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武微微一愣,好歹是在宫廷间长大的,这点机灵劲还是有的,忙道:“我脸上的伤,是自己吃醉了酒胡乱拿鞭子甩的。我在雍州……这个……这个……”他到了雍州之后,就是当了三个月的奴隶,比耕地的牛还要辛苦,对于雍州的情形更是一问三不知,要凭空编造也有点难度,最终道:“这个……我久在建业,奢靡无度,如今既然来了雍州,就想着感受百姓之苦,于是自己找了一处荒地,每日耕作……”
穆明珠忍不住嘴角一扯,慢悠悠又道:“三个月,就给母皇写了一封平安信,合适吗?”
穆武忙道:“荒地处少纸笔,往来通信也不便……”总之,他努力圆起所有的不合理之处,只是为了求一个逃脱的机会。
穆明珠也很清楚,一旦给穆武活着回到建业,他绝对不会放下在此处受过的磋磨,会变本加厉找她讨要。
“其实像你我这样的人,身边从人多,亲近之人却少。”穆明珠淡声道:“你没了音讯三个月,你府中一个着急的人也没有。不瞒你说,我这三个月命底下人留意,搜罗了两三个与你相貌体型都颇为相近的人……”
穆武微微一愣,继而大惊。
“其实若是叫他们穿上你从前的衣裳,再给他们换上你的衣裳,回到建业装模作样,再对外说路上跌下马、伤了头,导致记忆不清楚了——那么估计没有人能识破。”穆明珠冷淡而犀利道:“谁能识破?是你的父亲,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你府中那几个跟你胡闹过的侍女?”
她每问一句,穆武心中就凉上一分。
父亲是从来不正眼看他的,父子虽然在一个府中,却常常半月都见不上一面;皇帝虽然喜爱他,但若是有与他相貌相像的人顶替了、又隔了大半年再见,说的又是些寻常逗趣的事情,也未必能分辨出真假;至于府中那几个跟他胡闹过的侍女,怕是没有一个真心在意他的,到时候床上的人究竟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又有什么紧要?
这么一想,穆武竟觉心灰,流泪嘶声道:“你是要杀了我,还是要我在这里做一辈子奴隶?”
穆明珠不答。
穆武拿袖子擦泪,脏袖子擦过眼睛,哭得更凶了,“当初在南山书院,我不该欺辱你;后来你去扬州,我也不该鬼迷心窍,叫底下人杀你……不过那也不能怪我,我本是要杀齐云的,你跟在他一处,只好连你也杀了……”他倒是还觉得自己有道理,“我本就给齐云射瞎了一只眼睛,如今你叫底下人给我蒙住眼睛,是叫我做个十足的瞎子。你们好狠的心!你大约一定是要杀我了,看在咱们小时候一处玩过几次的份上,你叫人把我的尸首埋回建业去……”
穆明珠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穆武一愣,“那……”
“你若想活着回到建业,需答应我一件事情。”穆明珠缓缓道。
穆武仍是趴在地上,却是第一次抬头向穆明珠面上看来,微微眯着流泪的眼睛,灰黑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的痕迹,“什么?”他骤然生出了希望,原本认命的心情一转,压抑着的仇恨又涌出来。
穆明珠淡声道:“你上下两个头,只能留一个。”
穆武再度一愣,迟疑了半响,才明白过来穆明珠的意思。
她要他选择,要么死,要么做个阉人。
穆武喉结滚动,嘶声道:“你不如杀了我。”
穆明珠冷淡道:“你跟你父亲关起门来在府中做的那些污秽事,大家碍于陛下的面子,谁都不曾公然提起过。但是我清楚你做过什么,从前对我,后来又对李思清,只是我们两个身份高、又强硬,你奈何不得我们。可是在我们之外,你自己做过多少腌臜事自己清楚。”她站起身来,卷起了那封皇帝写来的信,冷声道:“你要我给你一个生的机会,我给了。”
“至于这机会要不要,你自己选。”
穆武抬起头来,终于能适应光线的独眼微微睁开,看向上首正对他俯身微笑的四公主——那是一种森然的、快意的笑,叫人不寒而栗。
“不!不!”穆武像是从一场巨大的噩梦中惊醒过来,顾不得双足上的脚镣,也顾不得背后森冷微笑的穆明珠,反身挣扎着往门口的方向爬去,“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声音凄厉而又绝望,然而行宫之中,无人会响应于他。
脱去了国公之子的身份,没有了绫罗绸缎的装饰,穆武不过是一个瞎了一只眼、淫邪又蠢笨、恶毒又猥琐的家伙。
可是世上的人很少能看穿这一点,他们见他国公之子的富贵,他们见他步入皇宫的恩宠,于是连他欺男霸女的行径,仿佛也成了有趣的故事。
穆武从前也这么认为。
他嘴上说当初意图欺辱穆明珠是做错了,可是他后悔的只是挑选了错误的对象。
如今这样“有趣”的故事,终于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
穆武冷汗涔出,再也体会不到其中妙处。
他劳作三个月、又吃得简单,此时惊惧挣扎之下,忽然声音戛然而止,竟是翻着白眼吓晕过去。
樱红与守门的侍从听得里面声音骤停,都出声问道:“殿下?”
