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玦在湖水中一翻,扒着钓台的边沿露出头来,湿漉漉的头发上还顶着一缕绿油油的水草。
穆明珠忍不住笑得肩膀抖动起来,一面笑,一面伸手去拉他上来,连声道:“对不住……哈哈……对不住……”邓玦现在落水狗的模样,跟他平时进退有度、精致漂亮的模样,实在差异很大。
邓玦也不能真跟公主殿下生气,况且这正是他要的效果,于是抬起一只滴着水的手给钓台上的公主殿下拉住,另一只手撑在钓台边沿用力,翻身跃了上来,站到穆明珠面前,一开口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喷嚏——他忙侧过头去,不敢对穆明珠失礼。
春风犹自料峭,更何况吹在湿衣人身上。
他一偏过头去,头顶那缕绿油油的水草便垂下来,遮到了他的眼前。
邓玦面无表情,抬手摘走了水草。
穆明珠忍笑道:“春风寒凉,你又重伤初愈,不如香汤沐浴,去去风寒。”她转身走去,示意邓玦跟上来,“这行宫中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无缺怕是还不知其妙处……”
这处行宫乃是前朝时所造,珠宫贝阙,极尽奢靡,从选址到建造无不精心,改朝换代后,原本已经失修,待到世宗时候又修缮过,到如今虽然许多殿宇都已关闭,但重要的建筑物仍是完好干净的,从地下引出来的天然温泉,在这微寒时节也仍是日夜弥漫着雾气。
穆明珠入住以来,因事情繁多,倒是一次不曾去泡过温泉。
邓玦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笑道:“这……殿下恩遇,玦受宠若惊……只是……”
不等邓玦说出婉拒的理由,穆明珠已经回身伸手。
她手上还有方才拉他时沾的湖水。
她攥住了邓玦同样湿漉漉的手腕,乜斜着眼睛看他,声音压低,若有暗示,道:“无缺不愿与本殿同去吗?”
这“同去”二字可就大有讲究。
邓玦又是一愣,感受到手腕上滑腻温热的触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素闻建业贵妇人风流,譬如宝华大长公主那等,向来不以繁文缛节为意的。这四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行事倒是颇有其姑母之风。
按道理来说,他原本的意图正是如此,但是当事情真的要发生时,他却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有些熟悉,那日**之后,四公主来探伤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层层叠叠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一枚坚硬冰冷的物件贴在他的心口。
邓玦下意识抬手,想要遮挡在心口之前,手臂一动却又落下——手腕还给穆明珠攥着。
她的手指扣得很紧,像是生怕给他逃走了。
逃走?
邓玦舔了舔嘴唇,尽量放松加快的心跳。
穆明珠盯着他,以一种青涩少女故意要装老练的口吻,轻佻笑道:“怎么?邓都督怕了?”
邓玦抬眸看向她。
穆明珠故意挪开视线,仿佛不敢与他对视一般,口中笑道:“邓都督可是怕羞?那温泉之中,烟雾弥漫,你若是不嫌湿衣难受,穿着衣裳……本殿亦不知。”最后五个字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听了这番话,邓玦反倒松了口气,心跳正常起来,此时若坚持不去反倒惹人生疑,而且也会触怒这位公主殿下,因此无奈笑道:“殿下所命,玦焉敢不从?”
温泉之上建造了一处高大的宫殿,入口处分开四扇门,两侧供仆从出入,中间两处,却分给不同的贵人换衣入内,最后穿过外间,一起走入温泉之中。
穆明珠与邓玦在中间的两扇门前分开。
邓玦谢过服侍公主的婢女仆从,请他们都退下,自己站在略显简单的房间内,环顾那一小榻、一扇窗与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因这本就是换衣之所,陈设很简单,并不好藏东西。
他手指按在心口前那一枚冷硬的钥匙上,有些犹豫,究竟是该把衣裳留在这里,还是穿着进入温泉——一旦进入温泉,想必与那位公主殿下的接触更多,若是给她摸到了这钥匙……
倒是也能搪塞过去。
邓玦刚拿定主意,忽然听到“吱呀”一声轻响,他面前的一堵画墙竟然从温泉内侧打开了。
已经换下外裳,只着中衣的穆明珠出现在他面前。
她似乎已经在温泉边玩耍过了,膝盖以下的中衣被水打湿后,成了半透明的颜色,露出她紧致修长的小腿。
她两步走到他面前来,蹙眉似是有些不满,恼道:“换个衣服怎么这样久?”她径直伸手,解开了邓玦的衣带,推着他一转,又轻轻一拽,便给他脱去了外裳。
邓玦下意识环抱了双臂,瞪着穆明珠,只觉这位公主殿下性格多变,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不等他反应过来,穆明珠的手指已经攀上了他中衣的系带。
邓玦这次是真的惊了。
除去中衣,岂不是要赤裸?
