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西轻声道:“殿下意不在你我二人——咱们又能如何?”
汪年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道:“殿下看不上咱俩没关系,她看上了别人也行。”
赵西不解其意。
汪年道:“那日考试,你可见了公主殿下看柳耀的眼神?”
赵西了然,道:“虽然如此,但殿下看中了柳耀,对咱们又有什么益处?”
汪年一拍他的大腿,道:“这就是你蠢笨了!你想想那柳耀是个什么性情——他若是愿意跟贵人,从前四五年,他哪里还会留在书院里?早不知走谁的门路飞升了!”
赵西还是慢了半拍,迷迷瞪瞪看着汪年,道:“你的意思是说……”
汪年又灌了一杯酒,道:“我的意思是说,以那柳耀别扭的性子,就算是给公主殿下看上了,不从也是不从的。”
“这……”赵西不能相信,道:“怎么可能?公主殿下如此年轻貌美,哪怕她不是公主殿下,也不知多少人愿意。从前那些看上柳耀的贵人,要么年老,要么貌丑,要么是男的——他这才不愿……”
汪年连连摇头,道:“所以说你笨。柳耀若是愿意,那日考试为何故意考个二十一名出来?”
赵西愣住。
汪年又道:“以他的能力,这五年来,你可见他于算经上得过一次第二?”
赵西苦笑道:“这真是人与人不同。咱们兄弟二人求之不得的美事,竟然还有人不愿。”
汪年呲牙道:“所以说,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赵西明白过来,道:“你是说咱们出面,促成柳耀与公主殿下的好事儿?”他摇头,道:“柳耀那个狗脾气,咱们又如何能说通他?”顿了顿,又道:“况且柳耀就算美貌,公主殿下见过的美人又何曾少了?这柳耀对公主殿下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就算促成了这事儿,在公主殿下跟前也未必能得了好。我看啊,有这功夫,还不如往中枢各大人府中跑一跑,说不得哪里能捞到个空缺呢。”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也清楚希望渺茫,多半是捞不到官职,后半生都要做吏员了。
汪年又摇头,见四下无人,凑上来在赵西耳边,神秘道:“不是那么简单。你可曾见过公主殿下的准驸马?你可知他的长相?”
赵西道:“你是说——黑刀卫那个齐都督?”他回忆了一番,道:“从前在书院,只远远见过两面,不曾看清长相。只是他每次来,腰间都佩长刀,更有黑袍扈从跟随,骇人得很。我远处见了,避之不及,又岂会凑上去看?这准驸马的长相怎么了?”他联系前面的对话,也已经有了猜测,转头看向汪年,诧异道:“难道说这柳耀与那齐都督长得像?”
汪年回忆起当初在南山书院向穆明珠自荐的场景,就是那一次黑刀卫齐都督从他身后出现,与公主殿下擦肩而过,给他看清了那齐都督的长相。
他记得那少年黑色帽檐下的侧脸,也记得自己那一刹那的惊讶——若不是那身骇人的气势,他几乎以为是同窗柳耀换了身衣裳出现。
“可是……”赵西轻声道:“不是都说公主殿下极厌恶那齐都督,一心要解除婚约的吗?”
柳耀既然与那齐都督相貌相似,又如何能讨了公主殿下喜欢?
汪年冷笑道:“这就是你不懂了。公主殿下再怎么憎恶齐都督,那也是皇帝赐下来的婚事,公主殿下又能如何?还不是要接下来。可是这一番愤恨总要有地方去。公主殿下奈何不了齐都督,可是眼下却有个肖似齐都督的柳耀——那不是现成的事儿吗?”
“公主殿下是为了泄愤?”赵西扶着饮酒后发晕的脑袋,试图清醒一点,道:“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把柳耀送上去,由着公主殿下……这、这……”
汪年冷声道:“贵人的事儿,脏着呢。咱们只管把人送上床,后面的事儿自然随公主殿下欢喜。”
第116章
值此梁国骑兵入境之际,大周朝堂上却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我等俱是三品大员,负责所领之事少则五年,多则十数年,从无渎职之举,如今粮草衣着等供应不提、就是日常一纸一笔所需用度,都需经那八品小官核批——这、这是何等的羞辱!”度支尚书主管孙乾年近古稀,须发早白,与尚书库众部郎等,在皇帝到来之前的思政殿中,对右相萧负雪表达愤懑之情,“公主殿下如此年少,便总理后勤一事,不知其中艰难。但既然是陛下有意栽培,殿下又天资过人,臣等也勤恳佐助。只是不曾想,那公主殿下从南山书院带了十几二十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过几日算盘,便骑到老臣等头上来了!”他怒道:“殿下被这些小人撺掇着,难辨忠奸,上表给这些人求了官职,叫什么‘监理’,凭空多出来从未有过的职位安排了他们。公主殿下年少,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右相大人您也不曾拦着?竟给那些小人成了事儿呢?”
