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长大了,混迹在一群三教九流嚼着槟榔的摄像大哥旁边,抽烟喝酒嘴巴毒。
“纪录片导演是不是很不好做?”程凉问。
憋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在两人看起来彻底分手之后,才能问出口。
“这行性别歧视很严重。”盛夏没否认,“我一开始长头发,蹲在地上看监视器差点被人用香烟烧了满头包,后来就直接剪了。”
这三年的经历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独善其身就可以做到的,他们会觉得你不抽烟不喝酒是看不起他们,他们会觉得一起沾染上这些对身体不好的习惯,像是某种共沉沦,于是就变成了自己人。
很让人无语的成年人的幼稚规则。
程凉没有马上接话,苏县不大,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开出县城,路边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盛夏在这样的路上开车疾驰,戴着墨镜,短发被风吹乱了,看起来已经和那个扎着马尾让他加油的姑娘判若两人。
但是就在今天早上,她捏着拳红着眼眶,她跟他说,她放下了。
“害怕吗?”他问她。
盛夏转头看他,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怕过。”
很多时候都怕过,怕自己再妥协下去会忘记初心,怕拍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向市场低头,怕现在再给她一次自主的机会,她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扛着一个业余的摄像机,挨家挨户的问老板,你们家能不能拍纪录片,名字叫吃夜宵会死。
“但是有时候害怕也挺好的。”她又说。
害怕了,会暂停脚步,暂停了,就会想起自己是谁。
程凉笑了。
她还是那个她,有梦想有立场也知道怎么往前走的她。
“你呢?”盛夏不知道为什么反问了一句。
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久没有看到程凉的笑了。
程凉看着窗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回答的很快:“我每天都在怕。”
盛夏意外,她没想到程凉回答的那么快。
程凉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些话,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我刚进医院实习第一周吧,实习的那个科室就死了两个病人。”
“其中有个病人是我分管的,一个快七十岁的大爷,是个话痨,每天问询病情的时候都得多耽误我十几分钟时间了解他家里的三姑六婆各种八卦琐事。”
“我挺烦的,也懒得跟他搭话,每次都冷着脸。”
“所以那大爷就投诉我了,说我态度不好,帮他换药的时候动作粗鲁。”
“我因为那大爷被带我的导师骂了好几回,后来让我必须找病人道歉。”
“我当时就想辞职了。”
程凉笑了笑:“我本来还觉得做医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救死扶伤,毕业了还读过医生宣言,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就莫名的有了使命感。”
“但是上了几天班,发现这不过就是个又脏又累的工作,跟服务业似的,还得担心病人投诉,还得跟那些不讲道理的病人道歉。”
“我辞职信都写好了,就想着第二天上班就交上去,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那大爷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本来就是胰腺癌晚期,但是术后恢复的还不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大爷家属来的时候,我躲在当时的导师身后,都不敢露脸。”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怕了。”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病人不是模型,他们有性格会说话,有家属有朋友有人生,他们可能死亡的前一天还在等我道歉。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构造一样,种类相同,不一样的是我比他们多读了八年书,我有从业执照,我可以拿刀在同类身上开口子。”
“手术刀很锋利,有时候就差几毫米,可能那个病人就没了,你这两天跟着拍了我那么多台手术,看我每次切开的都是病人的腹腔,可是高矮胖瘦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基础病不一样,切开之后内部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未知太多了,有时候只是一个检查单里的数值有些异动被忽略了,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我以前都不喜欢记病人的名字,会刻意回避病人的亲属关系,冷处理了,就不会去想我这一刀下去要是切深了就完蛋了这种问题。”
“盛夏。”程凉说,“我很怕死亡,每次死一个病人,我都得做好几天的噩梦。”
梦里面,他就跪在孙林的灵堂。
可偏偏医生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面对死亡。
所以他一开始不敢睁眼,现在敢睁眼了,却仍然害怕。
盛夏半天没说话,等反应过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有些慌乱的看了眼固定的摄像机位,问了一句:“刚才那段要剪掉吗?”
