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人一动一静,若姣花落满深井,竟有种谁也插不进去的奇异氛围。
韩峥被众血邪护在其中,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血邪如割麦般逐一倒下,脸色渐渐便阴沉下去。
“颜乔乔,”韩峥冷声道,“就凭你的所作所为,我如何待你,俱不冤枉!”
颜乔乔脚步不禁微微踉跄。
即便她早已修炼出了冷硬心肠,但那些记忆仍是深深镌刻在她的肢体本能之中,她必须用尽自己的意志力,才能压抑住本能的战栗。
她深吸一口气,正待将他从头到脚大肆嘲讽一通,便见公良瑾平静地向身侧张开一只修长如竹的手。
身后即刻有人递上一把劲弓。
他握弓,接箭,张弓搭箭,行云流水。
眉目依旧与往昔一般沉静,眼睫微垂,漫不经心。
韩峥的上唇还未复位,便听得一声破空清吟,瞳仁收缩之际,利箭已至眼前!
只见那箭头微微泛着凛然黑光,与纯白的仁君道意可谓背道而驰!
“修……”
韩峥面色剧变,第二个字未来得及出口,便被一箭贯穿了眉心。
“铛——”
血玉令牌轻轻磕在椅臂,然后坠落到绣台上。
箭羽穿过韩峥颅脑,如同穿过一面水镜,直直钉进了绣台后方的石壁中。
“铮。”
羽尾颤动,箭头没入石壁一尺有余。
公良瑾落弓,垂眸,“杀。”
无人指使的血邪们霎时阵型大乱,不过片刻,便被威武有序的正规军彻底击溃。
污血遍地,腥浊横流。
坐在轮椅中的韩峥散出三尺宽。
“这二人并未离开京陵。”公良瑾语声静淡,仿若在聊天气一般,“下一次见面,不会太久。”
闻言,眉眼已扩散开来的韩峥面色再度剧变。
趁着他还能看见,公良瑾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来,一下一下擦掉了颜乔乔的眉。
颜乔乔心头微惊:“殿下?”
“下次再给你画。”
“……哦。”心尖有些发悸,如春日的小嫩芽,不停地拱啊拱。
金殿御守已开始清理战场。
他们将一种散发出雪松香味的金色油脂洒在血邪尸身上,然后扔下火折子。
便见金粉一般的火焰瞬间腾起一丈来高,烈焰下方的黑尸急遽收缩,晃眼之间便只剩一个焦黑的影子烙于地面。
颜乔乔隐约听到了奇异的惨嚎声。
随着一具具尸体化于金火,惨叫声愈加凄厉,连绵不绝。
这个声音似是极远极远,远到相隔万水千山。
公良瑾道:“江尚书一生为官清正,膝下幼女亦为家国做出了贡献。”
颜乔乔默默点头,心道,江芙兰的尸身被带走之后,定有专人依据她体内邪血的特性,研制出了眼前这些能够诛灭邪血的金火——不但能够彻底消灭邪血,还能重创到那个远在西梁的大邪宗本体。
一名将士用银盘装盛了那枚血玉令牌,送到公良瑾面前。
拈起,略微沉吟。
“大邪宗血骨所制,可在一定程度上号令周遭血邪。”
颜乔乔好奇地探出手指,戳了戳这块玉般的骨头,若有所思道:“这个大邪宗看起来很值钱的样子。”
“……”公良瑾淡声下令,“京陵戒严。”
“是!”
“镇西王世子韩峥与西梁血邪勾结,人证物证俱在,全力缉拿,死活不论。”
“是!”
吩咐完左右,公良瑾淡淡瞥颜乔乔一眼:“回宫复命罢。”
颜乔乔微笑:“……”
*
踏入太极殿之前,颜乔乔忍不住悄悄问了一句。
“殿下,那两个赶场头牌说,西岭沙弋重镇设有埋伏——您让谁乘着皇辇过去的?”
公良瑾眉目不动:“大内第一高手,张令侠。”
顿了顿,道:“母亲身边,苦瓜脸那位。”
颜乔乔:“……”殿下真的不是在公报私仇吗?
