥哥。”
俩人相视而笑,有真挚纯粹的兄妹情谊,也有那暗藏于内心深处、掩于岁月也再未开口的青涩情愫。
不多时,萨里拉就上前催了一句。
云黛也知入宫面圣不可耽误,便对谢叔南道,“三哥哥先回去吧,我明日若得空,会先去姑母府上拜会,然后回将军府。”
说到这,她随口问道,“大哥哥他这会儿是在朝堂上?”
谢叔南心底有淡淡的酸涩,嘴上却如实答道,“是,他昨夜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夜深了才回来,今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想到如今谢伯缙也在皇城里,云黛无端安心。
谢叔南问她,“云妹妹,你先前突然在王府住下,是与大哥吵架了吗?你们俩那么些天没回来,我和二哥真是担心死了。后来跑去姑母府上一问,才听说大哥和姑母也起了争执,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子实表兄说大哥还吐了血……”
“吐血?!”云黛心里咯噔一声。
“是啊,你不知道?”谢叔南看着她惊愕的脸,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又漏了大哥的底,忙描补道,“你别担心,好像只吐了一口血,呃,大哥他身强体壮的,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云黛眸光闪了闪,在清水镇时大哥哥突然病倒,大夫说他是气急攻心,原来竟还气吐了血。
自始至终,他都没与她提过这事。若不是三哥哥提到了,他是打算一直瞒着她?
谢叔南见她眼底隐隐有水光,连忙安慰,“哎,妹妹真的别担心,大哥现下不是生龙活虎,好好的嘛!”
云黛强压下心头情绪,勉力笑了下,“三哥哥,此事我知道了。我和大哥不会再吵了……”
谢叔南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该替自己难过,还是替他们高兴,也挤出一个笑,“那就好,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两句便就地告别。
那两辆车马越走越远,穿过高大巍峨的朱雀门,渐渐地变成一小点的黑灰色影儿。
谢叔南驻足望了许久,眸中的光芒缓缓沉下。
他想,也许这就是长大的代价吧,父母长辈老去,兄弟姊妹们会逐渐分开,拥有各自新的生活,从亲密无间终日相伴变为逢年过节才能凑在一起的亲戚。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谢家三郎,青涩稚嫩的脸庞上忽而添了几分成熟的色彩。
……
皇宫重地,天子居所,其巍峨壮丽,金碧辉煌自是不用多说。
那重重叠叠的宫殿,气局开朗的宫门朱墙,看得云黛心头惊叹连连,真不愧是天底下最华美之所,布局与气势皆非同凡响,巧夺天工,美轮美奂。
进了皇城,由马车换成轿辇,又从轿辇沿着那长长的白玉阶梯,一步步往皇帝的紫宸宫而去。
在门口等待通传时,相大禄低声与云黛道,“公主放心,长安城内那些关于您的不实言论,臣待会儿会请大渊皇帝给个交代,决不会让您的名誉受到诬蔑。”
稍作停顿,他补充道,“至于您那位义兄,谢伯缙谢将军,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您和他还是少来往的好。”
“瓜田李下么。”
云黛轻喃,羽睫轻垂,盯着脚下那双镶嵌着明珠的绣花鞋,鞋面绣着两株交缠的相思豆,嫣红如血。
感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可她好似一直在躲,一直在打退堂鼓,从未想过去争取……
如今,她也想勇敢一回,为自己争取。
哪怕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起码她争取过,而不是一味去躲避,一味否定自己。
“达曼公主,相大禄,陛下宣你们进去呢,两位请——”那红袍宦官笑吟吟迎出来,引着他们进殿。
跨过门槛时,云黛忽而转过头,“相大禄,可我心悦他……”
相大禄脚步猛然一顿,他抬头深深地看向云黛。
少女眼眸如山间溪涧,潋滟夺目,亮的惊人。
掩在大胡子里的嘴唇翕动,须臾,他叹了口气,“先面见大渊皇帝,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第81章 还好追上妹妹了
虽说是面见皇帝, 然而全程下来,除却见面和告辞的行礼,云黛统共就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盛安帝夸赞她乌孙装束时, 她面带赧色地说了句“陛下谬赞”。
第二句是盛安帝提及她身世,言明大渊是其父,乌孙是其母, 她是大渊与乌孙情谊的象征,对两国而言皆意义非凡之类的场面话。云黛也很清楚盛安帝为何加封她为郡主, 且延续着“孝义”这个封号, 无非是想提醒她, 须得时时刻刻记着大渊的恩情, 记着她是半个大渊人。
对此, 她自当十分配合的答着,“孝义谨记陛下恩德, 此生不忘。”
盛安帝对她这谦逊从容的态度很是满意,于是又问起她回乌孙的打算——
云黛便道, “事涉国政,孝义一切旦凭陛下与相大禄做主。”
于是盛安帝就将目光从她的身上挪开, 投向了一旁的相大禄, 与他商议起来。
云黛只需正襟危坐,静静听着两人的谈话。
彼时有午后阳光从雕龙画凤的窗棂间洒落, 清明如洗的地砖上明暗交错,莫名叫这华美宫殿显得愈发空旷, 身着团龙纹常服的中原皇帝与胡服装扮的异族丞相相对而坐,不紧不慢地交谈着,气氛很是和谐。
云黛默坐着,心想, 原来这就是议政的场面,身临其境的感觉与她从前想象的画面很是不一样。
好似自打来了长安之后,那些从前对她来说可望不可即的人和事,一步步走近了,了解后,其实也没多么的高大神圣不可接触—
就像世人都觉着月亮皎洁美好,便想象其上云烟缭绕,仙宫华美,仙乐飘飘,谁知道会不会是一片荒芜的渣土,什么嫦娥玉兔,琼枝玉桂,遍寻不见呢?