不只是这度支尚书主管孙乾有怨怒,一旁围着的少府、尚方、东冶、武库等部门主管也都纷纷开口。
“就是!我这里民夫所需的粮草数目报上去,竟然还要再经这些小监理审核一遍,批下来少了一半——这何其滑稽!是要路上饿死半数的民夫吗?又如何能及时把粮草运到前线去?”
“武库取用兵器,从来是由尚书库部郎掌管、直属陛下的。如今竟然也要那小监理批条,这成什么体统?这些小监理仗着殿下的信任,竟然管起陛下的事情来!”
“忍不下去了!有这些小监理没我,若要留老臣一用,便需逐走这些小监理!”
“对!叫这些小监理解官滚蛋!等陛下出来,我第一个上奏!”
也有和缓持重些的,“这些学生不过是想求个官职,只是在中枢如此行事,也太胡闹了些。给他们换到地方上,寻些中等的县,做个县令便是了。在外为一方父母官,岂不比在朝中打算盘强许多?”
也有的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纵有变革,也不能如此剧烈。”
近日多事之秋,左相韩瑞年纪大了,连轴转了数日之后,终于在一场秋寒中病倒;朝中百事都到了萧负雪这个右相身上来。
此时萧负雪长身玉立,给众老臣官员的唾液与怒气包裹,又给殿角的熏香一烘,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虽然如此,但萧负雪面上仍是含笑镇定,声音清雅平和,道:“诸君不要着急。”
随着他一开口,围了一圈的老臣都安静下来。
萧负雪又道:“诸位大人有何意见,都可写下来呈送陛下。在思政殿中吵嚷,闹到陛下面前,总不好看。”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叹气道:“老臣等如何不曾写过奏章?只是始终不见陛下批示。右相大人乃朝廷砥柱,不如由右相大人为首,咱们联名上书,痛陈监理之弊,使陛下知晓。在此变革酿成更大的损失之前,及时叫停。”
萧负雪温和道:“陛下不曾批示,孙尚书还不明白吗?”他缓缓道:“如今朝廷重中之重,乃是防守南下的梁国骑兵。国库这些年来的情形,诸君也都清楚……”他没有把话挑明,但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的气势已经弱下去,“眼下调拨的军费、补足粮草的购置费、凡此种种,多半都是公主殿下筹措而来……”
所谓的筹措而来,其实就是扬州豪族焦家的家财。
“新添的监理,也是战时的特例,只要梁兵一退,自然另有说法……”萧负雪缓缓道,“诸位老大人,难道不能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不应该吧。”
用的是穆明珠献出来的钱财,她要派自己的人控制每一分钱的去向,也是常理。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担心的,其实正是萧负雪最后一句说破的——他们担心这成为常例,担心手中的权力再不回来。
“下官等如何不能体谅?若非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下官等也不会忍耐这半个多月……”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也和缓了声气,没有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但是他至此才开始显露真正的用意,“监理之设,乃是当下特例,不能成为制度。此事不能等到战事过去再议,否则朝中动荡,下官等所辖部门,众官员无所适从。下官等拟联名上书,向陛下痛陈其中利弊,虽是针对国事,却到底有违公主殿下之意。还望右相大人包涵,不要因与公主殿下师生之谊,横加阻拦。”他们的诉求很清楚,那就是拆掉监理这个层面的官员,那么不可能不得罪引入监理的公主穆明珠。公主年少,从前入预政、又退预政,尚未定性;但在监理一事上支持公主殿下的右相大人,他们却还要在之后多年同朝为官。所以以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为首,这批官员其实是在联名参公主穆明珠之前,先跟右相萧负雪打声招呼——既是不希望今后与萧负雪留有芥蒂,也是要萧负雪看到他们的声势、不要从中作梗。
萧负雪在朝中多年,自然清楚他们的用意,淡淡一笑道:“岂敢——诸君自便。”
一时皇帝穆桢出来,众官员纷纷归位,开始新一日的议事。
萧负雪眉心微蹙,隐然有几分担忧。
众大臣退下后,皇帝穆桢又留萧负雪、李思清等人议过最新的军情,这才散去。
萧负雪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
他第一眼便往西侧偏殿望去,就见窗户上烛光投落的少女剪影,熟悉而又美丽——是穆明珠来了。
