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她就去到了王丽珍的床边,距离贴近去看床头的那幅“画”。
昨天草草瞥一眼和刚才隔了段距离看,她都觉得是幅画,是因为这幅刺绣做得太精细了。也就现在到了跟前,她才看清楚原来是针线绣出来的。
王丽珍看宁香是真的喜欢,便转手反手就把这幅猫扑蝴蝶给扯下来了。扯下来送到宁香面前,很是大气爽快地说:“喜欢就送给你,你拿着。”
宁香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伸手接下来,然后慢慢坐到床边上,把绣品撑在掌心上,一点一点仔细去看针脚。看了一会便发现,有的针法她都没有见过。
看完了,目光从猫咪的眼睛上抬起来,宁香看向王丽珍,紧着神色和声音问:“阿婆,这是您自己绣的?”
王丽珍笑着道:“是啊,干不动公社的绣活了,有时候手痒,就拿过来绣一点。”
宁香看看手里的猫咪又看看她,“您是……专门找师父学过吗?”
她们乡下的绣娘,照理说都是跟着家里人学的刺绣,等正经做了绣活,有时候会因为有新的绣品下来,会跟着苏城来的绣师学习绣制新东西,但也都不稀奇。
就目前来说,宁香是甜水大队一众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但她根本都没见过王丽珍这幅绣品上所用的针法。而且王丽珍绣的是真的好,好到不是技巧两个字能概括的。尤其是猫咪的眼睛和神态,活灵活现像拍出来的一样。
手工刺绣从来都不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它是艺术品。就算是同样的底稿,到了不同绣娘手里,每个绣娘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是有所不同的。
做绣活做得时间足够久的话,每个绣师都会形成自己的刺绣风格,运针走线都有强烈的个人特征,谁也取代不了。
技巧针法还可以学可以练,努力足够的话,能把技术提上来,但对于色彩形态,尤其人物动物神态等各方面的把握,有时候努力也拉不平差距,因为这需要个人审美和天赋。
就比如绣蝴蝶和猫,猫的眼神和体态,就是极其难把握的部分。
有的人绣出来的猫像没有生命的木疙瘩,有的人绣出来的猫,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摸上一把,抱在怀里揉上一揉,仿佛都能听到它软糯糯的叫声。
而王丽珍绣的猫,自然就是后者了。
她不仅是技巧很厉害,在色彩形态等各方面的把握上,也很让人惊喜。
王丽珍看着宁香的脸色,没忍住笑出来,“找什么师父学啊,都是从小跟着我娘学的,倒是有听我娘说过,祖上家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好些针法。”
那就难怪了,都是些她们这种纯乡村绣娘接触不到的东西。宁香也是跟她奶奶学了入门的,后来也跟别人学点,但到现在也就会十来种很普通的针法而已。
王丽珍看她不说话,便又问她:“你也做绣活呀?”
宁香回神,看向王丽珍微微一笑,“做的,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比下地挣工分赚得要多一些。”以前赚了全部交到家里补贴家用,现在就自己用了。
王丽珍叹口气,“之前我也是做绣活挣点钱,现在老了,眼睛啊手速啊,全都跟不上了,就不做了。平时种点瓜果蔬菜,拿去集市上换个仨瓜俩枣。昨天看到鸡啄我地里的菜,我那个气啊,没成想把自己撂那了。”
话题被王丽珍给扯开了,宁香便也没再说刺绣,看着她接话道:“你休息两天,等腰不疼了再说。以后小心一点,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的。”
说完这话,她把手里的绣品放下,起身到桌子边收拾碗筷。收拾好了摞在一起端在手里,她又跟王丽珍说:“你歇会吧,我先把碗筷洗了去。”
王丽珍看她要走,忙又叫住她,跟她说:“丫头,别急走,灶台那里有个米袋子看到没有,里面还有一点米,你拿点回去。那边墙根下的菜,你也拿点回去吃。”
宁香停住步子,看了看王丽珍说的米袋子,又看了看墙角下的蔬菜,并没有去拿。她给她送这顿饭,纯纯就是出于好心,没指望要她东西。
但王丽珍坚持要给她,继续说:“丫头,拿着,我不能白吃你的。”
她心里想的是,这年头谁家的粮食都不多,都是生产队按人头分下来的,多给别人吃一口,自己家里就少吃一口。她吃了宁香的口粮,自然要还。
而且这年头什么都没有吃的值钱,这幅绣品宁香要不要无所谓,她也没指望拿这个抵,但是大米和蔬菜,她必须让她拿回去。
宁香看着王丽珍的脸思考片刻,然后点头应了声:“行,我先把碗筷拿回去洗了放起来,待会我再过来拿米拿蔬菜。”
王丽珍看她应了也就没再追着她,让她先拿碗筷回去了。
而宁香拿着碗筷一路走回去,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回到船上开门进屋,洗好碗筷放起来,坐到船上又屏气思考了一会。
凝神思考了四五分钟,宁香起身挎上竹篮,把自己的绣绷和没做完的绣品放在里面,又出门往王丽珍家去了。
同村人本来就知晓彼此的家庭底细,两天正经接触了两回,刚又在一起吃了顿饭,并聊了聊刺绣上的东西,现在宁香直接把王丽珍当个熟人了。
挎着篮子再回到她家,宁香也没有直接去拿大米和蔬菜,而是在床边坐下来,拿出自己的绣绷,捏起绣花针说:“反正我也没事,就在这里陪你吧。你这腰啊,得躺上几天才行的。你要是想上厕所呀,就跟我说,我扶你去。”
王丽珍没想到,宁香还真不嫌弃她这里。说着话这手上捏着绣花针,已经低头做起绣活来了,看起来全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想想宁香现在在村里也叫人瞧不起,走哪都叫人指指点点,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她也没再说那些自卑赶客的话,好片刻松口气说:“那咱俩就做个伴吧。”
宁香目光放在手里的绣布上,嘴角微微抬起笑,“这就叫,同是天涯沦落人。”
王丽珍没念过多少书,听不懂宁香说的话,问她:“这话什么意思?”
