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部传来西洋乐曲声,里面满座的观礼者却是唐装洋服各式都有,并且门外也围满了凑热闹的观众,他只能从人头缝隙里隐约可见内部并肩而立的一对新人。
黑西服,白婚纱,双双背对着门口,只有站在最高处的老神父手捧圣经慈爱望向他们,缓缓宣读着什么。
“这是戏曲大家萧老板的婚礼,因为听说女子成婚年纪太小对身体不好,硬是等了未婚妻好几年才成的婚。”
“新娘的婚纱好漂亮,听说是应氏商行洋服铺子那边给量身定制的新式样呢!”
“听到神父问的话了吗?「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顺利或失意,都愿意爱她安慰她尊敬她保护她吗?」太浪漫了!”
“萧大家虽说是国粹传人,但对洋文化接受度还挺高的。”
“你不知道吗?他的小妻子可是个翻译家,精通数国语言,经她手翻译的书稿在国外都是热销产品很受欢迎的!”
絮絮叨叨的议论,捕捉那么几句就可以知道不少那对新人的信息,听了这么一耳朵的崔剑星也没在意,而是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没什么好说的,只有局势平稳,才能有这样的婚礼和民众们家常的絮叨。
越是想,他越是觉得自己两年前的决定没有错。
一路没有停顿,他再一次登门拜访了应家。
“星剑来啦?”在家仆的带领下,他首先见到的是应母,对方叫着他的化名热情招呼着,“是找子玉吗?我马上让他们过来。”
对,是他们。
应大少也在这两年里结婚了——因为不堪催婚骚扰,也没法总靠出国来躲相亲,应大少最后干脆向无所不能的组织求助。
然后真的包分配了一位娇妻。
妻子的身份也不低,是广省那边的大商户之女,幼时熟读四书五经但十四岁以后也出国留洋过,既有应家长辈们喜爱的贤惠模样又不缺和应大少的共同话题。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组织成员,也有共同的抱负和理想。
在组织的推荐接触下,这两人发现对方哪哪都合自己心意,当场一拍即和十分满意。小两口背后的家族更是同样乐见其成,背地里直夸组织厉害——搞政治什么的他们算是半懂不懂,但从这样的私人私事都能解决得如此漂亮足见其背后的能量。
应子玉夫妻俩这会儿是出门了,但听到崔剑星过来也是很快回来,一开口就让他有点无语。
“我们刚在参加萧大家的婚礼,正要过去喝喜酒呢就听到你来了。”
崔剑星:“……”
算了,没必要扯这个。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很快上楼去了书房,关上门终于说起了正事。
“东北那边传来的消息你们有收到吗?”崔剑星郑重了脸色看向对面两人,“岛国人最近又不安分了,派了兵一直在沈阳附近打转,张大帅向南京发来消息,但主流思想似乎是打算□□保持好两国的关系,尽量不要过度发生对抗冲突。”
一提这个,应子玉夫妻俩也是沉下脸。
“哼,多少猜到了。”应子玉冷哼一声,“我在岛国那边的同志之前也传过此类消息,说这两年借着华国的经济东风他们竟然也沾光慢慢从之前的内耗里恢复了不少元气,现在看国内发展越来越好,东北那边更是粮草丰足,早些年被迫搁浅的侵华论近期又摆上议案了。”
崔剑星一听顿时皱眉:“不是说两年前的岛国内乱里主战的实权派都死得差不多,如今□□当政吗?怎么又开始了?”
应少奶奶直接冷笑:“还能为什么?别忘记那位岛国的最高统治者才是真正的□□首领,他们全国上下一直都搞皇权洗脑那套,让国民把天皇当神明看呢。神对座下的子民说你们要侵略要战争,就算之前的主战派都死光又有什么关系呢,花点时间再搞来一批“信徒”继续呗。”
崔剑星想起国际报纸上这一位总是用和平天使形象示人的岛国统治者,结合岛国这么多年来在国内干的事,越发反感厌恶的同时又感到无比头疼:“他怎么就没死在两年前的内乱里呢。”死了多省事啊。
应子玉睇他一眼:“你能保证下一个上台的主事者就不是这个德性,或者更变本加厉吗?”