她这边胡乱想着,那头相大禄已与盛安帝提及前些时日长安城里的流言。
“还望皇帝陛下彻查流言之源,抓住背后那等恶意诋毁的小人,还我们公主一个清白。”
“贵使放心,此事既关系公主的名誉,也牵扯到我大渊重臣之名誉,朕已经派人去查。”
盛安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云黛一眼,见她低眉静坐的模样,视线停了一停,旋即慢慢收回,投到相大禄的面上,抚须微笑道,“朕明日还会张贴皇榜,将孝义郡主的身份公布于世,叫天下百姓知道她身份贵重,再有妄言者,皆以非议皇室之罪予以惩戒。”
相大禄感激不已,又提及近期即将归国之事。
盛安帝自没有阻拦的理由,欣然答应,还道三日后在宫里举行个晚宴,给使者践行。
聊了足有一个时辰,面圣才算结束。
云黛与相大禄一道向盛安帝告退,才出紫宸宫,三十九层白玉阶梯走到一半,迎面便见两位气度矜贵的锦袍男人并肩走来。
那身着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佩金钩的男子,生得面如冠玉,风姿潇洒,卓尔不群,云黛虽不认识他,但看这人的容貌和穿戴,隐隐猜到这位应当就是从前的太子,现在的三皇子,裴青玄。
而他身旁那穿着藏蓝色团花罗袍,腰系蹀躞带的高大男子,正是一日未见的谢伯缙。
两厢遇见,互相见礼。
“你就是恒之家的小妹妹?”裴青玄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云黛一番,笑意儒雅,“我常听人提起你,嗯,如今看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云黛也看着眼前的三皇子,说道,“臣女也常听人提起三皇子。”
“哦?”裴青玄语调微扬,笑道,“你兄长提的?”
“大哥哥也说过,也听端王府两位郡主,还有许大姑娘提过,先前陛下在北庭未归,她们都很记挂你。”
“这样。”裴青玄颔首,又温声道,“你与相大禄已经见过陛下了?”
云黛称是,又看向谢伯缙,“大哥哥和三皇子也要找陛下么?”
“是,有些政事与陛下商议。”谢伯缙漆黑的眸凝视着她,她这副打扮像是变了个人,生出些陌生感,但她那清澈柔和的眉眼依旧如常,似乎告诉他,这依旧是从前的妹妹。
到底是在紫宸宫前,且各自身边有旁人站着,两人也不好多说。
相大禄与裴青玄寒暄两句,便要与云黛离开。
擦肩而过时,云黛脚步停了下,轻声叫住谢伯缙,“大哥哥,本月二十七日我便要与使团一起回乌孙了,陛下说三日后会举办个送行宴。”
谢伯缙眉心微动,侧眸看向她。
云黛朝他点了下头,便与相大禄沿着玉阶往下,渐行渐远。
谢伯缙站在原地,远方是瓦蓝的天和金色的琉璃瓦,他面色凝肃。
她果真是要回乌孙了。
二十七日,便是四日后。
“恒之,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透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将谢伯缙思绪拉回,转过脸就看到裴青玄那张淡淡含笑的脸,“不过你这小妹妹真挺有趣的,生得好相貌,胆子嘛……也没你说得那样小,我看她举止谈吐不俗,落落大方,足以胜任谢国公的儿媳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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