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公良瑾长眉微蹙,道:“漂亮了些。”
颜乔乔偷偷吸气:“……哦。”
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没有得意到尾羽开屏——殿下竟直言夸她漂亮!
他从沉舟手中接过一支眉笔,走到近前。
广袖一遮,长身微倾,竟是亲自动手给她画起了眉。
“!”
颜乔乔被困在车厢壁上。
心肝悬到了半空,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弹。
男人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他的神色专注至极,薄唇微抿,唇角略向下,呼吸清而浅,墨笔一下一下拂过她的眉梢,一下一下,只重不轻。
如同她的心跳。
背着光,他的轮廓染上了浅浅的金边。
时而他微微眯眸,凑近细看。低垂专注的眉眼,仿佛随时可以倾身吻下。
颜乔乔感觉身后的车厢变得很滑很滑,身体不自觉地往下呲溜。
片刻,他直起身子,左右端详一眼,满意颔首。
“……”颜乔乔脑海里飘过一万句诗,遗憾的是,茫茫诗山诗海间,她竟拎不出一首囫囵的。
画什么眉?倚什么窗?梳什么妆?
双腿有些发软。
悄悄扶了下车厢,这才堪堪站稳身子。
“走吧。”他偏偏头,示意她跟上。
“……哦。”
颜乔乔偷偷清了清嗓子,双脚像踩着棉花一般,追到他的身旁。
“殿下,”她没话找话,“我看话本子里面,男装逛烟花之地的女子,最终总要散下满头长发,然后载歌载舞惊艳全场。”
公良瑾:“……”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你我大约无需这般。”
不知是不是错觉,颜乔乔竟然在他那双黑澈至极的瞳眸中看出了三分心虚。
“?”
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已踏入了满楼袖招的流金地段。
空气中满是脂粉浓香,熏得人神思翩然。
颜乔乔本以为殿下这样的祸水容颜定要惹得姑娘们大打出手,不料在他路过花楼之际,倚着二楼香栏的姑娘们竟是齐齐失了声,旋即,一个个用红袖掩住了娇艳的面庞。
公良瑾路过之处,两畔花楼鸦雀无声。
颜乔乔:“?”
她的脑海中不禁掠过一些很不对劲的念头。
视线四下一瞟,盯住一位藏在门前廊柱下的粉衣姑娘。
颜乔乔蹭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肩头,神秘兮兮地沉下嗓音问:“为何大家都要避着那位灰衣公子?”
粉衣姑娘从衣袖后面探出脸来。
视线落到颜乔乔脸上,先是微微惊艳,旋即眼角抽了抽,望着她的眉毛,有些欲言又止。
颜乔乔十分上道,立刻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交到粉衣姑娘手中。
粉衣姑娘探身往街中望了一眼。
见公良瑾顿足望过来,她“嗖”一下缩回了朱红描金廊柱后面,细声细气地回道:“旁人我不知,我只知他是我梦中人的模样,不愿叫他看到我沦落风尘。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颜乔乔惊奇道:“你梦中人,竟生得如此容颜?”
粉衣姑娘羞涩地摇了摇头:“既然见君,从此君便是梦里人。”
颜乔乔:“……”
她震惊地走回公良瑾身旁,怔怔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愧是神仙下凡。
前行一段,颜乔乔忍不住道:“殿下,盛况空前,让我不禁想起一句诗。”
“嗯?”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
说话间,破釜等人陆续过来回报。
破釜道:“禀殿下,询问过数家青楼的老鸨与妓子,都在骂缈烟阁,让我等千万莫去那一家。说是那两个头牌都假清高,动不动半天不让人碰,偏就霸住客人不放。”
其余诸人说的也差不多。
总之,那家名叫缈烟阁的花楼便是众矢之的——旁人的头牌就那几个,不得空了客人便去别家,大伙匀一匀都能有口汤。而这缈烟阁明明只有两个头牌,却仿佛总也用不完。
颜乔乔怔忡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公良瑾挥了挥手,破釜沉舟率领一众暗卫急掠直上,顷刻便将前方一幢独立小花楼围得水泄不通。
进入金碧辉煌的小楼中,颜乔乔把眼一抬,便见两位堪称绝色的美人正在庭中表演,一人抚琴,一人弹琵琶。
这便是那两位头牌了。
虽是白日,庭台下面却坐满了客人,正在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抛洒细碎的金银。
公良瑾抬了抬手。
只见如狼似虎的暗卫们无视上前阻拦的老鸨护卫,径直顺着雕花木楼梯往二楼厢房里闯。
一脚踢开一扇门,楼中乱成了团。
一个个衣衫整或不整的恩客被撵出厢房。
很快,更加惊恐的惨叫声连迭而起:“惊鸿姑娘不是在我房中吗!楼下怎会又有个惊鸿姑娘!”
