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茂之忽然相信,他就是敬平侯。
而詹云波临到嘴边的话也忽得咽了回去,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随后,又开始慢慢变白。
他爹是晋博侯麾下大将。
晋博侯同敬平侯私交甚好,他也曾听爹说起过,晋博侯早前欠过敬平侯人情,一直对敬平侯恭敬。这次天子登基,晋博侯也是受了敬平侯相邀,率驻军北上,拥立新帝登基,所以天子将态州赐给晋博侯。晋博侯同敬平侯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如今这朝中,没人能得罪起敬平侯!
他跟着爹的时候,是曾远远见过敬平侯一回的。
他不瞎,他认得出陈倏……
詹云波脸色渐渐煞白起来,就算是晋博侯今日在这里,都要朝敬平侯恭敬行礼。
他……他怎么就惹到了这尊煞神?
“见过敬平侯。”詹云波的气势顿时不知去了何处,朝着陈倏恭敬拱手,心底全然是忐忑。
周遭看热闹得人,谁不认得詹云波。
这十余日里,到处都是詹云波作威作福的身影,杨家也跟着一道趾高气昂到了天上去,忽然见到詹云波这幅模样 ,远远围观的百姓,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陈倏松开茂之的手,看了茂之一眼,示意他跟着一道上前。
何茂之见到詹云波恭敬的态度,还有些许懵,但见陈倏看了他一眼,他也握紧了弹弓,跟着陈倏上前。
恰逢此时,杨家的人听说有人在杨府大门口滋事,也跟了出来,好家伙,明知道他们家女婿在,还敢上门闹事,是不曾想活了还是怎么的!
尤其是詹云波的岳父岳母,还有詹云波的夫人,出杨府大门口的时候,还没等看清詹云波躬身拱手,先是看到了何茂之和周围围观的人,就顿时一股无名火上来了。
詹云波的岳父开口就怕,“又来这里做什么!给你们脸不要脸了是不是!”
詹云波的岳母也道,“闹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想讹上我们杨家吗?我告诉你,小兔崽子,要不是看你娘还病着,早就……”
詹云波的岳母话音未落,何茂之气得扯开弹弓,朝着对面,好似要打过去!
“哎呀!你这个贱种!到哪儿找了个便宜爹,就无法无天了是不是!”詹云波的岳母赶紧用衣袖挡住身前,一张脸都绿了,要被这小杂种欺负了,她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
詹云波的夫人顿时来了气,上来就要扇何茂之的耳光,詹云波吼道,“都闹什么!滚回去!”
便宜爹和小贱种都说不出来了!
说得还是陈倏!!
他们想死,他还不想跟着垫背!
詹云波的岳父岳母,还有夫人都愣住。这才见詹云波恭敬躬身拱手立在原处,脸色黑得像块儿碳似的,半是害怕,半是恼意看着他们。
三人顿住,忽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得看向对面的陈倏。
平日里,女婿在币州城都是横着走的。
就是城守亲自来了都不敢吱声。
这十余日,杨家也沾惯了詹云波的光,在币州城内光鲜了好久,早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觉得这币州城内,杨家又回到了早前的名门望族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但今日怎么……
三人忽得泄了气。
詹云波就是杨家的底气。
眼下,连詹云波都没有底气在,他们杨家还能有什么底气?
三人都脸色青了青,忽然噤了声,立在原处,有些不知所措。
何茂之狠狠看向他们几人。
早前,娘亲带他来找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时候,就是他们拦着,不肯让母亲去见外祖母,后来外祖母没见上,是见到了外祖父,但在这几人的挑唆中,外祖父明明都见到母亲为了护着他,被詹云波拿脚踢了,外祖父也无动于衷,还让他们滚出去。
何茂之恨杨家的人!
尤其是这几人!
方才那一弹弓,是他最出气的一回!
何茂之双目含泪,眼眶通红。
陈倏上前,三人不由往后退了退,面面相觑,退至詹云波身后才跟着低头,不吱声了。
就算再没眼力价,也知晓眼前的人,连詹云波都惹不起。
但又怎么会和那个野种在一处?!
几人心中发怵。
陈倏停下脚步,不紧不慢道,“方才在赌场输得窝火了些,正在气头上,气有些不顺……”
话音未落,詹云波脸色铁青看了陈倏一眼,又看向他身侧的何茂之。
方才岳父岳母和妻子说那些难听话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何茂之,是岳父那个同人私奔妹妹得儿子!
