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阙望着尤玉玑离开的背影,慢悠悠地喝着温水。尤玉玑走到门口,转过身冲他笑了下,再帮他把房门关上。
尤玉玑脚步匆匆回了昙香映月,用最快的速度梳洗换衣,然后登上归家的马车。然而马车停在府门前许久,不能出发。
因为陈安之还没醒。
尤玉玑派丫鬟过去问情况,传回来的消息是昨天晚上陈安之嚷着身上的伤折磨人,很晚才歇下。早晨小厮喊了他两次,他都没有起身的打算。
尤玉玑坐在马车里,膝上抱着一个盒子。这是她让枕絮一早去买的酒酿苏子糕,隔着木盒,她仍能感受到温度。
这是阿娘极喜欢的一种糕点。
尤玉玑抱着木盒的手微微用力。
又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陈安之的身影。尤玉玑轻轻舒了口气,道:“不等了,出发。”
一旁的景娘子皱眉:“这怎么行?归宁哪能自己回去,这是让人看笑话啊!”
“洞房是我一个人,敬茶是我一个人。”尤玉玑浅浅地笑着,“一个人归家又何妨。”
笑话?她被旁人看的笑话还不够吗?不差这一回了。也无所谓了,什么笑话什么脸面,都比不得飞奔归家,拥抱阿娘。
景娘子张了张嘴,最后将脸扭到一旁,悄悄擦一擦眼角。
因为头疾,王妃最近对府中各种事情实在有心无力。当她从谷嬷嬷那里知晓尤玉玑独自归宁时,尤玉玑的马车已经离开许久。王妃怒不可遏,忍着头疾,直接去了陈安之房中,将趴在床上的陈安之拽下来。
“母亲!母亲您怎么来了!”陈安之一下子从困倦中清醒过来。
“若你还认我这个母亲,现在立刻出发去尤家!”
“她又与你说什么……”陈安之瞧见母亲脸色极差,识相地住了口。他赶忙令侍女打水,手脚麻利地梳洗换衣,登上另一辆马车往尤家去。
·
离家越来越近,尤玉玑挑开垂帘,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许多人认出来这是晋南王府的马车,凑热闹地望过来。尤玉玑不得不将垂帘放下,不能往外望了。
尤家和晋南王府有些远,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才到。
眼看着离家近了,尤玉玑听见熟悉的声音。管不得旁人打量,她再次挑开垂帘望过去,一眼看见阿弟。
“嘉木!”
尤嘉木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瞬间灿烂笑起来。他今年十一岁,生得比同龄人高大,强壮得像只力大又勇的小牛崽。他一早骑着马在前街溜达来溜达去,等着阿姊归家。
他立刻打马过来,将怀里的荷叶包从车窗递给尤玉玑。
尤玉玑诧异地打开,发现荷叶里抱着烤红薯。她顿时哭笑不得,望向弟弟:“这样藏在衣服里烫不烫的?”
尤嘉木摇头,用手揉了揉胸口。
“快吃,趁热吃!”
尤玉玑轻轻颔首,捏了一小口焦黄的薯肉放进口中,又暖又甜。
不过是离家四日,再次回来,她站在庭院里,细碎的过往瓢至,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其实他们一家人搬来这里还不到两年,时光并不长。可是因为家人在这里,所以这里就是寄托了浓浓情感的家。
母亲身边的柳嬷嬷瞧见尤玉玑一个人回来,不由眸色一黯,她又很快笑起来,说:“姑娘回家了,夫人早上还念着你呢!”
尤玉玑一边快步往里走一边询问:“阿娘可醒着?”
“早晨醒了一会儿,眼下又睡了……”
尤玉玑纵使心里有准备,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酸。她快步进了屋,在床榻边坐下,凝望着阿娘。阿娘消瘦的脸庞上毫无血色。
尤玉玑俯下身来,用脸颊蹭了蹭阿娘的手背,柔声说:“阿娘,女儿回来了。”
感觉到阿娘的手指动了动,尤玉玑急忙抬眼望过去,见阿娘睁开眼温柔望着她。
“阿娘醒了!”尤玉玑立刻扬起唇角开心笑起来,泪珠儿却接连掉下来。
阿娘费力地点点头,沉重的眼皮再次合上。
哪怕阿娘只是醒了一小会儿,尤玉玑也满足了。她脱了外衣褪了鞋袜,在床外侧躺下,抱着阿娘的手,安静偎在阿娘身边,一整个下午。
尤嘉木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声退出去,让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找到抱荷,问:“王府里的人是不是欺负姐姐?”
