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域身侧,禁军首领和谋臣纷纷拱手致意, “敬平侯。”
陈倏颔首。
“棠钰怎么样了?”赵文域先关心的是棠钰。
赵文域身侧的谋臣有些糟心。
敬平侯夫人有敬平侯关心就好了。
眼下正好敬平侯心思不在这上头,应该趁机让鎏城多从万州府手中多分一杯羹才是……
但瞧天子的模样,更没有心思的人倒像是天子。
陈倏上前, “好些了,刚才去见文广了, ”
赵文域也明显一松, “多事之秋, 波折过了便好了。”
陈倏点头。
“陈倏, 京中之事已了, 久待无益。棠钰眼下还需你照料,我妻子和女儿都在鎏城, 既然你我都想尽快各自回鎏城和万州,不如今日将事宜定下来?”赵文域开诚布公。
谋臣诧异看他, 新朝管辖的州郡不少,今日哪里定得下来?
这样大的事情, 不说反复谈判, 三五是最短的极限了!
冯云也看向陈倏,不大相信今日这些事情能谈定。
陈倏却道, “好,就今日定下来。”
两人相视而笑, 殿中纷纷唏嘘。
***
有内侍官在前引路,棠钰跟在内侍官身后,宫中的一切对她而言还都很熟悉,但又似换了翻天地。
陈倏叮嘱过, 内侍官走得很慢。
陈枫一直跟着棠钰,确保棠钰安稳。
见到文广的时候,文广脸上两行眼泪,“姑姑!姑姑平安就好,险些以为姑姑出事,姑姑平安就好……”
棠钰脑海中模糊的印象,她跟在文广还有其他宫女身后往宫外去,去的时候仿佛遇到了杜青洪。但棠钰脑海中只浮现了很短的片段便一晃而过,若是继续想,又有些疼。
“夫人?”陈枫见她不怎么舒服。
棠钰轻声道,“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陈枫扶棠钰坐下同文广说话。
“是不是伤得很重?”棠钰看向他袖口处,“给我看看。”
文广迟疑,棠钰坚持,“文广?”
文广只得像早前一样,慢慢撩开袖口,方才撩到手臂处,便见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血痕,有的已经结疤很久,有的还在渗血。
都过去三四日了,还在渗血的伤口,是伤得有多深……
棠钰记不得早前的事了,但是光是文广手臂处的伤口,就更让她心底如钝器划过,眼泪有些止不住下落。
文广能给他看的,必定都不是多深的伤口。
衣襟下,肯定……
棠钰鼻尖红透,“文广……”
她虽然记不得了,但眼下,感同身受。
文广担心,“姑姑,我听晋王说了,姑姑有身孕,可千万别动了胎气,否则文广难辞其咎。”
在棠钰面前,文广都是称赵文域为晋王。
棠钰伸手摸了摸眼角,缓缓点头,文广仿佛也才跟着放下心来。
“日后有什么打算?”棠钰问起。
她是听陈倏说,小猴子会回鎏城,鎏城继续是都城,那京中便会成废都。
废都里的宫墙也空置,这些宫人都要有去处。
文广认真道,“姑姑,晋王说,宫中大多是早前的老人,若是愿意同他去鎏城的,就等这边的事宜处理完后,他安排人接大家去鎏城;若是不想离开废都的,他会留一笔遣散的银子,让大家自行去处。”
棠钰意外,但其实一想,并不意外。
宫里若不少都是旧人,于赵文域而言,都是早前的家仆,若是愿意跟随他去鎏城的,他接纳;不愿意去的,就地遣散,也算仁至义尽。
赵文域做晋王时,就与皇室中的其他人不同,如今称了晋帝,骨子里却仍是早前的赵文域。
“那你呢?”棠钰看向他。
文广道,“晋王问过奴家了,奴家想同晋王去鎏城。”
棠钰看他。
文广道,“姑姑,文广自幼就在宫中,习惯了宫中的一切,就算让文广离开宫中,文广也不知道去何处。晋王和姑姑都是文广早前在宫中的贵人,如今废都没落了,姑姑也安全了,文广想追随晋王,以报晋王早前恩典。”
棠钰想起早前她离宫的时候,文广追出宫中就为了多送一个包袱给她,包袱里有合适的男装和路上用得上的东西;方才,她又见过文广手臂上的伤痕,都是因为送她离宫被拷问的……
棠钰眼眶再度湿润,“文广。”
文广怕她再动胎气,又起身,在棠钰面前跪下,“姑姑,文广会永远记得侯爷和姑姑的恩情,无论侯爷和姑姑在何处,姑姑在文广心中,永远都是姑姑。”
棠钰伸手扶起他。
身后,陈枫也垂眸,掩了眸间动容。
其实早前他还以为,夫人如何从宫中逃出的,但眼下看,因为宫中有文广这些人,夫人才能化险为夷……