“鬼啊——见鬼啦——”
一个还未提好亵裤的男子途经隔壁厢房时偏头望了一眼,只来得及喊出半句“飞雪?!那方才与我……”话至半截,便晕了过去,一头栽倒在木廊过道上。
很快,楼中无关人等皆被清了出去。
只卖艺不许碰的那些个“惊鸿飞雪”,只要用力戳一戳,便会散成一堆灵气波纹。
看着台上两位绝色佳人原地散去,颜乔乔的心情不禁十分复杂。
没想到,能人异士竟然藏在烟花之地,用这般神奇独特的道意敛财,真可谓生财有道。
很快,那两个正在四处忙碌赶场的头牌真身就被揪了出来。
侍卫们给她们罩上衣物,拎到公良瑾面前。
“大人,我们并未犯法啊……”
颜乔乔正色道:“这是经营欺诈。”
惊鸿飞雪:“……”
“说吧,谁为你等施展的这伪身之术?”颜乔乔扬了扬下颌,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事情,便不要动刑了吧?”
沉舟大步上前,一手一个摁住腕脉。
破釜横起与颜乔乔同款的一字眉,怪眉怪眼走上前。
两位绝色佳人对视一眼,很干脆便招出了一个名字:“无间珠华。缈烟阁真正的主人是她。”
搜索后院的侍卫掠入前庭,拱手禀道:“后院有车马出行的痕迹,正是昨日深夜!问过隔壁值夜人,说是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八匹神啸混血兽马,恐怕已向西行出千里不止!”
“她救走了韩峥。”颜乔乔暗暗捏紧手指。
想来昨夜韩峥正是在处热闹繁华的烟花之地调了包。离霜带着韩峥伪身直冲城楼,利用塔楼拖延住追兵,真正的韩峥已离城远遁。
沉舟松开那两个头牌的手腕,不动声色向公良瑾摇了下头。
公良瑾略一沉吟:“事无巨细讯问清楚。我入宫一趟,然后调皇辇西行——颜乔乔随我来。”
“是。”
颜乔乔心跳很快,脑中闪烁着诸多念头。
珠华,无间珠华。
她……会是小姑姑吗?
环视这处金玉堆砌销金窟,心中不禁万分感慨。
当真是,大隐隐于市。
想来韩峥前世便知晓了这处据点,得到记忆之后,第一时间联络上此人。
思忖间,见公良瑾清瘦颀长的背影到了门前,偏头:“还不走。”
第60章 艳压全场
颜乔乔追到公良瑾身旁。
虽是白日,缈烟阁仍然点着灿烂的灯火,琉璃明灯层层叠叠,光芒散在那些镶金嵌玉的装饰、楼台上,映射出满目辉煌。
与之相比,朱红绣门外的天然光线倒显出几分苍白昏暗。
公良瑾停在门槛前,广袖向身后一探,牵住颜乔乔衣袖。
“跟好我。”他的声线轻而淡。
颜乔乔恍惚向外望。
看惯了阁中交叠璀璨的光线,外面的青天白日凝滞而黯淡,周遭景象仿佛一幅失色的、油污的画卷。
在这幅画卷中,楼上楼下的袖招姑娘也失去了灵动,一道道目光落在公良瑾牵着颜乔乔衣袖的那只手上,木木怔怔。
看着这番景象,颜乔乔心头忽然一跳,周身浮起了难言的阴寒。这一切……不对啊。
虽然说不出个道道,然而直觉已经开始疯狂预警。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她喃喃自语,抬眸,看懂了公良瑾庇护的姿态。
他比她敏锐得多。
她探出手指,握住了他的手。
“殿下!”她凝视面前的青石地砖,苦恼地说道,“我刚得罪过君后,就不要凑到宫中挨训了吧……殿下乘皇辇追击,我也帮不上忙。”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就像那日在月老祠面对江芙兰那样。
他微微蹙眉,反手将她的手指攥进掌心,温柔坚定地带她往外走。
“殿下,”颜乔乔将身子拖在门槛后,懒懒地道,“审问过惊鸿飞雪之后,我正好到隔壁食飨长街给阿晴买花生酥梨拌豆花和玫瑰糖水。您就让我躲躲懒,拖得一刻是一刻,迟些再回昆山。”
公良瑾眸光微沉。
颜乔乔偏头冲着他笑,手指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两个小圈表示两个人,然后在正中划一条竖线,表示既然有人想要把他们分开,那就应当将计就计。
公良瑾:“……”
被她描画过的手掌似被烫到,急急松开。
他耳尖微红,清冷的嗓音染上一丝哑意,带了点薄怒:“终日不学好!”