“放纪录片里不合适吗?”程凉倒是很坦然。
盛夏:“……太私人了。”
不合适。
“那就剪了。”程凉回答。
盛夏捏着方向盘:“……抱歉,我没想到你突然会跟我聊这个。”
他们之间从来没聊过这些。
不是程医生,而是程凉的东西。
“没事。”程凉说,“我以后会经常说的。”
他们分手,是因为性格不合。
她最讨厌的,是他不张嘴。
而且,开了口就发现,其实也不难。
盛夏:“……好。”
“一会到路口停一下,我先去问问村民同不同意拍。”程凉指着前面的路口。
盛夏:“……哦。”
幸好阳光强烈,幸好她还戴着墨镜,幸好她还开着车。
所以那点不自在,可以藏得很好。
盛夏看着窗外小村入口,舒了口气,在程凉进去前交代了一句:“万一村民要求报酬,我这里有预算,但是不多,不超过一百的茶水钱是可以的。”
她看着程凉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进了村子。
有点热。
盛夏扇扇风,把脸上的红潮压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 “程凉!”
程凉比手画脚的沟通效率很高, 几分钟之后就跑了过来,在车外做手势让盛夏把车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
他表情放松,看到盛夏还做了个让她穿好防晒衣的手势, 看口型是想告诉她现在外面很晒。
作为一对早上刚刚和平分手的旧情人,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和谐的过分了。
程凉甚至还有空给她递了个苹果:“村长给的。”
盛夏下车后正低头摆弄她的摄像机,看到苹果就很自然的侧身露出了自己的单肩包:“帮我放包里吧, 谢谢。”
这边的苹果真的特别好吃,阳光充足的地方, 糖分总是如约而至。
程凉动作一顿, 往前走了一步拉开盛夏的包,把那个大苹果塞到她包里。
盛夏的包里就一瓶水一个钱包两盒电池。
里面还有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程凉觉得这面包可能要发霉了,于是把苹果往面包的对角线塞了塞,然后又帮她把单肩包拉链拉好,自己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医药箱,不能用左肩膀,所以歪着半边身体用脚踹上后备箱。
“留在这个村的基本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程凉等盛夏调好摄像机对着他的瞬间就开了口。
盛夏忍不住一乐。
这人,跟拍了一周之后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程凉顿住,也大概猜出盛夏在乐什么, 别开眼,很坚强的继续, “有很多都有基础病。”
耳朵尖有点红。
“去年我们在医院里组织了一次老人体检,那部分有基础病需要长期吃药又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由医院里的人定期送药。”
“我平时休息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声音越来越轻, 耳朵越来越红,本来有点恼羞成怒想自己先进村,结果走了两步又觉得这地不平盛夏盯着摄像机走路太危险,只能又走回头:“你走路看着点, 这里路不平。”
盛夏隔着摄像机对他比了个OK。
“这样的村有很多么?”她问。
“这附近的几个村应该都是这种情况。”程凉回答,“年轻人都走了,留了老人在村里。”
“都是你们医院负责送药?”盛夏又问。
“有几个村太远了,覆盖不到。”程凉叹口气,“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老人的经济情况并不能允许让他们长期吃药,还是有部分药不在农村医保范围内的。”
盛夏唔了一声。
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们这一周聊到过很多次了。
程凉带着盛夏进了村,让到一旁:“我跟村长说过了,这个村可以拍,别进屋就行。”
他自己把药往村口的石桌子上一放,自己坐到另一张凳子上,掏出一个老人机功放了一首好日子。
盛夏:“?”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人机,声音震天响,放了半首歌,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开门,探头往村口看了一眼,一个个慢悠悠的出了门。
盛夏:“……”
这喇叭也是别致。
“这歌吉利。”程凉笑了,“村里老人喜欢。”
“这手机呢?”盛夏其实很想说,你为什么买个老人机也要用红蓝配色。
擎天柱不会放过你的。
“买的,找了好久。”这人还宝贝的很,献宝似的在盛夏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盛夏:“……”