这些日子来,每到暮色四合之时,穆明珠便会入宫,在思政殿的偏殿中,一面翻阅着当日各处调度的奏表,一面等着萧负雪下朝交接事宜。
有时候,当萧负雪从长窗前走过时,穆明珠会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一笑。
不需要言语,已经足够美好。
可是今夜的穆明珠埋首在卷宗奏表之中,虽然听到了萧负雪熟悉的脚步声,却不曾抬头看他。
她唇角紧抿,拿炭笔圈起纸面上的几个数字,眉心越皱越紧。
如此下去,焦家家财即将耗尽,可是梁国还丝毫未有退兵之意。
不应该呐……
三日前,穆明珠便已经接到了孟非白的来信,以暗语告诉她拓跋长日已经回到了梁国皇子府邸之中。
算上送信的时间,拓跋长日至少已经回到梁国六七日,而梁国的皇帝拓跋弘毅也知道这个消息许多天了。那么从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得知幼弟归来,到做出决定撤兵,再到梁国大军从长安镇撤走,再到消息传回建业来——顺利的话,六七日已经足够了。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撤兵的消息已经到了军中,只是为何大周方面对此丝毫不知?前线所需的粮草还是流水一般运上去,购置粮草的费用、运送粮草农夫的用度,每日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以焦家豪富,支撑下这近一个月来,也已经要见了底。
而穆明珠所行的其它改革,都需要时间。虽然她提议要众封国王爷献金的事情,已经由皇帝下诏,但就算众王爷都献了金银,也不过杯水车薪,象征意义更大而已。若是战事再继续下去,留给她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交出总理的差事,把接下来的事情交还给朝廷,那么她此前所作的一切努力便白费了;要么则是再找寻下一个焦家,在制度带来的变革还未见成效之前,通过不断宰杀“肥羊”的方式,为大周续命。这第二条路一旦踏上,在世家豪族蓄养大批文人,掌握笔杆子的朝代,她的名声便彻底完蛋了;而之后夺取帝位,她将彻底失去世家豪族的支持。
穆明珠有些头疼地按住了额角,听到脚步声轻轻,知道是萧负雪在对面坐下来。
她此前一直守着界限,不曾从萧负雪这里过问军情之事,此时却不得不问了。
“右相大人,”穆明珠按着额角,仍是垂头看着纸上圈起来的那几个数字,“今日议事晚了些,可是有新的军情?”
萧负雪微微一愣,窗下只他与穆明珠二人,从人都远远立在屋角,倒是不必避讳。
他没有隐瞒,轻声道:“是。”
穆明珠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眼神中有几分期盼,轻声问道:“梁国要退兵了吗?”
“不。”萧负雪轻声道:“梁国大将吐谷浑雄,领重兵南下上庸郡。”
穆明珠一惊,道:“梁兵越过了沔水?”
萧负雪道:“梁国三十万大军开赴长安镇,大将吐谷浑雄领兵十万,先行南下。沔水守兵不敌败退。”
穆明珠握着炭笔的手心沁出汗来——是哪里出了错?前世梁国的大军分明不曾南下,只是大周北境陈兵示威后便回转了。难道是因为她在扬州囚住了拓跋长日,耽误了拓跋长日回去的日子,所以改变了梁国的动向?还是说梁国的皇帝也有了变化?原本数年之后,梁国骑兵南下,她还有时间筹谋准备——可现下梁国骑兵南下的时间提前了,她甚至来不及统一大周内部分裂的势力!
“殿下,殿下……”
穆明珠听到萧负雪担忧的轻唤声,从一阵眩晕的恐慌中定下神来,顿了一顿,问道:“梁国朝廷怎么说?”
萧负雪轻声道:“据最新的消息,其实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已经下诏撤军……”
穆明珠一愣,抬眸对上萧负雪的视线,明白过来。
不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不撤兵,而是在前线的大将吐谷浑雄恋战!
这位梁国大将吐谷浑雄,多年前初次领兵,便拿下了大周的雍州——如今大周以襄阳所在为新雍州,原本给梁国占去的真正雍州则成了北雍州。这名大将在梁国也是战功赫赫,听说不只是在南边对大周用兵立过功劳,在梁国北境等地对外作战,也是从无败绩。
这样一位积威深重的大将军,手握三十万重兵,又已经从大周北境的长安镇撕开了口子,就好比见了血的猎豹一样,不咬死猎物是不会松口的。
而前世因为梁国皇帝拓跋弘毅要求撤军的诏令下得早,那时候大将吐谷浑雄还未曾撕破长安镇,不曾被胜利与血腥气冲昏头脑,所以还算听令,接了圣旨便领兵回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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