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却不同。
“十万大军……”穆明珠轻轻道。
她负责总理后勤粮草,对于前线的士卒数量是很清楚的。前世最后在谢钧率领下的,夏口与梁国的殊死一战,大周也不过集结了三十万大军,那是合并了西府军与北府军之力才有的。如今在荆州的西府军未动,朝廷调度了北府军西进,陆续到位八万士卒,其中在上庸郡的最多不超过五万人。而吐谷浑雄如此杀来,领十万大军南下,身后还有二十万大军紧随而至。
“是真的十万大军吗?”穆明珠轻声问道:“三十万?”
因为有时候这等计数,不一定全都是上战场的士卒,会连输送粮草的农夫等人员也算上。
萧负雪眉心皱起,很明白穆明珠的担忧,轻声冷静道:“梁国这些年占了中原之地,治下百姓不只放牧、亦兴耕种,人数众多。”算是侧面认可了,梁国是具有三十万大军南下实力的。
“上庸郡……”穆明珠垂眸,看向纸面上圈起来的数字。
萧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近日来与穆明珠对接后勤之事,一看之下便也明白了,轻声道:“还能支撑几日?”
穆明珠轻声道:“三日。”她解释道:“在荆州、遂州等地购买粮草,按照此前的数额,还能继续三日。不过此前买下的粮草,还够支撑十日。我已经下令从周边的州郡调拨粮草……”只是一来朝廷仓储的粮草并不算充足,今年因为扬州水患已经消耗掉了一批;二来是旁的州郡距离上庸郡遥远,有道是千里不运粮,以此时的运输能力来说,距离太遥远,农夫运粮的过程中消耗的粮食,跟真正运到目的地的粮食,数量之比超过三倍,便得不偿失。待到她手上这笔焦家家财耗尽,如果朝廷筹措不到新的资金,无法从战争地周边的州郡以和平的方式买到新的粮食,而远处的粮食又不能及时送到、或送到损耗太大,那么这场战争不管前线怎么浴血奋战,从后勤上就要垮了。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梁国,如果梁国大军南下,一直不能突破,那么三十万大军的人吃马嚼,还有因为要运粮征调来的农夫,为了战争误了农时,长年累月下去,梁国也会被财政拖垮。
也就是说,如果梁国与大周的这场战争,拖过了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旦转入来年春耕时节,就会正式成为国力的比拼。
而在那之前,大周前线的将士能否抵御过这个秋冬呢?
“希望拓跋弘毅退兵的心,足够坚定。”穆明珠轻声道,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能力,虽然在外带兵的是大将吐谷浑雄,但如果皇帝坚持不再南下,那么后勤一断,大将吐谷浑雄的这场“叛逆”最多也不过支撑三五日。但是其中要小心的变数,则是上庸郡这一战的胜负。
如果梁国大将吐谷浑雄在上庸郡大获全胜,那么这胜利就不再是冲昏头脑的信号,甚至有可能会激发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的野心。也许到时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与赵太后之间,会达成一致,那就是争权固然要争权,但既然打开了这么好的机会,不如先把大周拿下。一旦这种情况发生,对于大周来说,便是灭顶之灾。
穆明珠与萧负雪对视无言,都看清了对方的担忧。
“上庸郡之战,有几成胜算?”穆明珠轻声问道。
萧负雪眉心深皱。
这也是他在思政殿中,与皇帝等人反复推演的事情。
上庸郡之战,大周究竟有几成胜算?
若是大周胜了,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没有皇帝的支持,没有后勤粮草,将不得不退兵;但若是大周败了……
一旦梁国骑兵越过上庸郡,在长江北岸四散开来,那么大周唯一的依仗就只剩了天险长江。
可是这些年来国库空虚,朝廷支撑着北府军的用度已是不易,更无余力去修缮战船、打造水军。
现在梁国大将吐谷浑雄领十万大军南下,背后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他本人更是梁国的百战将军、威名赫赫。在前线上庸郡的大周守兵,原本的主将皇甫高病死不过短短一个月,新请出的老将黄威已是多年病休,底下众部将各有想法,大军副陶明、副将齐坚等皇帝派去的人未经过大战、权威不够,更不用临时顶上的少年中郎将齐云。再多的散将,都不如一个定海神针一样的大将。哪怕不论兵力,大周也已经输了一成。
穆明珠看着萧负雪的神色,便已经全然明白了。
情况非常危险,不容丝毫侥幸的幻想。
萧负雪轻声道:“陛下已经命人去请谢钧先生,商讨以西府军接应之事。”
一旦上庸郡失守,要阻止梁兵南下,便需要借调近旁的荆州西府军。
而如果到了要水上作战的地步,朝廷的水军远远比不上西府军。
因为西府军占据着长江上游,世家为了保持对建业的威慑力,从未懈怠过在水军上面的管理。
而萧负雪与穆明珠两人,都很清楚谢钧的图谋。
一旦上庸郡失守,皇帝不得不请谢钧出山,借助世家之力抵御梁国骑兵。
这正是拒了前方的虎豹,却又引来了身旁更危险的豺狼。