她只能后退一步,让村里的老人慢悠悠的走到村口,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程凉关了手机功放,从兜里掏出一份表格,对着表格上的注音磕磕巴巴的高声念老人的名字,等念到名字的老人走上前,他就又开始比手画脚,量个体温测个血压,有几个还摁了摁对方的肚子。
老人动作慢。
程凉动作也不快。
全部检查好了,就把药箱里的药给老人,老人在表格上画一个圈或者盖个手戳。
有条不紊的。
盛夏看着摄像机里的程凉,有些惆怅。
可能换个人来跟拍程凉,不会有她这么感慨。
程凉变得太多了。
他在这里的风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执着的买房子和买洗衣机,他身上已经一点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跟拍了一周,中间也遇到过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或者坚持饮酒的肝病病人,但是她在程凉脸上再也没有看到过愤怒的表情。
他很平静的把属于医生的那部分做完,而不是医生的那部分情绪,他已经学会了隐藏。
三年时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但是他跟她说,他最怕的就是死亡。
盛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变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看着一条咸鱼翻身,心情会那么复杂。
她偶尔,会想念那个耷拉着眼皮对病人说你下次生病别来找我的程医生。
程凉不知道是不是若有所觉,抬头看了她一眼。
盛夏伸手比了个她去周围拍一圈的手势,等程凉点头,她绕着程凉又拍了一圈,自己进了村。
走的时候听到围着程凉的一个奶奶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问程凉:“程医生啊,这女娃是电视台的哇?我们还得上电视哇?”
“是女导演。”
盛夏只听到程凉回答了那么一句,就走远了。
远远地,她发现那几个围观的老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
很稀罕的样子。
盛夏笑笑,开始专心取景。
村落的建筑很有特色,黄色的泥土房,楞格状的窗户,通风好,高处还可以拿来晒葡萄干。
村里还有一些不需要去领药检查的老人,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盛夏怕他们不愿意入镜,镜头快扫到的时候总是刻意避开,直到有个老人兴致勃勃的背着手过来,和盛夏比手画脚了一会,让盛夏给那十几个老人拍了一个合影——他们以为那个是照相机,所以盛夏就把会动的影像给他们看,又指着老人家里的电视机。
比手画脚很费劲。
但是可能因为彼此都没什么恶意,盛夏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她是来干什么的,只知道他们好像听说会上电视,就笑开了花,咧着嘴鼓掌。
平静并且快乐。
摄像机收音里,也只有枝头知了不止疲惫的叫声和盛夏的脚步声。
***
程凉送药,花了很久的时间。
老人们反应慢,他还得对着音标一个个念出名字确定是不是对得上号,中间不能出差错,另外还得比手画脚和一些需要定时复诊的老人再次确定他们去医院的时间,到时候院里有车的话就能一起接过去。
这都是他这两年做惯了的活,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等待老人确认名字的间隙,会抬眼看看盛夏。
看她在村里拍地上晒着的辣椒,看她拍村里的鸡鸭,看她和老人十分生疏但是笑眯眯地比手画脚。
心里很安静。
就像三年前他带她去鹿城老城市中心取景,她念着夜哭郎,他隐在黑暗中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一口三明治。
弄那张表格,程凉花了快四个小时。
还剩最后几个病人的时候,盛夏已经绕完了村子以及村子周边又回来继续跟拍程凉。
她看起来对程凉带来的装备有了兴趣,拉近镜头拍的很认真。
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做这件事枯燥,哪怕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四个小时,她还是能找到自己想拍的东西。
“我这边快了。”程凉第六次跟盛夏说,“你先去车上休息一下,我车后座有饼干。”
“不用。”盛夏第六次拒绝,“拍完这组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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