宁香少不得又跟她解释,这一说再又扯出别的来,于是絮絮叨叨聊了许多。宁香也不是真的十九岁,和王丽珍还是很能聊得起来的,这一聊便到了傍晚。
眼见着半空的太阳落了西,宁香放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下午的事情,终于是盘旋不动了。她看着王丽珍又犹豫了一会,最后试探着开口问:“阿婆……我想跟着你学刺绣,你阿愿意教我呀?”
王丽珍听到这话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道:“我看你这绣活做得挺好的呀,咱们大队没几个绣娘能做出你这质量吧,瞧着不用学啊,完全够用。”
做这些简单的日用绣品,根本用不到多高超的绣技。如果一辈子只是这样靠这个为生的话,确实不需要再去学,但宁香显然不会这样过一辈子。
别人不知道时代会改变,她是知道的。
她把绣绷掖在大腿上,看着王丽珍认真说:“做这些日用绣品是够了,但我也想做点高级好看的东西。如果你家里有什么规矩,技艺针法不能外传的话,那就算了。”
王丽珍听这话又笑起来,“没有不能外传这种事,怕你嫌累嫌烦不想学,每种针法练起来都是要耗时耗力的,平时能用到的地方也不多。你要是真的想学,我教你就是了。”
宁香听完这话眼睛亮起来,“再累再烦都不怕的,您要是愿意教我,我一定把您当师父伺候。您要是想收学费的话,我也给。”
王丽珍冲她摆摆手,“不当师父不收学费,就教你玩。全大队的人都看不起我,难得你愿意理我这个老婆子,我也刚好解闷了。”
宁香笑着说:“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好哇?”
王丽珍真无所谓这些,她孤独的时间太久了,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每日都觉得异常难熬,有时候都想一头栽河里死了算了。难得这丫头不嫌弃她,愿意搭理她。
她故意不想说这个,便和宁香聊刺绣,问她:“你现在会多少种针法?”
宁香一个一个给她数了一下,“平针、缠针、抢针……一共十来种,都是基础的那些针法,在我好婆和其他绣娘那里学来的。”
王丽珍笑笑,又问她:“那你现在能把一根线劈成多少丝?”
这个都是常规技巧,做刺绣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劈丝。做一般的绣活,要把花线劈成八股或者是十六股,但在绣极细图案的时候,一根线甚至要劈到几十股。譬如绣制金鱼的尾巴,有时候就要劈到三十股。
宁香也不用多想,直接回答王丽珍:“我最多能劈出三十二丝。”
王丽珍笑了笑,伸手问宁香要了一根花线。宁香把花线放到她手中,只见两手捏住丝线,手指勾动分丝,不消一会,就把一根花线分成了很多股。
她把劈好的丝线又放回宁香手里,叫她:“数数。”
宁香从没见过人劈丝这么快,而且劈了这么多股。她微微屏住呼吸,接了丝线下来一股一股地数,数到最后不自觉睁大眼睛看向王丽珍:“六十一……丝?”
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劈了六十一丝??
王丽珍笑笑着说:“眼神不大好了,不然还能多劈几股出来。”
宁香:!!!
眼神不好劈六十一丝,那眼神好不得劈到七八十丝??
这师父,怎么着她也得认下了!