所以对于萧负雪和穆明珠而言,上庸郡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
“萧渊人还在长安镇吗?”穆明珠轻声道:“我上次与他通信的时候,他也已经招买游民,组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
萧负雪道:“我已去信,要他赶往上庸郡。”
穆明珠垂眸思量,又道:“我在扬州所用的部将,有一位女将军秦无天,乃是山匪出身,很熟悉山中作战。上庸郡竹山地形险恶,若是她在,说不得能有奇谋。我这便去信,请她速速赶往相助。”
萧负雪道:“我来跟陛下汇报。”
“至于后勤粮草……”穆明珠眸光闪过一丝冷意,“告诉母皇,不必担忧。待到焦家家财耗尽,我还有旁的法子。”
萧负雪如有所觉,轻声道:“殿下手头已经有万千事情,这一项不如交给我。”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右相大人说反了吧?你手上还真是有万千事情——没关系,我不在乎名声。扬州的事情都做了,还想着要什么好名声吗?”她转而道:“我们能做的,都做到。只看上庸郡能不能守住,如果……”如果上庸郡果真失守,朝廷要借助世家之力,又当如何牵制谢钧呢?是否有更好的方法,使得大周内部不得不凝聚起来?又或者是否能从孟非白处想些办法,要那小皇子拓跋长日跳出来,逼得皇帝拓跋弘毅不得不退兵——一时之间,各种纷杂的想法在穆明珠脑海中跳跃不停,正如在夜风下明灭不定的烛火。
穆明珠盯着那烛火映在窗上的影子,忽然悚然一惊,意识到因为信件传递所需的时间,在她与萧负雪讨论上庸郡之战的当下,这场战斗很可能已经打响了!
“殿下?”萧负雪轻声道:“秋夜风寒,不如关了窗户。”
穆明珠盯着窗上烛火的影子,抱着汗毛立起的胳膊,好似能从中看出上庸郡的场景来。
上庸郡竹山,黑漆漆的秋夜之中,齐云隐在山林之中,耳听得雷鸣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好似大地都在动摇。
梁国骑兵从山北而来,最前面一列奔到大周士卒视线范围之内后,众大周士卒都骇然睁大了双眼。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骑兵!不只骑兵披着铠甲,就连他们胯
下的高头大马、也都披着锃亮的甲具,黯淡星光之下,好似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怪物一般!
齐云攥紧了腰间长刀——甲骑具装,这是公主殿下所说的重骑兵!
第117章
梁国的重骑兵是穆明珠曾在前世作幽灵时亲眼见过的。
在最后那场梁国与大周的对战之中,她看到潮水般的梁国骑兵向岸边涌来,而冲在前面的骑兵,不只骑士身上的铠甲反射着月光,连他们胯
下的马身上也有铠甲反光。不但人,连马都刀枪不入。
在扬州时,穆明珠曾几次对齐云提起梁国的重骑兵。一来是她心中担忧,自己也在思考要如何破解梁国的重骑兵;二来是她清楚母皇有意安排齐云往北府军中去,那么齐云迟早要领兵与梁国对战,多一些关于重骑兵的了解、便多一分胜利的希望。
在重骑兵出现之前,譬如从前秦末汉初一统匈奴的冒顿,号称有控弦之士三十万——这些“控弦之士”,多是不穿铠甲的轻骑兵,来去迅速、机动灵活。直到梁国南下,占据了大片中原地方,一来是据有青州、兖州豫州等产铁矿的主要地区,又有焦道成这等豪族奸商、为了金银不断从大周境内输送铁矿出去,在制造铠甲的矿石方面,梁国是很充足的;二来是梁国占据中原之后,兼有游牧与耕种之民众,后者为梁国带来了大量的繁衍人口,使得梁国拥有了数万名冶铁、打铁的匠人。据穆明珠前世后来所知,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提前数年便把这些铁匠都迁徙至洛州,要他们没日没夜得制造铠甲兵器。
在梁国越来越强大的国力支撑下,经过数年的准备,梁国终于组建起了一支所向披靡的重骑兵。
正是此夜上庸郡的大周将士之所见。
齐云隐在半山腰的山林之中,望见那为首的一列重骑兵,马上骑士都手持一样极为罕见的兵器。
那兵器似长
枪,却有长
枪两倍之长。
因那兵器实在太长,不似刀枪剑戟,骑士便不握其尾端,而是捉着其中段,侧置于身畔。
那兵器长,其锋刃也长,前端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铁器长过男子手臂。
这正是北境骑兵握于手中,便可威力倍增的马槊。
齐云只是当下一看,也知其与重骑兵结合后的杀伤力,更何况他曾听公主殿下细说过这梁国马槊的厉害之处。需知这马槊长、槊头锋利也就罢了,梁国上好的马槊,其槊锋有打出八棱来,宛如顶级的宝剑。普通的铠甲又或是锁子甲,在这等八棱马槊的攻击下,就好似一张薄纸那么脆弱。因而梁国这等马槊,又名“破甲槊”,是梁国这些年来百战百胜的利器。
而这破甲槊与重骑兵相结合,两军对阵之际,对方的长
枪还未能挨上梁国骑兵的身,自己的铠甲心肺都已经为马槊所破——简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杀器在手,攻城略地不在话下,哪个有野心的皇帝不想拥有呢?
