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普通直送陛下的信件,有八百里加急,不必召来萧渊与齐云。
因此黄老将军所谓的“直送陛下”,要么是防备途中有人设计夺信,要么就是防备敌在皇宫、信需面呈,结合这两日军中刚审过奸细一事来看,此信内容多半非同小可。而有能力直入皇宫之人,在上庸郡唯有齐云与萧渊。
萧渊一想便明白过来,对面齐云还吊着伤臂,他更是责无旁贷,正待挺身而出,忽然就听一道寒凉嗓音响起,抢先说了他将送出口的话。
“末将愿往。”齐云几乎想都没想,在黄老将军话音落后,立时开口道。
萧渊诧异看向他,大军副陶明与黄老将军也有几分诧异。需知大将军黄威与大军副陶明最初拟定送信的人选便是萧渊,请齐云过来,乃是因为齐云特殊的身份——皇帝既然有意栽培他,这些关键的事情当然也要让他见证。因为齐云毕竟还伤着手臂,又是北中郎将,黄威与陶明谁都没想到齐云会主动**,一时愣住了。
齐云似乎也清楚在座数人的惊诧,淡声又道:“萧郎君手下又从众万余,若不随萧郎君同去,军中难以管理;若随萧郎君同去,一路上便太过招摇。”他抬了抬自己吊着的胳膊,并不避讳自己的伤情,又道:“末将兼领黑刀卫都督,与宫中各处交接便宜,又不惹人注目。因此这一趟送信的差事,还是末将接了为好。”
黄老将军与陶大军副原本都是打算要萧渊出马的,此时听了齐云这番话,忽然又觉他说得更有道理。两人对视一眼,黄老将军做了决定,便把那火漆密封的信,装到一只密匣中,把那密匣交到了齐云手中,沉声道:“既然如此,便有劳齐都督。”
“末将必不辱命。”齐云郑重接了那密匣,亦沉声道。
萧渊在旁看着,直到尘埃落定才反应过来。不对,他怎么感觉齐云是抢着要办这桩送信的差事呢?
是日霜降,草木黄落,万物毕成,中郎将齐云率领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队,从上庸郡出发,千里赶赴建业城,送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少年离开驻地竹山前,在这秋季的最后一个节令,命人往建业公主府送出了是年第一批柿饼。那金灿灿的柿面上挂了一层糖似的霜,漂亮又芳香,宛如漾着甜笑的情人脸。
建业城皇宫。
夜色已深,皇帝寝殿之内,侍君杨虎正同皇帝穆桢在无人的侧间低声私语,巧笑道:“奴昨日听了一则趣闻,说是前阵子右相大人往公主府去,公主殿下听说之后,竟白日梦游了一场,据说是连鞋都不曾穿便跑着迎出去了,一见了右相大人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引得众侍女都慌乱不已,又请了医官看诊。”
当日公主府中的一段小插曲,彼时廊下花间的许多仆从都看在眼中。穆明珠才出宫开府,府中有她自己从宫里带出去的仆从,也有内廷拨下来的粗使人手,后者当中自然是什么人都有,谁的人都有。偏偏穆明珠此时也不方便贸然清理人手,毕竟其中也可能有皇帝的人。皇帝要监视监听,谁敢清理?府中何事如此怕人知晓?
因此消息传到杨虎这里,也并不算出奇。
皇帝穆桢歪坐在窗下软榻上,看着院中淅淅沥沥落下的秋雨,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杨虎的话,有几分心不在焉,口中淡声道:“可怜。”
杨虎觑着皇帝面色,听她如此评价,便小心叹道:“自古有情人最苦,不如成全……”
皇帝穆桢回过头来,目光发冷,道:“公主送的珍珠想必已经到了?你倒是会见缝插针。”
杨虎受穆明珠嘱托的事情不曾瞒着皇帝,心中不虚,又服侍皇帝近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面对皇帝的脾气,也不惊慌,自怜一笑,道:“陛下怪奴没道理,奴本是感叹自身,求陛下成全呢。”
皇帝穆桢颜色稍霁,只抬了抬眉毛看他如何脱身。
杨虎笑道:“奴近日才知,原来陛下从前还喜听筝音,因此特意学了一曲,想要献给陛下。无奈陛下一向是忙,偶有闲暇,宁肯独坐听雨,也不来听奴奏一曲秦筝……”
皇帝穆桢便道:“奏来。”
筝声伴着雨声响起,皇帝穆桢的心神却似乎并不在此间。
杨虎于拨弦之际,偶尔抬眸看向皇帝,见她只望着窗外雨夜出神,不禁心中暗急。他已经探听到消息,说是昔日那位天下寒士之首的虞岱,将于明日入宫陛见。虞岱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总有些隐秘的传闻。杨虎整个人只在这上面下功夫,更是探查得清楚,一面自我安慰,纵然那虞岱有天人之姿,但年老色衰,又在流放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磋磨,如何能与他相比;一面却又有些隐隐的惶恐,自卑于学识见闻,又不及故人旧情,恐见弃于皇帝。他特意学了秦筝,也是因为听老宫人讲,从前皇帝喜听那位虞岱大人的秦筝之声。
筝声还在继续,秋雨也像是永不会断绝,这又将是许多人的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的公主府中,穆明珠晨起之后,并没有立时起床,而是先靠在床上看了片刻书,这才缓缓起来穿戴。她初醒时迷糊的问题,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以前都无伤大雅,自那日萧负雪来时闹出事来,自己这才上了心,不再乍醒乍起了,初醒来时一切都放缓些。
樱红捧了新一日的衣裳进来,借着服侍公主殿下穿戴的时机,轻声道:“殿下,奴近日奉命盯着汪年、赵西那两人,见他们跟外厨房的人勾搭上了,还不知要作出什么事来。虽说是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人,不好赶走——不如寻个名目,放他们到外面去做事?”