颜乔乔:“……”
殿下果然聪明绝顶,瞬间便领会了她的意思,还演得这般入木三分,发脾气的样子就像真的一样。
她收回了手,笑吟吟退后一步:“殿下快去吧,我留在这儿凑个热闹,待您凯旋。”
公良瑾抿唇思忖片刻,长眉紧蹙,偏头吩咐左右:“护好颜王女。”
“是!”
暗卫兵分两路,一路随公良瑾离开花柳长街,另一路与破釜沉舟一道守在缈烟阁。
颜乔乔用余光瞥过那一排在艳阳下显得白惨惨的花楼,发现在公良瑾放开她的手之后,那些姑娘们又恢复了灵动的模样,一个个以袖掩面,避开梦中良人。
颜乔乔轻叹一声,返身走回缈烟阁。
反常有妖,非有仙哪。
惊鸿与飞雪二人被押坐在紫金庭台下面,见颜乔乔回来,二人对视一眼,神色略缓。
颜乔乔懒散走上前,拎了把鎏金的椅子,往二人面前一杵,倒坐着,手肘搁椅背上,托腮道:“说吧,你二人如何认识无间珠华,这些年里都帮她做过什么?”
惊鸿口齿较伶俐,便由她来说。
“我们都是苦命人。自幼没了爹娘,被无良亲戚坑害,养作瘦马,卖进官老爷后院,无名无分,不仅要被那脑满肠肥之人侮辱折磨,还要终日提心吊胆,生怕被正牌妻妾打杀……”
惊鸿轻轻啜泣,缓声讲了几桩委屈求全的往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拖延时间。
“……后宅阴私,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与飞雪,还有这阁中姐妹,都是生死一发之际得恩人相救,这才保全性命,有了安生立命之处。”
颜乔乔随口问道:“无间珠华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你们却将她出卖得如此干脆?”
二女对视一眼,避开话题,只道:“恩人帮助我们赚到了许多银钱,足够一生富贵。”
颜乔乔轻哂:“无间珠华只是利用你们来练功、敛财罢了。分到你们手中的银钱,与你们分身四处赶场赚来的银钱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惊鸿飞雪二人眸中皆露出些忿然之色,驳道:“恩人做大事,为大义,岂是贪图什么钱财!”
颜乔乔冷笑:“好一个做大事的无间珠华,你们以为她真能插翅飞了不成?殿下乘皇辇,日行四千里,入夜之前便能抵达西岭沙戈重镇,令守军把她截下。”
说话间,只见鲛纱荡起,透过西侧雕花大窗,清晰可见一道橙赤的光芒自皇城而起,往西掠出京陵。
“皇辇出行。”
惊鸿与飞雪对视一眼,双双露出放松的会心微笑,绷起的肩膀垮塌下去。
看着像是了却了心事的模样。
沉默多时的飞雪缓缓抿唇笑开,神情与方才大不相同,嗓音缥缈道:“恩人说过,这皇辇啊,连信鹰都追不上——皇辇既已出行,一切便已无可挽回。到了西岭沙弋,谁狙谁,那可就说不好了。”
惊鸿不甘寂寞,笑着抢过话头:“你方才问我俩为何要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呵,你心中想的,便是我们这些风尘女子毫无节操与廉耻,只知道贪慕财富虚荣?那可真是谢谢你的看轻——万万想不到吧?我们这些人,也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为何告诉你恩人名字?因为恩人的名字是个香饵,引着你们自投罗网呢。”
破釜皱紧了一字长眉,拎刀掠出绣槛。
惊鸿飞雪二人咯咯笑了起来:“迟啦,迟啦!你们今日都得死!这边城中一乱,更是无人顾得上西岭沙戈的状况——这一切早已在恩人算计之中,不然你们以为这般轻易就能找到真相?”
在这阵令人牙酸的怪笑声中,破釜缓缓退回一步,沉声道:“打起精神,护好颜王女,预备突围!”
颜乔乔起身,疾步走到门槛前。
向外一望,只见白惨惨的日头底下,一排排身处花楼二层上的揽客姑娘们不再动弹,只直勾勾地盯着缈烟阁的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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