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站长只以为她是意外,笑着道:“你手艺好悟性高学得快,我推荐你过去就可以了。等学会了,可以帮着教教其他绣娘。就是我看你这婚后实在是忙得很,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宁香微微牵起嘴角,“站长,我离婚了,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我来。”
第019章
陈站长听完这话一愣,眨眨眼,半天用不敢相信的语气问:“你……离婚了?”
这是多大的一个事啊,她居然这么轻轻松松就说出来了?还说得好像跟今天在路上捡到了一块糖一样的,让他一时之间微微有些错乱。
宁香点点头,回答得依然很干脆:“昨天刚办的手续。”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丢脸且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并不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污点或者耻辱,更不会藏着掖着不敢让别人知道。
哪怕全世界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她自己也要把腰挺直了。
陈站长看着宁香长长嘶口气,昨晚他回到家,确实听家里人说闲话,说有一对夫妻到革委会办了离婚。这事在公社很轰动,算是能震惊人全家的稀奇大事。
但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是宁香啊。他记得宁香嫁的那个男人,好像条件挺好的,是城里一个大丝绸厂的副厂长,还要升厂长呢,唯一不足就是有三个前妻留下的孩子。
嘶完这口气,陈站长又问:“怎么突然离婚了?”
宁香微微屏口气,然后松了道:“不突然,一开始结婚的时候就该拒绝的,当时立场不坚定,心里顾虑也多,过了这大半年,现在想明白了。”
自己想明白了就行,陈站长也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他的工作是带着绣工绣娘搞刺绣,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刺绣任务,绣娘的私事可不归他管。
离婚算是伤疤一道了,估摸着宁香现在是装着很开心的样子,所以他没再多往下八卦,只又把话题引回到正事上说:“有时间就行,那到时候你过来吧,好好学学。”
宁香点头应下来,又和陈站长确定好培训的时间地点,便拿着原料回家去了。
现在她的家自然就是河边那条小船,小船沿着河岸停在一株柳树边,远看细细如烟雾的柳枝笼在船顶,转成墨色就是一副烟火与诗意掺杂的意境画。
芜县交通靠水,许多人吃住都在水上,所以河面上最不缺的就是船只。运输船住家船渔船,什么样的船都能在河面上看到,所以宁香的船并不是孤单一只。
只是林建东应该揣测到了她不想与人扎堆的心理,所以船只停泊的地方,与其他船只扎堆的地方稍隔了些距离,难得地得了一小片的安静区域。
别人喜欢热闹,住家船那都是挨着在一起的,不少人家甚至都拥有自己的一小片固定水域,跟地面上的土地似的,常年都把船停靠在那里。
宁香沿河走回来,目光不会四处乱瞟。她知道自己眼下满身流言蜚语,在村子里不受人待见,所以她也不会舔着脸去和别人套近乎,没意义的事。
但她孤身独行不与人攀交情,却还是有人从船里出来看到了她,张口热情地招呼一句:“阿香去公社拿绣品啦?”
听到别人跟她这样打招呼,宁香确实有那么点意外。不过她不是不识好歹瞎冷傲的人,好坏她还是分得清的,便忙笑着回一句:“是呀。”
招呼着走过去了,心里想想也想得通。都是邻里乡亲的,打小就都认识,如果不是关系到各家切身利益,人家看热闹归看热闹,并不会上赶着得罪人。
乡下人都这样,看热闹说闲话,在背后嚼舌根子谁都不客气。但说闲话归说闲话,如果不是彼此间有积怨,当着面还是很客气的,淳朴好心的人更是不少。
宁香拎着绣品原料回到自己的船上,掏出钥匙开门进屋。进屋后立即打开窗子通风透气,坐到占了大半个房间的床上,掏出绣品开始做秀活。
船上这两间棚屋实在狭小,她的所有东西又都塞在里面,可活动的空间更是不剩多少,大的绷架是摆不出来的,做不了面幅大的绣品,只能做小的。
昨天上午刚去公社正式离了婚,她的事情在村子里正是议论热度最高的时候,所以宁香这几天不打算去绣坊,打算避过了这阵子的热度再说。
自古来世事再怎么变化,原理规律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一个村子,还是一整个互联网,所有的热点都是新的压旧的,热度一过也就没什么人提了。
谁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看热闹不过就那一阵子,动嘴巴动键盘叭叭几句,没人有那功夫一直盯着别人的生活。自己的生活,有的是一地鸡毛的事要去烦。
当然如果有积怨,那就会一直记恨在心里。比如她在江家和宁家,这辈子都不会是好人,永远都会是个毁了他们安生日子的,不安分的,坏女人。
宁香知道,他们会一直盯着她,盯到人生尽头也要等到她后悔那一天。
可是不好意思,她是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
宁兰可不是早上在学校门口遇到宁香,被她嗤了才气的,她自从中秋那晚被宁香怼了几句,又被抽了一巴掌,就在心里积压下了怨恼和火气。
她在学校呆一天,上午上课时间全在走神,下午跟着班级去劳动,做事也是迷迷糊糊的,钉耙差点耙同学的脚面上去。
傍晚放学回家,背着书包垂头丧脑。刚到甜水大队的地界上,她就把头又更低下去几个度,脚步也放得更快,几乎是用小跑炮回的家。
现在家里名声不好,她实在不愿意被人评头论足。不管是人家说她爹娘没教好闺女,还是说她大姐不安分,或者再说到她和宁波宁洋,她都不想去听。
到家了帮忙胡秀莲喂猪烧饭,胡秀莲也是冷着脸不说话。之前胡秀莲还会絮絮叨叨骂宁香,现在木已成舟,她连骂也不骂了,只把恨意都憋在心里头。
她胡秀莲命苦,生了个这样的闺女,让家里丢这样的脸面。嫁了条件那么好的男人不好好过日子,非要离婚丢人,把家里的脸整个丢尽!