殿内传来宣召,颜乔乔赶紧摆出一本正经的脸,跟随公良瑾入内觐见。
帝君与君后端坐上首。
礼毕,颜乔乔正经而恭敬地抬眸望去。
帝君与殿下生得有几分相似,是个中年书生的模样。他看起来有些疲倦虚弱,嗓音带着点绵。
说罢正事,便见君后神色带上几分为难,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借着宽大的服饰遮掩,她不动声色地探过手去,掐了掐自家夫君,示意帝君说话。
帝君轻轻咳嗽两声。
“瑾儿啊,昨日君后与颜王女谈话之事,你应当已知晓了罢,你如何看?”
公良瑾眉目不动,淡定回道:“她的意思,便也是儿子的意思。”
帝后仿佛被雷劈了下。
君后双耳通红,情不自禁起身:“你……你可知她究竟说了何话!”
公良瑾极自然地将颜乔乔挡到身后。在塔中时他已问过她,她既有胆量,他又岂可输了气势。
“我知。是我之意。”
君后:“……”
帝君:“……”
颜乔乔:“……”
第62章 挺身而出
太极殿内燃着袅袅清烟,一应陈设庄重肃穆。
殿中气氛却一言难尽。
“少皇瑾!”君后抬手扶额,心力交瘁道,“你就包庇她吧!”
帝君轻咳一声:“阿瑾,你向来自律克制,温良守礼,无需我与你母亲操心……”
默了下,绵声续道:“实没料到,你是厚积薄发哪。”
公良瑾:“……”
颜乔乔:“……”
“帝君!”君后怒道,“你还与他说笑!”
颜乔乔心中过意不去,悄悄拽了下公良瑾的后袍,压低声线道:“殿下,一人做事一人当,您别给我背锅了。”
他将她往身后挡了挡,示意她不必多言。
“母亲请息怒。”公良瑾拱手,温声道,“此事儿子自有分寸,断不会危害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闻言,君后并未息怒,反倒将一对秀气的长眉挑得老高,难以置信地失声道:“所以你就让她白……”
白皙秀丽的面庞涨得通红,银牙咬了又咬,袖一拂,快步离开太极殿——撒手不管了。
帝君朝着自家夫人的背影扬了扬手,双眉垮下,神色颇有些委屈无奈。
半晌,只见帝君虚弱地扶着椅臂起身,一步一步踏下铺设有厚重织金龙图案的深红毯阶,停在公良瑾身前。
“伤可大好了?”帝君绵声问候。
公良瑾颔首。
还未开口回话,便见帝君扬起一只枯瘦苍白的手,一掌抓在他的右肩肩头。
绣龙广袖无风而动,纯白的仁君道意如同潮涌,一浪一浪拍击在公良瑾身上。
公良瑾长身微倾,胸腔闷震。一顿之后,隐颤的身躯缓缓立直,如一株迎风而立的青玉松。
颜乔乔清晰地感觉到如山如海的气势磅礴而来,将她的长发与衣摆向后掀起。
她急忙挺身而出,惊道:“帝君!此事与殿下无关,所有罪责由我承担!”
公良瑾扬袖拦在她身前,反手一震,便有一道既温和又霸道的力量落在她身上,将她稳稳送到了十丈开外。
感觉就像被巨浪托起,心脏在胸腔中打了个秋千,身体画过一道弧,轻飘飘落到銮柱旁边。
落地之后,她后知后觉发现方才他的手掌,似乎……放错了地方。
她挺身而出,被他抓个正着。
脑袋“嗡”一声响,血流冲上脑门,整个人呆呆愣愣,木在了銮柱边上。
那一边,公良瑾轻声笑道:“父亲许多年不曾考校过儿子了。”
他顶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压,额角已青筋直绽,眉目却依旧月朗风清,语气波澜不兴。
帝君绵绵长长地哼笑一声,运袖,道:“当心了!”