“进来吧。”穆明珠淡淡一笑,见他们盯着晕过去的穆武看,淡声道:“晕过去了也好。就趁这会儿把事儿办了,去请那等骟猪的好手来,给他干净利落也做一套。”
樱红一愣,不敢质疑。
一旁的侍从更不敢抬头,一面把晕厥的穆武抬出去,一面觉得胯下隐隐作痛。
第161章
可怜那穆武昏沉沉之中,便给人架到了暗室,隐约觉得有人在摆弄他,将他双足脚镣去了、两条腿分开绑起来。
他渐渐醒转过来,见自己躺在一块木板上,身边站着个面生的老头正冲他笑。他觉得那老头打扮有些熟悉,像是小时候宫里那种宦官。
宦官?阉人?
一瞬间,晕厥过去前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穆武汗出如浆,手足皆被绑缚在身下的木板上,动弹不得,望着那宦官模样的人,惊惧道:“你、你、你……”他以为自己是叫出来的,可是声音虚软无力,几乎送不出喉咙。
那老宦官见他醒了,手持发亮的小银刀往烛火上一烤,笑眯眯道:“好孩子,你莫要怕。奴三十年前,原是干这个的一把好手。从前世宗时,奴跟着来了这处行宫,从此便给留了下来。”他在行宫中寂寞久了,忍不住就要多说说话,手上动作不挺,口中又道:“原本奴幼时跟着一位劁猪的师傅学手艺,后来灾年吃不上饭,有人给奴指点门路,说‘你既然有这门手艺,何不往宫中去。那些想要服侍贵人的男子,都得靠你这门手艺哩’。奴便这么着入了宫。那人说的不错,这劁猪和给人净身,原是差不多的东西。”他口中的故事,也是他高超技艺的一部分,一面絮絮叨叨说着,一面趁那躺着的人不注意,第一刀已经下去了。
穆武只觉一侧阳丸剧痛,情知他动了手,一时几不曾魂飞魄散,声若蚊蝇,口唇焦白,“你……我……”他忍着那巨大的疼痛,恨不能从未活着,“求你抬抬手……给我、保住……我乃穆国公之子、当今皇帝嫡亲的侄子……只要你……我必当厚报……”
他却不看看他自己现今的模样,瞎了一只眼睛,脸上六道斑驳的疤痕,枯瘦如柴,浑身散发着三个月不曾洗澡的酸臭味,原本养尊处优一身的白皮在日光暴晒下早已转为黧黑……
怎么看,都跟“国公之子,皇帝亲侄”没有一点关联。
那老宦官自然是不信的,只当他怕极了胡诌,笑道:“还没入宫呢,怎么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别说——你大腿根这雪白的嫩肉,还真像是贵人。”话虽如此,他言语轻佻,丝毫没有对贵人的恭敬。他手中银刀又动,割断筋络,刹那间便挑了一粒阳丸出来,笑道:“咦,搁下来这么多年,这门手艺还没忘了。”他在行宫无处施展这手艺,等到当今皇帝继位后,男人要服侍宫里的贵人,也不必净身了,倒是当真许多年不曾操过刀了。
穆武又是疼痛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强烈的身心冲击下,再度晕死过去,然而又被下一刀痛醒过来。
后来疼痛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他终于彻底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武悠悠醒转过来,随着清醒一同涌来的,还有肉体火烧般的剧痛。两个扈从架着他,要他绕着暗室慢慢走,昏暗的烛光旁,那老宦官正在收拾一柄柄刀具。见他醒了,那老宦官抬头笑道:“放心,活计做得漂亮。”又叮嘱道:“按规矩,你得先走一走,后面三天就绑起来干挺着,一滴水也别喝。这三天里头,要是憋不住尿了,那可就全白费,厉害的得把命搭上呢!还有啊,记得抻腿,甭管多疼、切记得抻腿,否则以后一辈子啊——佝偻着腰、抬不起头!”
那老宦官只顾絮絮叨叨讲这净身后的要紧事儿。
而穆武给两人架着,每走一步都是死去活来的剧痛,想晕过去都不成,听着那老宦官念叨着后头的事儿,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一阵阵发虚,更有一种非常诡异的身份错乱感,仿佛他从来不曾是什么国公之子,如今更当真是等着服侍贵人的奴婢了……
就这么样,他竟成了阉人么?