穆明珠合拢了书卷,起身穿衣,淡声道:“不必。”
这正是个机会,给了她整治公主府上下的名头。
今日是穆明珠入宫陛见的日子。
雍州实土化的条陈已经具体细化,得到了中枢重臣的一致拥护。今日陛见之后,穆明珠不日便将去往雍州。
穆明珠穿戴正式,迎着初阳的光,来到思政殿外,不意竟有人比她来得更早——并且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接见。穆明珠便于偏殿中等候,一面思考着等会陛见时的应对,一面猜测着此时思政殿中的人是谁。这一等候,便过去几乎大半日,久到让穆明珠怀疑,是不是母皇忘记了今日还有她陛见一事。她踱步至于偏殿窗外,遥望那巍峨壮丽的主殿,原本对里面人的一分好奇,已经涨到了九分。
思政殿内,前一人的陛见已经接近尾声。
皇帝穆桢一声长叹,沉声道:“前事已矣。朕原本有心,要你再放出去做点事情。今日见了你的模样,如何还能忍心?为了你好,不如留在建业繁华之所,著书论经,颐养天年。”
那布衣之人跪坐于下,两鬓斑白,却是苍声道:“草民一生所求,为国为民。陛下果然为草民好,还是要让草民去做实事。著书论经,大有人在,少草民一人不少,多草民一人不多,又有何益?”
皇帝穆桢默然半响,低声道:“你回建业也有数日了,近日朝中所议的雍州实土化一事你可知晓?”见他点头,便又道:“这条陈是公主提出来的,事情朕也交给她一并去做了。只是公主年少……”皇帝斟酌着字句,缓慢道:“做这样的大事,难免有不够周详之处,需要老成持重之人在旁佐助。朕的意思是,你随公主赴雍州,若见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因公主性子执拗,你不好径直同她说,都及时写来告诉朕。万事有朕来周全。”
这话说的委婉却也明白。
皇帝要他跟去雍州,做盯着公主的一双眼睛。
“草民愿往。”那人苍声应道,毫无迟疑。
深秋的雁阵之下,穆明珠遥遥望着那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陛见之人,难掩眸中惊愕之色。
皇帝跟前,连相貌不周正的人都难寻,此时却从殿内走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
那人左边腋下拄拐,一袭灰色布衣,一瘸一拐从那圣洁的汉白玉台阶上下来,固执得不肯要侍从相助。可是最叫人愕然的,并不是他腿上的残疾,而是他凸起的、像是巨大瘤子一样的脊背,好像在那灰布衣裳之下藏了一口铁锅。近百级的汉白玉台阶,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终于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之下的平地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至此穆明珠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哪怕岁月侵蚀了他的面容,染白了两鬓的头发,透过那瘦削的骨,却依旧能看出他昔日年轻时的惊人美貌。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人很像是皇帝穆桢,面容会衰老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是美人才有的眼睛。
这样一个美貌与丑陋结合的“怪物”忽然出现在思政殿前,宛如一场荒诞的戏剧。
穆明珠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已经盯着那人看了许久。
那人喘息平定后,轻轻抬眸,正对上穆明珠的视线,似乎愣了一愣,竟遥遥点头致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从他那不顾艰难的致意中,感受到一种超越了陌生人的情感——她应该认识这人吗?