公良瑾退开一步,扬袖,举臂,与帝君臂肘相击。
仁君之道非同寻常,二王相争,周遭天地灵气也俯首称臣。气场低压,殿中无声荡开一层层下沉波纹,掠出太极殿,荡向浩浩皇城。
王道过境,先是皇城内金钟悠悠长鸣,连绵不息,再至京陵正中紫钟楼,庄严钟声凭空而起,惊停鸟雀。再然后,郊边寺院青钟渐起,朝拜天下之主。
无边的、浩瀚的、与万民息息相关却又润泽于无形的——便是君之道。
此刻,外间一切与太极殿无关。
帝君早已达到大宗师之境,距离成圣也不过一步之遥,正面相抗,公良瑾自是不敌,且战,且退。
间或,纯白的灵气中溢出几缕乌黑。
他微垂着眉眼,浑然不放在心上,并无掩饰之意。
少顷,帝君收了手,躬着背,轻轻咳嗽起来。
公良瑾挽袖,上前为父亲拍背顺气,轻拍一下,帝君口中便蹦几个字:“你有主见,我管不了,自己想清楚,便好。只是要记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帝君并未提及公良瑾灵气泛黑的事情,也不知是相信了邪气未除尽的说辞,还是另有考量。
说到最后一句时,帝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一双深邃凹陷的眼,重重看了看颜乔乔。
公良瑾淡淡地应:“儿子知道。”
帝君抬了抬衣袖,示意他不必再拍,摇着头道:“近来因为陵寝之事,你母亲心情不好——建得不顺,她要生气,建得顺畅,她又难过。唉,实在是很难伺候,我去开导开导她,你且自便罢。”
“是。”
帝君微驼着背,负手踱向君后消失的方向。
背着光乍看他的背影,仿佛一位迟暮老人。
公良瑾出神片刻,缓缓垂眸,转身望向颜乔乔。
视线落到她晕红的脸颊、僵硬的身躯上,公良瑾忽地一顿,后知后觉想起了某种温香软玉的触感。
“……”
广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耳尖眼尾染上一丝薄红。
他淡定走到她的面前:“该走了。”
颜乔乔陡然回神,抬头触到他八风不动的清冷黑眸,心间微颤,点点头,跟在他的身侧离开皇城。
她一眼也不敢看他袖下的手。
分明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全然不听使唤。
那只手,修长如竹,指节分明,掌心温热,具有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浑浑噩噩随他出城,一路静得只有脚步声,以及道路两旁宫人、内侍和官员恭谨行礼的动静。
“少皇殿下。”“殿下。”“见过少皇殿下。”
登上马车之后,空气更加不够用。
他挽了袖,却没有第一时间沏茶,而是将双手交叠,置于案上。
颜乔乔感觉到他在注视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殿下……”
她垂着脑袋,耳朵一丝丝发烫,如被烈火烹煎。
公良瑾手指微动,认真稳重地开口:“你与母亲是如何说的,可愿为我复述一遍?”
他沉沉压着嗓,语气并无半丝轻浮。
闻言,颜乔乔的脸霎时红到了脑门。
“殿下,您替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她的脑袋垂进了胸口。
“无妨。”他淡声道,“本也不是你一人之事。”
颜乔乔:“……”
心一横,她破罐子破摔自首道:“君后说了许多话,说殿下不联姻,不纳妾,即便与我有了肌、肌……”
想到自己方才那一幕,颜乔乔仿佛被雷电劈了下,胸腔麻得几乎说不出囫囵话。
隔着衣裳,能、能算肌、肌肤之亲吗?
听到此处,公良瑾全不意外。
他静静颔首,安抚道:“不要急,慢慢说。”
颜乔乔吸一口气,继续坦白:“即便有了肌肤之亲,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公良瑾不动声色,长身微倾:“所以你……”
拒绝么,如何拒绝的。
颜乔乔弱弱道:“我吃惊极了,那不是让我白、嫖么。”
公良瑾:“……”
公良瑾:“???”
他极慢极慢地立直身躯,眼角微微跳了下。
颜乔乔赶紧表功:“那我自然是斩钉截铁、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公良瑾:“……”
他抬手扶了扶案桌,一双清冷黑眸中浮起了生无可恋、四大皆空的迷雾。
半晌,他恍惚叹了声。
“此生不想,再入皇城。”
*
这一路,沉默的人换成了公良瑾。
车马停入清凉台。
颜乔乔惴惴不安地随公良瑾下了车。刚踏过清凉台前院,忽闻一声悠长清唳自南面传来。
抬眸一看,见那花火似焰的赤云台方向振翅飞出一只青鹰。
这个时间点,不用猜也知道是颜青来信。
青鹰久等不见她回庭院,便飞出来寻人了。
颜乔乔合了个喇叭:“小青——”
这只鹰养久了,十分通人性。它径直飞向清凉台,遥遥见着人,便收翼开始俯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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