***
四月的京中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延绵不绝。
每年的四月,京中都会下很多雨。
棠钰坐在暖亭中,安安静静看着宫中这场雨。
早前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宫女,内侍和禁军的身影穿梭的宫中,如今也要随着废都的没落而没落了……
这里写满新朝与旧朝的痕迹,但最终还是衰败在了历史洪流里。
棠钰看着暖亭外,仿佛还能记得第一次入宫的时候,有些紧张,又有些好奇得打量着四周,却又不敢看太久。
如今,这些都要远去了……
雨中,棠钰听到脚步声,见陈倏撑着伞,缓步上前,一袭锦袍干净华贵,衬得身姿秀颀,眉眼间精致而镌刻,自雨中缓步而来,翩若出尘,似有荣华万千。
她记得这一幕。
在淼城的时候,他也是如此。
四月的雨,似将这宫中的铅华洗净,唯独余了他的身影,份外远,又份外近。
“见过文广了?”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声音不大,似掩了稍许在宫墙内的雨声了,却又在她跟前掷地有声。
一面收伞,一面入了暖亭,又伸手拂了拂衣袖上的水珠,温和看她。
她轻声道,“见过了。”
他轻声,“文广还好吗?”
她抬眸看他,轻声应道,“他同我说挺好,但我看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事无巨细,将心理的事情都同他说起,也会目光一直看着他,没有移目,“他要同赵文域一道去鎏城,赵文域以前照顾过他,他想留在赵文域身边。”
陈倏将伞放在一侧,温和道,“知恩图报,文广是好人。”
她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微暖,嘴角处也随着清浅勾了勾。
“你不是要同赵文域谈事情吗?谈完了吗?”她见眼下时辰尚早。
他上前,“谈完了。”
“这么快?”棠钰微讶。
他温声道,“求同存异,谁都没有锱铢必较,所以很快。”
棠钰看他。
他看着她,温柔道,“他想早些回鎏城见他妻子和女儿,我们也回家吧。”
许是雨声也温柔,她心中莫名动容。
他撑伞。
雨不算大,她走在他身侧,他将大半个伞都遮挡了她,棠钰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似是在何处见过,但一定,肯定有过,她也深深记得,所以才会触动。
“要同赵文域招呼一声吗?”他问。
她淡声道,“不必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幼时的玩伴也会各奔东西。
如今他是晋帝,有他自己肩上的重任,莫愁前路,也总会有人与他一起。
而她,也会有人一起。
她转眸看向陈倏,陈倏撑着伞,没有说话。
但垂眸间,唇畔微微扬起,精致的面容下,藏了风华绝伦……
她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但好像隐约记得这个笑容,温暖,亦让人安稳。
仿佛记不得,也没什么好怕的……
雨里,她轻声问,“陈倏,你怎么不提我们早前的事?”
陈倏看着她,温声道,“为什么要提?”
她微讶。
他笑了笑,眸间浸满暖意。
棠钰也没再提起。
烟雨蒙蒙中,棠钰慢慢打量着宫中,早前离开匆忙并着压抑,并未多看一眼。
眼下,才好似同这一处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慢慢作别。
这里有过欢喜,有过惊慌,有过色彩斑斓,也有过灰色的记忆,但与她而言,都已经过去了……
以后,应当也不会再回来了。
棠钰将最后这一瞥,缓缓留在脑海中,记忆深处。
“阿钰,来。”马车前,陈倏伸手扶她。
她才见他另一侧衣裳近乎湿了一半。
“不打紧,马车上有换的衣服。”他撩起帘栊,同她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离宫中,棠钰一面看着马车外的宫墙,一面转眸看他,“去哪里?”