抱荷犹豫了一下,刚要开口,尤嘉木又打断她的话。
“算了,你不用说了。”
他都知道了,整个京城没人不知道。
半下午,陈安之终于赶来。得知尤玉玑守在岳母身边睡着了,知道岳母的身体情况,他倒也理解。尤嘉木是尤家唯一的男郎,只能是他招待陈安之。
尤嘉木带陈安之在后院的湖边钓鱼。
陈安之不喜欢钓鱼,只能硬着头皮打发时间。
尤嘉木也不喜欢钓鱼。
父亲在时,曾乐呵呵地逼他陪着钓鱼。父亲说:“你啊,毛毛躁躁急脾气,就该来陪爹钓鱼养养耐心。哈哈哈……”
父亲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尤嘉木逐渐用力握紧手中的鱼竿。
是的,他要更耐心一些。他不仅要杀了陈安之,还要全身而退带着姐姐回草原去。短短四五日,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栽种,疯狂生长。
莫欺尤家男儿年少。
“我们要一直在这里钓鱼?”陈安之问,他有点不耐烦了。
尤嘉木抬头,扯起唇角,露出少年纯稚的笑容:“姐夫,先生给我留了功课,我有些地方不懂。姐夫人中龙凤,可否帮我解惑?”
“那是自然。”
“姐夫真好。”尤嘉木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
傍晚时分,司阙让流风去请尤玉玑。
“殿下,夫人不在府中。今日归宁,要和世子爷一起回尤家。尤家有些远,就算回来也要夜里了。”流风想了想,“夫人很可能和世子在尤家宿一晚,明日再回来。”
司阙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缠绕着纱布的左手。
今日是给她解毒的最后一日,若见不到人,他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许久,司阙轻声低语:“还真是不省心啊……”
司阙缓步下楼,拿了斗笠。
第8章
陈安之在尤玉玑未出嫁前的闺房里,打量着这里的布置。入眼,紫色随处可见。他走到尤玉玑的衣橱前,将其打开,见到里面的衣裳也大多紫色。那年,她便是穿着紫裳跳舞。
忽想起那一年司国的夜宴。
那场夜宴是司国归降前最后一次大宴。正是那场夜宴让司阙的《云陵赋》天下知,也是那场夜宴,让尤玉玑的一支《薰娥引》舞姿艳惊四座,自此才有了司京双绝名扬天下。
陈安之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一夜。
那一晚一身雪裳抚琴的阙公主,仿若神女降临,降落在他心上,成了他日思夜寐的存在。
作为旁观者,陈安之也惊艳于尤玉玑的舞姿。可是当众起舞,任由诸多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仔细打量品鉴,实在轻佻放浪不像话。可为红颜,不可为妻。
木已成舟,尤玉玑的确已是他的妻。陈安之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这几日自己的行径的确过分,他也不是不愿意哄一哄她。可是尤玉玑端着的态度,好似根本不在意他所作所为。她既不在乎,他还哄什么?谁还没点骨气了?何况他这种从小金贵长大的世子爷,让他服软低头着实有些难。
下人过来请他去前院用晚膳,陈安之从思绪里回过神来,往前院去,还没走到遇见了尤嘉木,便和他一起过去。他们在桌边坐下不多时,尤玉玑姗姗来迟。
“久等了。”尤玉玑歉意地笑笑。她偎在阿娘身边一整个下午,衣裳得换,头发也重新梳过。
用膳时,陈安之一直沉默着,反倒是尤玉玑和弟弟偶尔会说说话,说到母亲的病,说到尤嘉木的功课。
陈安之侧首,望向坐在身边的尤玉玑。她眉眼含笑地望着弟弟,一颦一笑里都是温柔。陈安之在尤玉玑掖发的手指上多看了一眼。她的手生得极美。陈安之又想起她浣手时,花瓣轻抚她纤指的情景来,也不知这双手握在掌中贴在怀里是何等滋味。
罢了,余生还这样长,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就好,她毕竟已经是他的妻,圣上赐婚,圣旨难为,一生一世。
陈安之心里想着今晚两人独处时,他该对她好一些,也算弥补这几日对她的亏欠。陈安之捏了捏自己的袖子,里面放着一条细金手串,是准备送给尤玉玑的。他见到这条手串时,眼前立刻浮现尤玉玑的手,心里想着这条手串戴在她的腕上才好看,于是今日便带来了。
晚膳刚用完,下人笑着来禀告赵将军过来了。
“快请。”尤玉玑急忙说。赵升是父亲生前的部下,父亲去后,他帮了不少忙,如今尤嘉木也在跟他学武。
尤玉玑没有注意到陈安之的脸色瞬间变了。
赵升是来给尤夫人送药的。
“新得的几盒药,给夫人送来。”赵升人高马大,笑起来却一副憨厚的模样。
“赵将军费心了。”尤玉玑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接过来。母亲病得重,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很多药材不仅昂贵还很稀少,在寻药这事上,赵升帮了不少忙。
尤玉玑望着赵升,真心感激。
陈安之冷笑了一声,道:“赵升,你天黑了过来也不知道避讳。”
赵升一愣,赶忙拱手弯腰作了一礼,道:“赵升见过世子。白日里当差不得闲,是以才过来。”
“随便差个小厮就可送过来的事情,非要自己跑一趟,可真是有心了。”陈安之不咸不淡地说。
赵升有点懵,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少年时就在尤将军身边做事,将军对他极好,他一直十分敬重尤将军。又因他无父无母,自小年节日都跑来尤家讨吉利,在心里倒是有几分把尤家当成第二个家的意思。后来尤将军去世,尤家病的病幼的幼,他更要多上心些。
他今日不过是如往常一样过来送药,怎么好像犯了什么错误?