穆武不敢往深处想,他怕自己一想就活不下去了。
方才见穆明珠的时候,他还想着只要能活着回到建业、怎么样都行;如今却觉得,倒不如方才一头撞死在穆明珠跟前,也好过受这等零碎的苦处。
受刑般的走动终于停下来。
穆武一滩软泥一样,任由侍从将他绑在特制的木板上,心里清楚,他这一生的惩罚才刚刚开始。
行宫寝殿内,樱红低声汇报了暗室中的事情,又道:“东西在外头,奴已经查验过了,殿下还要看一眼吗?”
穆明珠抬眸看向窗外,就见不远处的侍女捧着红绸布盖着的漆盘,清楚那底下盖着的正是穆武的“脏物件”,淡声道:“你验过便好。穆武怎么说?”
樱红道:“穆郎君说他是国公之子,请那老公公私下放过他。不过那老公公没信他,只当他发了癔症。后来完事儿了,那穆郎君倒是再没开口说过话。”她悄悄抬眼看向穆明珠,不无担忧道:“如此一来,若是穆郎君自暴自弃了。那……陛下写来的信,殿下该怎么回才好?”
穆明珠不甚在意,道:“如上次一样,派人守着穆武,叫他老老实实写一封回信便是。”
樱红轻声道:“这……穆郎君还会写吗?”
受了这样的刑罚,兴许他竟宁愿一**。
“你也太看得起他了。”穆明珠轻讽道:“他那等懦弱的东西,但凡还能苟且偷生,便绝不会有勇气选别的路。”
樱红还有更深的隐忧,闻言虽然应了一声,却仍是愁眉不展。
“怎么?”穆明珠搁下书卷来看她。
樱红轻声道:“那穆郎君……还能回建业吗?”又道:“既然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情,倒不如干脆杀了他,免得生出后患来。”
穆明珠一挑眉毛,几分惊讶几分赞许,笑道:“原来本殿身边还有位女将军。”又道:“留他一条性命还有用处。就算是回到建业,你猜他是会主动告诉旁人,他被我派人弄成了阉人;还是会遮遮掩掩,早上起来偷偷粘胡子,就怕给别人发现他不是‘男人’了呢?”
樱红恍然大悟,却又有了新的问题,道:“那若是他私下向陛下告状呢?”
穆明珠忍不住一笑,似是觉得樱红在这一点上天真到可爱,“那他便是自认做了弃子。”
一个没有子嗣的阉人,断无夺嫡的可能。而穆武若是不夺嫡,又如何能报此仇?他被阉已经是发生了的事情,母皇也不会为了一个已成弃子的穆武,同态惩罚于她。
书房中,王长寿正等候接见。
自从来了雍州,王长寿便奉命往底下郡县推行新政,就算是新年时也没能来拜见穆明珠。年前是因为要划定户籍、清查人口,虽然有穆明珠斩杀柳猛立威在前、底下郡县的大世家不敢轻举妄动,但偌大的利益面前,谁家不想安全地藏匿下部分人丁又或是仆从呢?所以底下的细务,得有像王长寿这样又细心又可靠的人切实去做才行。在此之上,春耕之前穆明珠也防备着英王那些人**,特意写了信给王长寿、秦无天等人,要他们紧着手上的事情,同时时刻留意各世家大族中的情绪动向。
英王周鼎针对穆明珠的行动已经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穆明珠前去视察襄阳城外开垦情况时,安排了一队弓
**
手在崖壁伏击。第二次而更狠毒,派人刺伤柳猛的孙子柳原真,却假装是穆明珠派出的人。如果不是第二次本就是穆明珠有意勾出幕后之人,早有准备,戳破了英王的布局。说不得现在雍州已经在战争之中了——世家与朝廷之战。
穆明珠虽然躲过了英王周鼎上次的陷阱,但如今看皇帝的态度,一时还不能明着对英王发难。
因此前穆明珠授意虞岱,在给皇帝的密信中写明了英王暗中所行之事。此后皇帝发来的信中,哪怕是问及穆武的情形,也不曾询问穆明珠**一事。
这本就是一种鲜明的态度。
雍州新政要推行,但是穆明珠不能把跟英王周鼎的冲突闹到明面上来。
因为皇帝穆贞的位子来自丈夫,这么多年来“还政于周”一直是朝中旧臣最关切的事项。
要动非皇帝所出的周氏子,牵扯太大,造成的**很不好,严重点说,甚至动摇当朝皇帝的合法性。
可是英王这样的存在,若是不尝点厉害的手段,是绝对不会死心的。
穆明珠踱步进入书房的时候,正是在思量可供选择的“厉害手段”,一抬眸见王长寿叉着手迎上来,略一点头,道:“坐下说吧。”
王长寿原本是扬州码头上谋生的力夫,抓住时机投到了穆明珠手下,不过一年之间,身份已经从泥腿子跃然而成一郡之长。他剃去络腮胡子之后,露出一张娃娃脸,但只看他能把新野一郡治理平定,便知他绝不只是此时在穆明珠面前腼腆谨慎的模样。
166/255 首页 上一页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