“回家中。”陈倏应声,“初六和祖母,还在万州家中等我们……”
棠钰没想到他说的回家,是真的眼下就走。
车轮滚滚向前,也渐渐将宫中抛到了身后,那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宫城,也掩隐在烟雨中,缓缓落幕。
“去万州远吗?”她只记得去平南要月半。
“不远。”陈倏应道,“或许,刚好够你喜欢我……”
第097章 祈福树 一更
这回离京的线路和棠钰记忆中全然不同。
早前京中生乱, 她同刘青峰和卢家镖局的其他镖师一道,沿途不断有动荡和兵变,一路上都在调整路线。稳妥起见, 好些路程都在绕路,还曾被困尾城将近一月时间。
这次同陈倏一道回万州,却近乎风平浪静。
前有驻军开路, 后也有驻军尾随,回万州的一路, 没有任何风波。
万州与平南毗邻。
从废都去万州和去平南是同一条路, 在楯城时, 会转另一条路去万州。
虽然陈倏归心似箭, 但棠钰有身孕在, 不宜颠簸,陈倏让马车慢行。
沿途都在暖春四月里, 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时候。
棠钰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衣裳,青丝微微绾起, 在马车中也不会热……
棠钰虽然还有些嗜睡,但精神明显比早前好了许多。
相对以前的纤瘦, 棠钰的脸颊稍许圆润了些, 腹间也显怀了不少。
这一路上,陈倏一直同棠钰一处。
早前棠钰怀初六的时候, 叶澜之想去父留子,让他出使南顺, 直至初六出生,他才终于得见棠钰母子。
那时初六已经过了满月。
当时的棠钰还在万州府,而这次,棠钰被掳劫到废都……
陈倏时常想, 她自己一人,是如何安静沉稳护住自己和腹中孩子的?
眼下,废都风波得解,陈倏只想一直守着她。
这一趟推翻新朝和叶澜之,陈倏手中积攒了一堆事。
虽然他和赵文域很快达成了共识,也相继离开了废都,但冯云和赵文域身边的谋臣都留在了废都,梳理后续事宜。
新朝和叶澜之倒台,树倒猢狲散,国中不少州郡都受影响。
有蠢蠢欲动的,也有静观其变的,也有当即改口的……
这段空窗期,每日都会有大量的消息送至陈倏处,要陈倏决断。
外界都没想到这次万州府和鎏城迅速达成了协议,原本以为这一趟新朝被推翻,万州府和鎏城之间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博弈来确认各自的权力范围,但四月初的时候陈倏和赵文域就各自动身返回了万州和鎏城。
外界多猜测,但都抓不住头脑。
却由得万州府和鎏城之间未起分歧,新朝倒台,燕韩国中也未生出更多动乱,反而在万州府和鎏城两股势力的相互制衡下,重新归于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里,陈倏同棠钰离江城渐进。
起初,棠钰只是躺在马车里。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毯子,棠钰在一侧入睡,陈倏就在另一侧看册子。
棠钰偶尔醒来的时候,是陈倏给她盖薄毯,或是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方才见她皱着眉头。
她睡眼惺忪,摇了摇头。
陈倏没有再扰她,让她继续睡……
再后来,有几日的路程崎岖,陈倏温声道,躺他怀中会好些。
他看她。
她脸色稍红,但许是确实太颠簸了,她有些不舒服,试着靠在他怀里,接触的,都是他身上的温和柔软,仿佛确实不似早前难受。
他身上的味道,明明陌生,却又熟悉。在崎岖的山路里,让人慢慢放下担心,逐渐安心……
这一段崎岖路程大约持续了四五日。
这四五日里,棠钰要么躺在陈倏怀中,要靠坐在他身上,不得不亲近,也不少时候,他的呼吸就在她头顶和脸颊一侧……
在最后一段崎岖路上,他温声道,“再忍忍,黄昏后就过去了。”
她颔首。
……
临到黄昏时,马车真的过了最后一段颠簸路口。
陈倏松开她,棠钰微怔,正准备从他怀中起身,他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还有两刻便到楯城了,你也可以不走……”
棠钰看他。
他伸手抬起她下颚,“我想你不走……”
他越渐靠近,棠钰指尖越渐攥紧。
帘栊被晚风吹起,他阖眸吻上她嘴角,远处,落霞在轻尘里轻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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