赵升望了一眼尤玉玑,想起那些传言,顿时了然。他急忙憨笑着说:“我也是顺路过来看看嘉木。”
“嘉木日日在家,你非今日过来,想要看望的恐怕不是这孩子。”
“世子。”尤玉玑望过来。
“什么事?”陈安之翘着二郎腿抬眼对上尤玉玑的目光,他脸上挂着笑,用着寻常的语气,好像只是最寻常的唠家常。
赵升目光闪了闪,免得自己的存在让夫妻二人生了矛盾,他赶忙憨笑着说:“时辰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尤玉玑转眸望向赵升,一片光明磊落,她柔声问:“赵将军下了差便过来可用了晚膳?”
“用过才来的。”赵升忙说。
“哪有送了东西立刻就走的道理,怎么要也饮口热茶。”尤玉玑温声说。
陈安之脸色沉了沉。他原以为尤玉玑会生气会解释,可是她再次无视了他!他最气她这般!
赵升摇头,笑着说:“不了,淳娘刚有了身子,我得早些回去陪着她。”
“竟有了好消息!怎么没与我说的,改日我得登门看望她才是。”尤玉玑瞬间笑起来,明艳动人。
“月份还小,刚两个月,就都没说。”赵升憨憨地笑。
一般孕事满了三个月才会报喜。赵升是隐约觉察出世子的态度,才提了自己的内人。
“原来如此。那我不留你了,帮我转告淳娘,过一阵我去府上看看她。”尤玉玑又拍了拍尤嘉木的肩,让弟弟亲自去送赵升。
她站在原地,微笑着目送弟弟和赵升离开。待他们走了,她才收回视线,转身往里去。
“你站住。”陈安之开口。
尤玉玑脚步没停,继续往里走。
陈安之的脸色越发难看。
柳嬷嬷望向景娘子。景娘子摇了摇头,无声长叹。
尤玉玑去了父亲生前的书房,几位管事已在那里等着她。尤家有些田庄和商铺,往常都是她在打理,嫁去王府后这几日,事情都由几位管事自己做主,拿不准主意的去问柳嬷嬷。今日尤玉玑回来,几位管事立刻将堆积的事情拿来问她主意。
尤玉玑一边翻着账目一边与管事议事,心口有些沉闷。阿娘病着阿弟年幼,这个家现在没有撑事的主人,实在是放心不下。
她好想归家。
陈安之站在门口,望着被几个管事围着的尤玉玑。他站了半刻钟,尤玉玑都没有发现他,他不由开口:“我有话跟你说。”
尤玉玑抬眸望了他一眼,面露难色,她收回视线翻了翻手里的账本,再次抬头,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世子再等一会儿。嗯,再半个时辰差不多。”
陈安之盯着尤玉玑的脸,咬了咬牙,见她执意,他深吸一口气,愤而转身。
几位管事偷偷眼光交流,皆有惋惜之意。
尤玉玑垂下眼睛,又翻了一页账本,继续处理事情。
半个时辰后,陈安之再次过来。他迈进门槛,冷着脸:“尤玉玑,你别太过分了!”
尤玉玑握着笔的纤指用力握了一下,再松开。她将账本合上,温声与几位管事说:“今日就到这里了。还劳烦李叔明早再过来一趟,李庄的事情明早再说。”
李叔赶忙应着,和其他几位管事一起退出去。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身后的书房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人连连摇头,却只能加快脚步,非礼勿视。
尤玉玑望着陈安之顺手打碎的门边高脚架上的花盆,她垂着眼,缓声道:“有什么事情回王府再说好不好?”
“你刚刚还说等你半个时辰,现在又说回王府再说?尤玉玑,你在推脱什么?心虚什么?”
“我无事可心虚。”尤玉玑心里生出几许疲惫来。
“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在这里装模作样!”
尤玉玑蹙眉。她原本不懂陈安之为何厌她至此,原以为是不喜她的举止,他又有心上人。如今看来,陈安之似乎对她有什么误会,竟误会她与赵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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