……还真不能。
趁着崔剑星哑口无言之际,应家夫妻俩却是相视一笑,在他疑惑反问前直接就道:“如果你今天是为这个而来的话真不用担心,组织那边已经有应对,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放心吧。”
崔剑星顿时松了口气,放松之余他也忍不住道:“果然,组织在北洋那边也有人,张大帅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别再拿你资历浅那套糊弄我,我不上当的。”
小夫妻俩笑得更厉害,应大少这回再没卖关子:“是呀,张大帅就是。而且人家加入的时间比我还早呢。”虽然听说也没早几个月就是。
解决了这个疑惑,崔剑星就没再多问什么,或者说他其实心里还是挺好奇如今南京政府里又增加了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做了这个谍中谍以后,他每次暗中执行组织给的任务时,就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行动一次比一次顺利。
越是顺利高兴的同时也越是惊悚,每次都忍不住在想这里是不是已经被渗透成筛子,到最后只有总统阁下和他的亲信那么几个人在认真努力。
算了,本来早就大势已去,只希望那天到来时昔日的上司和同僚能淡定接受吧。
年轻的军官扭头不愿再多想,跟应家夫妻又谈起别的。
* * *
又是一年秋。
九月下旬,对申城居民来说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除了报纸上的一则消息让不少人跟着讨论了好一阵。
“号外!号外!岛国人在昨夜炸毁沈阳南满铁路意图嫁祸我军,作案途中被我军当场抓获,拒捕途中集结军队强行炮轰北大营却被反杀,目前张大帅正和岛国政府商谈岛军挑衅和战俘交还各方面事宜!”
报童们挥舞着手里的报纸,在各个大街小巷奔跑相告,不时引来路人叫停急急忙忙买上一份。
这才消停几年,他们日子好不容易过得有点滋味,竟然又来打仗?
“岛国人也太烦了,他们内战才停两年竟然又盯上我们?”
“我姑妈家就住在沈阳,这几年日子才好过一点他们竟然又来?幸亏打赢了,不然又要搬家。”
“就看不得我们好是吧!”
街上的人们在谈,萧氏戏班里也有人在谈。
“肯定是看不得我们过得好,兜里才有点钱想过点安稳日子就来烦。”已经梳起妇人头的小莲拿着报纸一脸气鼓鼓,“张大帅干得好,把鬼子都打出去,俘虏的鬼子兵一个换一百块大洋,赔死他们!”
“快别气了,反正我们赢了,他们丢脸又赔钱都是活该。”戏班里有人问她,“对了小莲,你这才坐完月子没多久,就出门来上工真的没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小莲拍了拍自己已经休养恢复好的孕后身材,“我可是有听阿露的建议每天严格执行养身和锻炼的,现在养好了肯定要回来啊。报纸上可说过现在的女人除了婚姻也要有自己的事业,唱戏可是我的铁饭碗,让我因为生孩子就放弃登台不可能。”
引来众人一阵乐呵。
这些年工厂开遍全国各地,人手紧缺和大把的月薪刺激下,谁再给别人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女人只能在家带孩子”这些,对方就会举家用各种方式告诉你什么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在“人有我无”“我无丢脸”的大环境下,要有谁家因为这原因不让闺女或媳妇出去挣钱导致买不起电视机洗衣机等等一些电器那绝对是面上无光的。别人一句“你家连这个都没有吗?”,都不用后面“那你家还娶什么媳妇/嫁什么女儿”这些话出现,不少人就已经自动低头掩面而走了。
像小莲这种被国家抬举的国粹演员,而且还是大火的萧氏戏班的剧组成员,每个月的工钱比工厂里的小头目还要丰厚,这也是她嫁了人也能底气十足的根本原因。打小刻苦学艺,终于成名丰收,两两相加她傻了才放弃。
这也是戏班众人的心声,或者说国内很多在工厂上班的妇女的心声,有钱和没钱时在家里的地位反差太大,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越是发现自己正过得越来越好,老百姓才更加痛恨战争,也更痛恨挑起战争的人。
“他们就不能安生点吗?大清亡国前不是都赔了那么多钱和地,还不够吗?”
“我不管,反正谁要是让我这个好日子断了,我就跟谁拼命,管他哪国人都不行!”也有青壮年忍不住道,“让我没戏唱我就去参军!”
“这些岛国人真的比洋人烦多了,是因为离得太近吗?”也有忍不住发出诅咒的,“哪天把他们的岛全炸平了才好!”