“那人是谁?”望着那怪人远去的背影,穆明珠轻声问来领她入殿的李思清。
李思清低声道:“那是虞远山先生。”
虞岱。
原来那人便是穆明珠受萧渊所请,设计营救回来的昔日寒门子弟之首。
李思清似乎明白穆明珠的诧异,轻声道:“下官今晨初见虞先生时,也不曾想到是他。”又轻轻一叹,“流放之地,素来为苦难之所。”
昔日的虞岱,在年轻时断然不可能是需要拄拐又弯腰弓背的怪模样,否则关于他的故事里,便不会有那么多跟皇帝有关的流言。他现在这幅残损的身躯,显然是在流放之地一十五年造成的后果。穆明珠下意识里认为虞岱应该是跟他的至交好友宋冰差不多的模样——虽然面容上有岁月留下的深刻痕迹,却仍是翩翩读书人之态。她有这个设想在先,因此方才一见,根本不曾把他跟虞岱联系在一起。
李思清轻声又道:“虞远山先生虽然身躯残损,但心胸犹存。陛下已经命虞先生随殿下同赴雍州。”这属于额外的提点了。
“与本殿同赴雍州?”穆明珠眸光一闪,心思活络起来。
第128章
穆明珠步上百级白玉阶,待要入内觐见时,却被匆匆出来的侍女拦下来。
皇帝身边的贴身侍女,面露歉意,轻声对穆明珠与李思清道:“方才陛下吩咐李大人去请殿下,李大人才走,陛下便觉腹中饥饿。陛下的意思是,她歇息片刻,用过午膳,也请殿下在偏殿用过午膳。待陛下用膳后好些了再请殿下过来。”
“这……”李思清略有些意外,与穆明珠对视一眼。
若皇帝果真只是因为腹中饥饿,如何不能母女两人一处用膳?
两人都明白过来,所谓的“腹中饥饿”不过是皇帝的托词。多半皇帝是方才见了虞岱,情绪上波动也很大,只是见面时克制忍耐着,以为还能如常处理接下来的政事。然而待到李思清领命出来请穆明珠,皇帝在里面独处思量,乍见故人的后劲反上来,才觉体力与情绪上都有些支撑不住,时近正午,便借着用膳一事,延后了与穆明珠的见面。
“母皇身体无恙吧?”穆明珠关切问道。
薛昭得了她上次的推荐,已经给皇帝穆桢诊过一次脉,诊断结果是皇帝的身体算得上康健,唯一的问题就是略有肝气郁结。他给出的治疗之法也很有趣,竟是请皇帝每日闲暇时唱几句曲,以疏肝开怀。皇帝穆桢当成笑话讲给穆明珠听,穆明珠因此才知薛昭的诊断结果——否则,她不能主动问薛昭关于皇帝的脉案,纵然问了,薛昭也断然不会告诉她,毕竟这上面悬着阖家的脑袋。薛昭出的这法子的确巧妙,他是穆明珠推荐去的,给皇帝用此无药之药,才最安全。
那侍女忙笑道:“陛下无恙,只是需要歇息片刻。”又道:“殿下午膳用些什么?奴命人去安排。”
穆明珠便道:“本殿都可,常备着的饭菜上一份便是。”她望了一眼门扉内深深的宫殿,又道:“劳烦姐姐服侍母皇。”便缓步退下,重又回到了白玉阶之下的东偏殿门前。
李思清歉然一笑,道:“殿下在此稍后。下官处理完手头事情,便来相陪。”
“李姐姐忙正事便是。”穆明珠目送她往对面的西偏殿而去,又遥望巍峨的主殿,不禁有几分感慨。半年前她以《晨风曲》中的一联诗救回了虞岱,如今这晨风曲的主人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不知母皇见过虞岱之后此时该是何等心情,虽然托词是两处里用午膳,但怕是食难下咽吧。
于是穆明珠就独自在偏殿用了午膳,待到饱食之后,宫人撤走饭桌,而她仍旧未得皇帝召见,便坐在窗下发呆等候。
不知为何,穆明珠忽然想起齐云来。
自两人分别以来,穆明珠几乎不曾只因为齐云本身而想起他,一般都是有事情相关才会想起来。
穆明珠回过神来后,低头眨了眨眼睛——大约是因为这突然的片刻闲暇吧。
一道压抑的低斥声从西偏殿传出来。
穆明珠听出那是李思清的声音,不禁有些诧异。她移步到窗前,却见两道纠缠的人影从西偏殿的门内闪过,一人正是李思清,另一人却是紫衣的青年、看身形断然不是萧负雪。
是谁?周眈还是穆武?
穆明珠在短暂的疑惑过后,快步往西偏殿而去。
“穆郎君,下官已再三说过了,请不要来打扰下官处理政务。”
“我怎么是来打扰大人?”穆武紧跟上去道:“我来问的不也是正事吗?这不是那些常一同吃酒的侍郎问到我这里来,我只好来寻大人——他们说参奏公主的奏折连上了旬月,怎么始终也不见有个回音?莫不是在大人这里就给挡下来了,压根没递到陛下跟前去吧——哎唷,别恼呀,这可不是我猜度的,是那帮吃醉了酒的侍郎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得黏黏糊糊的,“李大人今日用的什么香?李大人不肯用我送来的香,难道连告诉我一声用的什么香都不肯了?”
穆明珠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穆武此来固然是要找她的不痛快,但同时他也是在纠缠李思清。细究下来,其实穆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纠缠于李思清,至于帮所谓的侍郎们问奏章一事,更像是接近李思清的借口。她听到这里,更不迟疑,阔步迈入西偏殿内。
“穆郎君!”李思清压着怒意,一字一顿,道:“请回!”
穆武嬉笑道:“我若不回,大人又当如何?大人今日这帕子好看,若送了我,我就‘回’。”
127/255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