本来眼见着他家的日子就要好起来了,宁兰还有三个多月毕业,到时候麻烦江见海托个关系,在县城给找份正经的工作,不叫人羡慕么?
大女儿嫁得好,女婿是大厂长,二女儿有文化工作好,以后也不愁嫁。一家人再齐心协力供宁波宁洋上学,让两人读完高中,毕业也弄个铁碗饭捏在手里,多好的日子啊。
到了那时,整个甜水大队,也不会再有比他家日子过得更好的了。
多叫人羡慕的日子啊!
她胡秀莲和宁金生,可以把头抬得高高地走路的呀!
过了半辈子穷日子了,让人瞧不起,眼看好日子就在眼前了,原本伸个手就能碰到,可是啊可是,宁香这个死丫头作死不干人事要离婚。
离了对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
连累家里人一起,每天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她现在开心了?
名声臭了以后找不到男人,没有男人为她遮风挡雨,没有家庭没有依靠,死了都没人埋!
想到这里,胡秀莲就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拿上洗衣棒杵死她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刚好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宁波宁洋两个人背着书包回来了。两人放学没有立即回来,也不知道干嘛去了,弄得跟两个泥猴子似的,浑身都是泥,脸上还有伤。
宁兰看着他俩灰头土脸的,再看到伤口,皱眉先问了句:“干嘛去了?”
宁波开口就是:“还能干什么?和人打架去了。”
胡秀莲眉心一皱,“要死,好好的跟谁打架?脸都花了!”
宁洋喘着气道:“学校里的人,放学路上笑话我们骂我们。都是因为大姐,她非要离婚,现在外头都是说我们家的,都把咱家当笑话看呢!”
胡秀莲深深吸口气,转回头去自己忙自己的家务事。她哪里不知道人家都在说他家,自从宁香要离婚的事在村里传开,她就没怎么出门,实在是没脸出门。
她养的好女儿,把婚姻当儿戏,结了婚还能闹着离。女人离了婚那就是不值钱的二手货,在别人眼里那就是笑话,被人骂是活该的!
可恨连累到他们当父母的一起丢脸,连累到宁波宁洋被人指指点点,还被人打。
胡秀莲真是越想越气,气到恨不得杀了宁香去。
***
宁香无所谓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在自己的小船里做刺绣,做得眼睛和颈椎都累了,就拿着书出去在草地树林里到处走走,背背书顺手捡捡柴禾,或者拎水桶去附近的井里挑水。
傍晚在外面逛着捡柴禾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宁波宁洋和别的毛头小子在互骂打架。本来她是想上去帮忙的,但听到宁波宁洋说的话,她就收住了脚。
宁波宁洋顶着一脸土灰,像两只凶狼崽子一样,冲别人恶声喊:“你要骂就骂她一个人,她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大姐了!我爹娘说了,她离了婚就不是我们宁家的人!她的事和我们家没关系!你再骂我们,撕烂你们的嘴信不信?”