可是不只是重骑兵的组建养护耗费巨大,就只说重骑兵手中所持马槊,亦是造价不菲。从前只有那些门阀大家的重要子弟,才能装配此兵器。寻常官员也不过佩戴装饰华丽的宝剑以表身份。谁能想到梁国国力之盛,竟能打造出一支配备了马槊的重骑兵来呢?
齐云的目光挪向山脚下的密林之中,那里由白驰与刘肆领兵,藏着万人的结阵步兵与三千人的轻骑兵。他们的任务是埋伏在山脚,阻断梁国大军杀向上庸郡主城之路。虽说是埋伏,但一旦现身,那就是真刀**的明着干,所以领队的将军必须得是经过沙场的老将。与此同时,齐云领兵从半山腰以弓
**协助阻击。而老将军黄威坐镇于主城之中。
“速报信于白驰与刘肆两位将军。”齐云快速沉声道:“来的是甲骑具装的重骑兵,当先少说有五千之数,皆手持马槊,不可与之短兵相接。命他们埋伏在山脚密林中,只以羽箭侵扰。”
卫兵立时快马下山传话。
齐云刹那之间便能如此决断,与此前在扬州听穆明珠所言不无关系。
当初穆明珠同他说起梁国重骑兵之后,曾分析过两种破解之法。其一是针对重骑兵的短处,那就是笨重、不够灵活,因为战马背负着骑士以及两副铠甲的重量,只能进行短途的冲锋,一旦距离过长,战马不但体力不支、而且因为身披铠甲影响散热也难以为继。那么大周的士卒就可以充分发挥机动性,依靠地形的优势打“游击战”。其二则是以战斗体系来破解,因为重骑兵的人难破,但马却容易破,只是需要长时间操练大周士兵,使其配合到位,只要能使“人仰马翻”,那么重骑兵的威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此夜仓促之间,第二条法子是难以施展的。
那么便唯有以机动灵活性,来化解重骑兵的威力。
齐云命卫兵传话后,便立时调集所领的三千弓
**
手,迅速赶往山脚下——因为面对这样甲骑具装的重骑兵,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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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唯一还能起作用的地方,只有骑士与战马不得不从铠甲中露出来的眼睛。
而如果要在黑夜中射中眼睛,无疑需要很近的距离,在半山腰是不成的。
那传话的卫兵常于山林中来去,不走山间石阶,而是从小径上一路扯着树枝、踩着青苔野草“滑”下去,不过片刻便赶到了山脚白驰、刘肆两位将军身边。
谁知那卫兵把齐云的命令一传,白驰与刘肆都嗤笑出声。
白驰擦着手中长刀,冷笑道:“回去告诉咱们那位小中郎将,他若是怕得缩了卵子,尽可以藏在山上,看爷爷是怎么收拾这些杂碎的。等爷爷杀完了贼人,他再穿着那锃亮的靴子站出来,束着两手领功劳便是。”
刘肆也嘲弄道:“总之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呢?不过就是公主殿下的准驸马,来穷乡僻壤晃一圈,回去建业城里也算是立过功业的人吗?怎么?如今隔着八百丈远,见了几个穿甲的梁人,便吓破了胆?自己要逃命,还要捎带上爷爷们吗?爷爷们跟咱们那小中郎将不一样,爷爷胯
下有东西……”
跟随在白驰、刘肆身周的四五名将领也都大笑起来。
在他们出言嘲弄的时候,梁国骑兵雷鸣般的声响已经越来越近,但是那声音只是巨大,还不激烈——梁国骑兵最先过来的一批,还没有进入冲刺,战马也只是在低速跑动。
白驰与刘肆等人,就在这沉闷的马蹄雷鸣声中,面无惧色嘲弄着齐云所传的命令。
他们的确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当初能从流民或普通士卒一步步做到将军,固然有运气的成分才能活下来,但本身也是胆色过人、临危不惧之辈。在白驰刘肆等人看来,他们对自己领兵作为第一道迎战的防线并无异议,甚至认为这是一种荣誉,哪怕这种荣誉背后意味着所领军部士卒的大量死伤;但是大敌当前,老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等人却安排了那小中郎将齐云守在半山腰,只管在两军对战之时放放冷箭,却叫人不忿又不耻了。这等在半山腰放冷箭的任务,只要赢了,功劳一定跑不了;就算是战败了,领兵之人往山林中一藏,也总可以全身而退、部下毫无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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