“殿下!”邓玦攥住了衣领,罕见地红了脸,没想到这位公主殿下如此生猛。
穆明珠嗤了一声,一只手攀着他中衣的系带未松,另一只手捡起小榻上仆从备好的干净中衣,口中道:“你要穿着这身浸透在湖水中的衣裳,跟本殿一同泡温泉吗?你乐意,本殿还不乐意呢!”她蛮横地扯开了邓玦中衣的系带,把那干净的中衣往他敞开的胸怀中一塞,背过身去,道:“你快些换好了!难道还要本殿继续等你不成?”
她背过身去,从邓玦的视角,便可以望见她乌黑的发、纤细的腰还有半透明中衣下修长的小腿。
正如所有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样,当看到这些,不出于邓玦理智的,热血便往头上涌来。
邓玦内心深处仍担忧着那枚钥匙,可是动作间已经依照穆明珠的吩咐,换上了新的中衣。
穆明珠不等他再做什么,便看似无意地踢了一脚他落在地上的旧衣,拖着他的手臂,穿过殿门,一路往烟雾缭绕的温泉中而去。
入水之后,穆明珠反倒安静下来。
温泉池壁是天然的模样,弯曲不平。
穆明珠藏在一处凹进去的池壁内,隔着三步远,隔着淡淡的雾气,看向同样倚在池壁的邓玦。
邓玦正缓缓把束起的长发盘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穆明珠不愿意给他思考的时间,手掌推出,打出一串水花溅在他身上,笑道:“信里写的好听,说什么要侍奉于本殿左右,如今给你机会了,怎么只在一旁发呆?”
邓玦回过神来,现下再去想那枚钥匙也是无用,况且只一枚钥匙对外人也说也是无用。
但是那种浓重的“不对劲”的感觉,也让他无心在这时对公主殿下示好。
他抬眸,隔着雾气看向穆明珠,从未如此想要了解一个人。
想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玦心中有一个问题,只是怕问来冒犯了殿下。”
“你问。”
邓玦盯着穆明珠,道:“殿下是受过很多伤害吗?”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问?”
“方才在湖边,殿下说想要做一颗石头。”邓玦低声道:“一个人怎么会想要做一颗石头?”
穆明珠面上笑容褪去,她轻声道:“说下去。”
“除非这是一个伤心的人。”邓玦低声又道:“一个人若是过得快活,怎么都不会想要做一颗石头的。”
有好一会,温泉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雾气在房顶凝结滴落的水声。
穆明珠凝视着邓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她跟邓玦是一类人。
邓玦有一颗不同于寻常男子的心,对于人的情绪有更敏感的觉知。
“邓老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穆明珠问道。
邓玦低声道:“玦少时,先父忙于外面的事情,又有将军的责任在,有许多年家人与先父都是分别居住在不同的州郡。待到先父致仕,没享一年清福,便病故了。”他简短而诚恳道:“玦这一生,与先父相见时日甚少。殿下问先父是怎样的人,玦所知,并不比朝廷给的悼文更多什么。”
“原来如此。”穆明珠淡声道:“邓老将军一生忠义,想来无缺也是一般的。”
邓玦眉睫微微一动,面容模糊在水汽之中,望着穆明珠没有接话。
穆明珠玩笑道:“怎么?难道不是吗?”
邓玦仍旧望着她,口中道:“玦自然不敢与先父相比。”
穆明珠怕在这个方向上深谈下去,惹他起疑,便轻轻一笑,转而道:“无缺也不快活吗?”
邓玦笑道:“玦能陪伴殿下左右,又怎会不快活?”
穆明珠盯着他道:“一个人若是从来快活,又怎会懂另一个人的不快活?”
邓玦能从她脱口而出的“石头”中读懂她的伤心,又怎会是没有经历过伤心之人?
也许他的伤心处,正是他背叛的源头。
穆明珠眸光微动,轻声道:“似本殿与无缺这样的人,生来锦衣玉食,比之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富足许多,又有权势。若是还不满足,简直应该天打雷劈。然而其实一个人心里受过的伤害,跟他是不是吃得饱,关系不大;跟他穿不穿得起绸缎,关系也不大。”
邓玦本就是怀着意图接近穆明珠的,闻言心中一动,认为这是可以抓住的机会,因此接话道:“确如殿下所言。玦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小小成就,皆因心中伤痕鞭策。”
穆明珠听出意思来了,他这是要跟她剖白内心,是极为亲近的表态。她思量着,口中问道:“无缺心中伤痕是什么?”