呵……
撇得够干净的……
眼见着宁波宁洋和几个毛孩子抱头扭打在一起,几个人抱在地上打滚,我骑你身上打你两拳,你骑我身上呼我两巴掌,她都没有再往前上一步。
看一会后,她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走了。
沿路再捡些柴禾,嘴里念念叨叨背些课文,回去自己的小船上。
回到船上慢悠悠地做晚饭,嘴巴仍和手一样忙,把课文诗词来来回回背很多遍。
做好饭依然把饭放在锅里焖着,转身出去准备去船头上透透气,但她刚从棚屋里出来,就又看到了林建东。林建东也是刚到岸边,看到宁香出来,意外地笑了一下。
宁香这便不用他叫了,直接下船上岸。
林建东来找她,自然还是有事。
他把宁香带到附近的一小片田地边,站到边角落里的一块三角形土地上,对宁香说:“我和许书记打过招呼了,脚下的这块地划给你。我用石灰撒了边线出来,是个三角形的地,你看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她家里人都不接纳她了,林建东还能给她划出这么一块土地出来,虽然形状不大好,面积也不大,但已经算是格外照顾了。
本来她离了婚,就不属于甘河大队的人了,按户口只能回到甜水大队来。按常规来说,回来那就是回家里。可她现在无家可归,那就只能厚脸皮依靠组织了。
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办下来,宁香现在也不对林建东空口说谢谢了,全把他当个朋友。她站在这块三角地上想一想,转头对林建东说:“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去苏城吃生煎、逛园林、听评弹。”
林建东还真没听人说过这么阔气的话,他一下就笑了,“真的假的?”
那可是苏城,划船过去要走上大半天的时间,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苏城呢。
“当然是真的。”
宁香毫不犹豫回答,但想到什么,立马又换了个语气说:“但我现在是村里人闲话的重点对象,你和我走得近难免不被人说闲话,以后有合适机会的吧。”
林建东挺叛逆,“你要这么说,那我还非去不可了。”
宁香笑出来,“那等我攒够钱的吧。”
***
钱怎么攒?
一针一线地攒。
所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攒出来的事。
林建东帮宁香安排好住处,又划了一块自留地给她后,没了什么正经事,接下来就没再来找她。而宁香手里的小学课本还没学完,所以也没多去找他。
因为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虽然不大,但宁香日常里也还是多了一件事。她去生产队的饲养室借了荆条篮子和铲子,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去外面捡大粪。
为了护着手,宁香给自己做了一副布手套,尤其指尖掌心布料叠得很厚。
每天她戴着手套出去捡大粪,捡到天色亮起来,就去自己的三角土地上,把大粪倒在地里,稍微翻翻土,把大粪沃在泥土里,增加肥料养分。
白天没别的事情,自然还是留在船上做认真绣活,累的时候就交换着看看书。
这样用几天的时间给土地施好了肥,拿钉耙整个松松土,再把从供销社买的白菜种和油菜种播到地里,就算完了。
如今是秋天,所以地分两半,白菜和油菜各种上一半。
在土地里种上东西后,为了防止被家禽走兽什么的祸祸,宁香又捡了些比较粗的树枝,在土地一周插了一圈高到膝盖的篱笆。
今天傍晚她过来把剩下的一节篱笆补齐,刚走到地界边上,便看到一个老婆子正在追着鸡跑。不用猜都知道,不知谁家的鸡跑来吃了她地里刚冒尖的菜。
宁香没多关注这种小事,一把扔下抱过来的树枝,便蹲下身子去继续插篱笆。
然就在她把剩下的这一小节篱笆补齐的时候,忽听到“唉哟”一声惊叫。她被声音引得立马转头去看,只见那老婆子四脚朝天摔睡在地上。
周围没有其他人,那老婆子睡下就没声了。
宁香坐在地边上没有动,拧着头看了那老婆子一会。等了一会,那老婆子还是没有声音,也没往起爬,她这才觉得不对劲,连忙起身往那老婆子身边跑过去。
跑到跟前一看,人果然摔迷糊了,眼睛细成一条米粒宽的缝,眼珠子木着不动。
作为同一个村子的人,这老婆子宁香也认识的,她全名叫王丽珍,家里成分很不好,是个在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人人都把她当瘟神一样避着的人。
她家倒不是什么地主财主渔霸,而是因为她男人的过去。
在建国之前,她男人被果军拉去打仗,在果军逃往湾湾以后,她男人也就跟着失踪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到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
说起来,她算是村里最命苦的女人。男人没了不说,因为她男人这事,她和她儿子在六六年那会遭受了不少罪。然后她儿子没能受住折磨,直接撒手闭眼走了,留了她一个人在世间,常年无人问津,活得跟个孤魂野鬼似的。
这个年代,大概每个村里都有几户成分不好的人家,平时在村里夹着尾巴做人,活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所有人都唾弃他们,以此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王丽珍平时也是形单影只的,村里和她往来的人不多,她时常就是一个人坐在自家门口,目光呆滞地望着一个方向出神,一坐就是半天大半天。
她不说,人家也都知道,她在等她那死鬼男人回来。
宁香和王丽珍之前接触也不多,算不上熟人,但对她的事也都知道。其实和王丽珍这样的对比起来,宁香觉得自己现在受的这些流言蜚语,根本算不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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