这次戏班子里响起了更大的笑闹声,不时有“这个想法好”“小六子你去炸,兄弟们在后面支持你”的附和跳出来。
正热闹着,一阵警告式的咳嗽声从后方传来,众人立马惯性收声,齐齐回头望去就见他们的班主和小妻子并肩站在门口,一个绷着脸一个含着笑望着他们。
“到练功时间了。”
婚后也是一身长衫打扮的俊美班主一发话,戏班众人就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全散了。
“真是的,上海这边可是有岛租界的,也不怕这些话被岛国人听到又让他们找到理由无是生非。”萧清砚对自家戏班闲暇时总是嘴不把门的习惯都无奈了,幸亏他们只在自己地盘嚷嚷,不然惹出麻烦都不知道该怎么兜底。
“先生很烦恼吗?”身旁的梅露侧头看他。
“应该说是有点怕。”萧清砚忍不住握住妻子的手,脸上带着无奈,“你也知道戏班子火了以后可不只在同乐戏楼唱戏了,其他租界那边的戏馆也有请我们过去的,其中自然不乏各国洋人,我真怕他们在家里说习惯了,到外面也变成顺嘴惹来祸患。”
“倒也是……”梅露垂眸,“祸从口出是挺麻烦,以后戏班越来越壮大,大家还这么随性是不太好呢。”
萧清砚看到妻子垂眸像是在思索怎么为他解决这个问题,不由笑了:“其实也没那么可怕,小莲他们都是知道分寸的,我多敲打提醒他们总能更注意些。”
“先生说得也是。”梅露也跟着点头笑起来。
“阿露。”萧老板这回是对着妻子无奈,“说过很多次,叫我名字,我们已经是在教堂里宣过誓的夫妻了。”
对方却是眨眨眼直接道:“可是我习惯这么叫了呀。”
面对妻子一脸无辜,萧老板抿抿唇顿了一下,然后这位戏曲大家便也眨了眨眼,这双之前还载着清风明月的灵动双眸顿时盈满引人心疼的失落和盼求:“阿露……”
对着无数权贵和仰慕者都不假辞色的萧老板,这会儿对着小妻子那是可着劲地行使着“勾引”之事,反正同行们为了攀附讨好权贵而他从来不屑的那些手段在婚后他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全在妻子身上用了。
这在旁人看来必然要脸红心跳的名伶专情凝视,只是惹来梅露的忍俊不禁:“先生这么想我改口也不是不行。”她笑看着他,“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萧清砚精神一振:“什么条件,你说。”为了让小妻子改口,彻底抹掉婚前的相处模式,萧老板什么都乐意做。
于是他顺着妻子的示意微微弯下腰,就见对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柔的吐息掠过耳廓,他听见她很小声道:“我想看阿砚以后的常服也能穿修身的洋服。”
萧老板的身材很优越,以往都被长衫和戏服笼罩,只有花烛夜时才能清晰可见那完全属于男性应有的宽肩窄腰笔直长腿,不穿马夹西裤太可惜了。
而萧清砚这会儿脸已经完全红了,有心想镇定一下过快的心跳,可刚刚那一声“阿砚”让他止不住的就满是笑意。
“好。”他温柔望她,“只要你一直这样叫我,天天穿都可以。”
这一对年轻夫妻站在那里,互相含笑对视,不远处说是去练功实则偷偷折返偷望的戏班一众纷纷捂着肚子表情各异的再度退散。
明明还没吃饭,他们却觉得饱了。
自从和阿露成亲,萧清砚觉得人生的每一天都特别美好。
每天睁眼就可以看见心爱的人在怀里安睡,连起床给妻子做饭都特别有劲,登台演出更是状态极佳,每天都是神采奕奕。如果演出时间够早能在日落前下班,那还可以去买点菜再回家享受和阿露一起下厨的乐趣。
当然,如果回去晚了,夜幕下小洋楼门口的一盏灯和备好饭菜等他回来的阿露也是十分美好的归宿。
如今他不再不是下九流的戏子,而是国粹传人戏曲大家,有地位,有收入,有妻子,有家。师父传给他的戏班也是如日中天,逐渐壮大。
萧清砚觉得自己现在的日子幸福得就像一场美梦,美得让他沉醉,也可能就是因为太美,所以才乐极生悲。
* * *
冰冷的手\\枪,枪口直指戏台上的抱团缩在一起的戏班成员。指到哪个方向,哪边就发出一阵恐惧的惊叫声。
“听说你们萧氏戏班从来不接岛国人的戏约?”
一个喝醉的岛国人歪歪斜斜地站在戏台对面,歪着看着台上的人。
“误会,误会!我们都接的!”将戏班众人挡在身后,萧清砚极力保持镇定,用颤抖的声音高声辩解着,“我们只是登台唱戏的平头百姓,还请这位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高抬贵手?”岛国人呵呵一笑,“可我怎么听说你们还诅咒我们岛国被炸平,我为什么要对你们这种不敬帝国的戏子们高抬贵手?”
他这一句话让戏班全员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个个噤若寒蝉。
“怎么?不说话了?”醉酒的岛国人脸色酡红,可眼里却流出刻毒的光,“你们东北军侥幸赢了一次我大岛帝国,你们这些清奴就以为可以对大帝国随便指手划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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