邓玦轻垂睫毛,低声道:“玦在家中时,曾因生母出身,为人耻笑。玦便发誓,要出人头地。”
穆明珠研判地看着他,从他的神色中判断不出真假来。因邓开老将军一生没有嫡子,原配妻子没有儿女,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的。邓玦的生母虽然是妾,但布商之女,也不算是太离谱。邓玦在家中会因为生母的出身遭人耻笑?这到底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邓玦为了套路她信口胡诌的谎话?
穆明珠只作全然相信之态,宽慰道:“那你已经做到了,荆州都督,年轻有为,还有谁敢小瞧你?”她抿唇想了一想,有来有往,也分享了自己的“伤痕”,道:“本殿幼时饭量大,一顿饭能吃两大碗饭,照顾本殿的姑姑背后议论本殿,说本殿将来一定是个大胖子。本殿便发誓,以后一定不能成为大胖子,如今果然也实现了。”
邓玦:……
穆明珠笑道:“怎么这样看本殿?当时本殿都气哭了呢,那姑姑的话,给本殿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小孩子受到的伤害,就不算伤害了吗?本殿还以为无缺你的见识比这要高一些呢。”
她说了这么一个听起来就荒唐的事情,以玩笑的态度带过了深谈。
邓玦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心知自己还是没能得到公主殿下完全的信赖,这等事情急不得,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相处的。
他忽然动了,踩着池底,往穆明珠所在的凹池壁处走近了两步,与穆明珠几乎是脸对着脸了。
虽然有淡淡的雾气,但是两人这样近的距离,只要眼睛往下一看,至少邓玦的胸膛,和穆明珠裲衣上鲜艳的刺绣都是很清晰的。
其实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因为按照他们真正的关系,这样的距离已经超过了安全距离,相当于侵
犯到了个人空间。
穆明珠背抵在池壁上,感到从邓玦身上而来的压迫感。
而邓玦其实也在要求自己上前,在一步之外停下来,凝视着穆明珠的脸颊,低声道:“殿下的头发湿了……”他轻轻抬起手来,柔声道:“请容许臣……”似乎是要为穆明珠整理头发。
穆明珠“嗤”的一声笑了,很自然地挡开他的手,笑嗔道:“你的手更湿,若是给你一碰,本殿这头发才真是乱糟糟了……”她回头看向温泉入口的方向,不知齐云那里的情况如何了,又看了一眼似乎还要有所举动的邓玦,在他提出更多亲近举动之前,先命令道:“给本殿唱支小曲吧。”
邓玦一愣。
穆明珠尽量自然道:“无缺会唱吗?你声音很好听,唱曲一定很好听。”又道:“本殿沐浴之时,喜欢听人唱曲。”
邓玦:……
邓玦只觉这位公主殿下处处出人意料,态度也让他很捉摸不清。譬如方才在湖边时,她看起来明明是对他很亲近的态度;可是现下他一有行动,她却又并不接纳。
然而公主既然有所命,又岂能不从?
邓玦只能在这雾气弥漫的温泉中,亮了一回歌喉。
穆明珠所说不错,邓玦的嗓音好听,唱起小曲来也很悦耳,低低沉沉的,给他增添了不少魅力。
邓玦哼唱之时,一直留意着穆明珠的神色。
穆明珠面上不露,心中却已疑思万端。
从前穆明珠乃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的坐上常客。
而宝华大长公主最爱歌舞,就算是大周百姓深恨的梁国歌舞,只要精妙好听,她一样会命人编排出来演奏。
方才邓玦随口哼唱的小曲,隐隐透出梁国的曲风。
一曲哼唱完毕,余音袅袅。
穆明珠忽然问道:“这样好听的曲子,无缺从何处**来的?”
邓玦微微一愣,面色有一瞬不自然,很快道:“臣忘记了……”他为了掩饰选曲的失误,再度靠近过来,含情脉脉望着穆明珠,低声道:“殿下,臣心中……倾慕殿下久矣……”
便在此时,温泉入口的门终于打开,樱红托着漆盘中的冰饮上前,笑道:“殿下,泡久了乏力,您先前要的吃食……”她似乎才看到邓玦也在,愣了一愣,止住脚步,似乎要告罪退下。
穆明珠借机从温泉中起身,走到池壁之外来,随手捡过一盏蔗浆,仰头灌了一口,笑道:“的确是有些乏了。”她知道樱红的出现,便是齐云已经得手的信号,回头冲着邓玦嫣然一笑,道:“本殿困倦,先行告退。无缺不必随本殿离开,你重伤初愈,这温泉水对你的伤情有好处——多泡一会儿……嗯?”侍女已经鱼贯而入,为穆明珠披上外裳,又送到侧间沐浴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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