那日他母亲带了何茂之来杨家寻外祖父和外祖母,被岳父岳母拦下。
见他们几人在争执,他当时正好在赌场中输了些银子,正在气头上,气不顺,听到岳父岳父说的话,上前就是一脚朝何茂之踢过去,一脚不解恨,还又踢了一脚,当时,是何茂之的母亲护着自己的儿子。
他是军中的人,下脚很有些重,当场就将何茂之的母亲替得吐血……
詹云波听到敬平侯说得这句话时,顿时想起那日得事情来,脸色都不是煞白,是面无血色。
他近乎可以断定,敬平侯是特意冲着他来的!
当日他怎么打脸的,今日敬平侯要打回去!
詹云波吓得后背都僵滞住,额头冷汗冒起。
杨家几人听到陈倏口中的话,又见詹云波一幅老鼠见了猫得模样,忽然都意识到,这人是来替何茂之出头的,而且,明显詹云波惹不起……
陈倏淡声道,“我昨日陪夫人来币州城看舅母。刚入城的时候,有人在街道上打马疾驰,撞翻了不少铺子,也撞飞了沿途不少东西,城中不少百姓受了牵连,摔得人仰马翻,怨声载道。我夫人也受惊了,险些受伤。他们说昨日打马疾驰的人是你,我就想着来同你说一声,你要是不会骑马,我找人教你骑马;你要是骑马的时候不用眼睛,我找人替你保管眼睛,也顺便问你一声,冲撞我夫人这事儿怎么算?”
詹云波在集市横冲直撞也不是第一日了,周围的百姓多受其苦,眼下听得简直大快人心。
好些人在心里都跟着骂这个杂碎。
詹云波喉间轻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连忙道,“当……当亲自向夫人,磕头赔罪……”
他都说磕头赔罪了,敬平侯再无心胸,也不好再追究才是,毕竟是朝中重臣,哪有来为难他的道理。
话音刚落,陈倏道,“那你磕吧。”
“……”詹云波愣住。
围观的人群中当即有人没忍住笑出声来。
詹云波脸都绿了。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既然要给他夫人磕头赔罪,磕他和磕他夫人是一样的……
詹云波咬牙,跪下磕头道,“詹云波冲撞夫人,还望侯爷恕罪。”
杨家几人心中方才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因为骑马冲撞了敬平侯夫人,他们还以为……他们还以为是因为何茂之的事情来出头的,那打脸就打到杨家身上了,几人庆幸。那如果是冲撞了敬平侯夫人,那等敬平侯和夫人看完舅母一走,这币州城当如何还是如何。杨家也不受影响。
几人心中才刚微舒,却没想到对方真让詹云波磕头了。
当着币州城这么多百姓的面,杨家也跟着丢人啊。
几人脸上都火.辣辣的,仿佛被当众打了耳光似的。
詹云波磕完头,正欲起身,陈倏又道,“你先别急……”
詹云波僵住,他的一只膝盖都已经立了起来。
他先别急是什么?
是让他……跪回去?
詹云波诧异,但敬平侯分明没有再解释,詹云波愣住,陈元适时上前,伸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詹云波顿时咽了咽口水,膝盖一放,跪了回去。
围观的人群都开始在身后指指点点。
杨家几人觉得屈辱到了极致。
被人这样的羞辱,这日后,还怎么在币州城安身?他们出来得迟,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只是听詹云波口中说了声侯爷,就知惹不起。
当下,詹云波又跪了回去,陈倏轻声道,“茂之,过来。”
杨家几人睁圆了眼。
他们又不聋,唤得这么亲厚,一听就关系匪浅,难不成,真是来给何茂之撑腰的?
杨家几人面如死灰。
何茂之听话上前。
陈倏轻声道,“我夫人的舅母在币州城,原本,我同夫人是想早些来币州城见舅母的,结果路上耽搁了,前两日刚到,见舅母病着,一问,才听茂之说起,是舅母来杨家时,同杨家家中生了些口角争执,有人失手打伤了茂之的母亲。我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小孩子乱生是非,但方才听着,倒也不像……原本,还想着舅母同杨家沾亲,过来杨家看看,倒没想到,是来看出大戏了。”
詹云波和杨家几人听明白了,敬平侯口中的舅母……是何茂之的娘?!!
詹云波和杨家几人都僵住!这……怎么会是敬平侯夫人的舅母?
想起早前詹云波对着茂之就是两脚,将人都踢出血来,又想起方才一口一个贱种,讹杨家,给脸不要脸,便宜爹,顿时几人腿都在打着抖。
陈倏忽然问道,“哪只腿踢得?”