第021章
宁香没有花很多时间很专门地练过劈丝,一来平时做公社发放的绣活,用不到那么细的丝,她能劈出三十二丝,已经完全够用了。二来绣娘们也没人无聊到没事在一起比劈丝,有这时间不如多绣两针多赚点钱来得实在。
宁香自己是甜水大队绣娘里头绣活做得最好的,也是劈丝劈得最多的,其次绣活做得比较好的一个绣娘,最多也才能劈出二十多根丝来。
而像红桃她们那种只做日用粗活的,也就能劈出个十几股。
宁香彻底被王丽珍炫的这个技征服了,好像怕她跑了一样,伸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说:“阿婆,那咱就说好了,你教我刺绣,我每天给你做饭吃。”
王丽珍笑得慈蔼,任宁香捏着她的手不动,小姑娘那软嫩嫩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是一种她许久未曾再体验过的肢体接触,一种奇妙的温热感。
笑一会,她说:“不用你做饭给我吃,能陪着我说说话,就很好啦。”
陪着说说话就想从人手里学到宫廷秘技?那自然是不好意思的。看王丽珍答应下来了,宁香也完全不再跟她客气,直接起身去灶台边取大米出来做饭。
王丽珍现在腰疼不方便,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随她去了。于是她躺在床上的时候便就想,那就好好把手艺全教给这丫头吧,看她确实是真喜欢刺绣这事。
接下来宁香便一边在灶台边做饭,一边和王丽珍聊天。会聊一些上了年纪人喜欢聊的话题,也会聊一些刺绣上的话题,总之两人还挺投缘的。
王丽珍看宁香和她彻底熟络了起来,自己也慢慢敞开心扉,放下戒备和谨慎,试探着问了宁香一句:“丫头……好好的你为什么离婚啊?”
身上有这么大的话题点,人家不问是不可能的。宁香被问了也不回避,坐在灶后烧着火,坦坦荡荡道:“阿婆,我在他家过不下去了,嫁过去有大半年,男人基本没有回来过,那哪里是结婚过日子啊,我就是去给人家当丫鬟的。婆婆么,十足难伺候的一个主,两个继子一个继女呢,猫嫌狗厌的年纪本来就不好带,还对我这个后娘恶意很大,一家人合起来欺负我一个。都说我前夫工作好,他家不愁吃穿日子好过。可只有去过过的人才知道,不被人当人看的日子是最难过的。”
王丽珍听完这话叹口气,看着宁香在灶后露出的一截脑袋,“可是丫头,你有没有想过呢,女人离了婚会很难过的,你看我就知道了。从前没定成分的时候,我就孤儿寡母的被人瞧不起,做什么都受人欺负。人家看你没有男人,知道你背后没人撑腰,有事没事就要欺负欺负你。”
宁香往王丽珍看一眼,“阿婆,我知道您的感受,也知道您的意思。我是想好了才离的,不是一时冲动,就算接下来再艰难,我也完全不怕的。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人看,毛主席说的是对的,女人就是能顶半边天。”
王丽珍看宁香说得坚定,也就没再跟她说丧气话了。听她说完这段话,她心里挺相信这丫头的,觉得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不是个糊涂的小姑娘。
揭伤疤的话不聊了,两个人换了话题,一边聊着天,锅灶间慢慢就飘出了熟米饭的香味。也不知从哪摸过来一只狸花猫,在门外喵喵叫两声,忽又弓腰跑掉了。
宁香蒸了米饭清炒了一把芹菜,还是把饭端到了王丽珍手里让她吃。她自己坐在小桌上吃饭,和王丽珍仍是家长里短天南地北地胡扯。
吃完饭宁香收拾了碗筷,扶着王丽珍去上了趟厕所,又兑温水让她洗漱一番,自己便收拾上绣绷绣品回自己的船上去了。
王丽珍家的大米和蔬菜她都没有拿,因为她决定接下来的几天都来这里做饭,不止不拿大米和蔬菜,她还得自己带点过来。
在她挎着竹篮出王丽珍家的时候,恰好被几个邻里妇人看到。人家看到她先是蓦地一愣,随后就交头接耳嘀咕着说闲话去了。
能说什么呢,宁香不用听都知道,说她们臭味相投呗。
宁香不管她们这些人用什么眼光来看她,她命好地捡了个师父,心里正是高兴的时候,挎着篮子回去船上,洗漱完便坐在油灯下,认真练起了劈丝。
劈丝练一会,再换了书来看,等到夜深,吹了窗间一盏灯,上床睡觉。
***
接下来的几天,宁香都是按时按点到王丽珍家,自己带了米菜过去,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她家做饭,和王丽珍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做刺绣。
王丽珍也没有食言,从答应教宁香刺绣的第二天开始,就很认真地教起了宁香各种精妙针法。手把手地教完她,又让她自己去试试,再让她慢慢练。
让王丽珍觉得格外欣慰的是,宁香的学习能力很强,可以说悟性相当高。有些针法她单看她绣的那幅猫咪扑蝴蝶的绣图,就自己琢磨会了。
宁香学得快学得开心,王丽珍教得也很开心。
大概是心情好有助于身体恢复,王丽珍的腰在她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慢慢就好多了,再次能自如下地走动做事情。只要不碰到,就不会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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