几人心中一凌。
何茂之道,“两只腿都踢了。”
陈倏看向詹云波时,詹云波吓得浑身都在打抖,“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敬平侯的舅母和小舅子,是他们……是杨家的人说……”
詹云波忽然意识到不对,对方是敬平侯夫人的舅母,怎么能用私奔,贱.妇这样的字眼?
这不是找死吗?
詹云波说什么都不好,楞在原处。
陈倏看向何茂之,轻声道,“石头子儿带够了吗?”
何茂之点头。
***
等陈倏和茂之回小院的时候差不多黄昏前后了。
舅母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棠钰正好帮忙端出来,就见陈倏和茂之回来了。
“娘!姐!”远远就听见何茂之的声音,很高兴!
棠钰看向他,也看向陈倏。
何茂之跑在前面,陈倏走在身后,手中是何茂之那枚弹弓。
“舅母还在厨房忙,去看看吧。”棠钰俯身同茂之说声,茂之便笑着去了厨房,一看便知兴奋。
棠钰起身时,陈倏正好上前,温和问道,“舅母还好?”
正好舅母和茂之都不在,棠钰应道,“还好,就是你们不在的时候,舅母同我说,想让茂之同我们一处。”
棠钰应当是随口复述了舅母的话。
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倏觉得那句“同我们一处”很是悦耳。
屋中点着碳暖,他又自外回来,陈倏一面脱了外袍挂在一侧,一面应道,“好啊,我也喜欢茂之,听舅母的。”
棠钰这才反应过来。
陈倏低眉笑了笑,一路口渴了,正好翻开桌上的杯子,道了被茶水,一口饮尽,又喝了一杯。
“方才去哪里了?”棠钰正好问。
陈倏顿了顿,“……去打弹弓了。”
正好茂之帮着年轻端了另一盘菜,从厨房来了屋中,陈倏开口,“茂之,你姐姐问我们刚才去哪里了?”
茂之看了看他,两人早前在马车上就商量好的,茂之应道,“打弹弓去了!”
陈倏垂眸笑了笑。
“真的打弹弓去了?”棠钰又问。
两人如地鼠般点头。
棠钰遂没有多问了,继续转身去厨房,帮忙端菜。身后,又听到陈倏和茂之击掌的声音,知晓他们两人不知道藏了什么秘密,但听起来,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舅母做了四菜一汤。
一家人坐在四方桌上吃饭,桌上很丰盛,摆了满满一桌。
舅母给茂之夹菜,陈倏也给棠钰夹菜。
棠钰莫名想到了在太奶奶处时,仿佛也是这幅模样……
棠钰咬了咬筷子,没出声。
稍后,舅母果真还替她和陈倏都夹了菜。
棠钰忽然反应过来,难怪她刚才觉得哪里不对,眼下这个时候是像极了在太奶奶处时,但在太奶奶那里的时候,他们是做样子给太奶奶看,假装他们两人是夫妻;但在舅母这里,他们没有特意做样子,但舅母也觉得他们是夫妻……
这个念头让棠钰觉得很有些错愕。
但很快,棠钰就找到了出处。
吃饭的时候,茂之大都是一口一个“姐夫”这么叫着,语气亲厚,她也没吱声,但舅母本就同她没有太多交集,见陈倏待她亲厚,又在茂之这里听着听着,舅母便默认他们是夫妻了。
棠钰觉得有些乌龙。
身侧,陈倏又给她夹了菜,她最喜欢小葱拌豆腐,当时在农户夫妇家中,她就一直在吃,陈倏都记得。
棠钰脸色微红。
她想澄清,但又不知为何,心想想在舅母处总共也呆不了几日,若是特意澄清他同陈倏不是……那舅母会不会以为是旁的……
一顿饭,棠钰都没怎么吃好。
但除了棠钰之外,旁人都吃得很好,尤其是陈倏。
因为一顿饭上,除了茂之拼命在叫姐夫外,舅母也同茂之道,“给你姐夫盛汤。”
‘你姐夫’喝汤都喝了三碗。
……
晚些时候,用完饭,舅母去洗完。
棠钰要去帮忙,舅母没让,棠钰只好和陈倏,茂之一趟,但又有些担心舅母还病着。
陈倏起身道,“我去吧,我去舅母不会赶我走。”
棠钰诧异看他。
陈倏笑了笑,径直往厨房去。
棠钰和茂之都伸着脑袋往厨房望去,果真,简单几句话后,厨房中都是笑声,舅母也没有将陈倏撵出来,竟然是陈倏在帮着收拾,一面同舅母说着话,气氛很融洽。
棠钰和茂之都收回目光,四目相视,有些难以置信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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