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中,第一个得到接见的人乃是林然。
早在穆明珠下令要召柳原真来襄阳之时,便派了林然带人往南阳郡去,暗中查访随着柳原真奉召而来,南阳郡中各处动向。
英王府中的动向不用林然汇报,穆明珠已经可以从结果中料想到。此外便是南阳郡中暗中与英王勾了手的世家,都等着看柳原真这一趟入襄阳,是福是祸。若是柳原真平安无事,这些世家便稍微沉得住气些,也不至于冒着性命的危险行狗急跳墙之举。但一旦柳原真遭逢不测,那这些世家必然是要胆寒惊惧,乃至于奋起一搏的。
“至于柳府家中……”林然最后道:“自从柳原真离开之后,其母亲谢氏一直在后院小佛堂中吃斋祈福,其祖母则去信往江州娘家求援。柳家众人都忐忑南安,但是比起那些跟英王联合的世家,还算是安分的。”
这种安分,一来是因为老爷子柳猛之死,二来大约是因为柳原真已经去了襄阳。
穆明珠缓缓点头,意识到林然的汇报中缺了一个人物,又问道:“那柳鲁呢?”
当初柳家老爷子柳猛被押送到荆州州府南郡,这位孝子柳鲁可是曾拦过她马车的,还要她“将心比心”,竟敢拿她对待母皇的诚孝与他当街拦车的举动相比。
林然道:“殿下诏令下达到柳府之前,那柳原真的父亲柳鲁已经出外游猎去了,带了两队仆从,牵黄犬、放猎鹰,沿着密河一路往南,不知停在山间哪一处幽谷中了。”他又补充道:“柳鲁爱游猎的事情,南阳郡是尽人皆知的。他游猎成瘾,有时候带着人往山里一钻,旬月都不回家。”
穆明珠微微蹙起眉头,柳猛被砍头还不过三个月,这位大孝子却已经有心情游猎玩耍。
那么当初柳鲁拦车,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果真是为了救他的父亲?还是迫于宗族的力量、众世家的目光,不得不做个样子?可他若是在意旁人的目光,又怎么会父死未满百日便去游猎取乐?
这个柳鲁行事满是违和之处。
“传本殿的命令,”穆明珠思量着道:“召柳原真的父亲柳鲁也来襄阳——你先带人找到柳鲁游猎之所,观察他接到传召之后的动向。”
“是。”
林然退下后,第二个得到接见的乃是柳原真。
柳原真三日前初来襄阳的时候,还是个有些书生气的小郎君,顶着一张不曾受过欺负的脸。经过昨夜的巨变,青年人却已是神色大变,唇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原本脸上那种偏于温和的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落魄颓丧而又充满距离感的神色。
“见过殿下。”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两度,更因为昨夜的嘶喊受伤,喉咙沙哑了。
穆明珠看了还拄着拐杖的柳原真一眼,抬手示意他坐下来,道:“昨夜不曾高热吧?好些了?”便转入正事,道:“昨夜事急,你又受了伤,许多事情不曾跟你细说。那张忠背后的情况,你也都了解了;昨夜你府中的情况,想来你比本殿更清楚。你出身大家,自然清楚这背后的事情有多大……”
英王府的护卫,英王亲自的叮嘱,南阳郡一众世家……而坐镇雍州的又是四公主。
他祖父已经献祭了性命。
柳原真昨夜歇下后,越想越觉得心惊,此时听穆明珠如此道来,毫无异议,只是不知穆明珠说这番话的用意。
穆明珠慢条斯理道:“昨夜的事情,是因为本殿料到了,才能及时从他们设的局中救出你。可是背后的大人物未除,谁知道一个圈套后面还跟着多少圈套呢?所以这段时日你便住在行宫客房中,但是白日本殿见人的时候,你候在外间,穿刺史别驾的官袍,给来往的人都看到。毕竟他们既然设了昨夜的圈套,想必也会准备下一点流言蜚语。本殿要你给所有人看到,本殿待你很好,你在本殿手下为官,心甘情愿。”她说到这类,轻轻一笑,看向柳原真,道:“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这的确是事实,只是穆明珠要让他意识到,展现出这种事实对于此时的局面来说有多么重要。
柳原真乃是聪慧之人,只是因为年纪轻、家境好,在这次之前没有经过大事,所以显得不够机灵,此时听公主殿下说透,还会有什么不明白,忙低声道:“下官明白,请殿下放心。”
穆明珠落在他包扎着的左腿上,轻声又道:“你这伤……”
不管是不是背后的人设局,柳原真奉她的命令入襄阳,三日就伤了一条腿——流言传起来的时候,可不会在意事实如何。
柳原真会意,想了一想,道:“这是下官不小心,在南阳家中时便摔伤了,恰逢公主殿下传召,不敢耽误便忙赶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你摔伤了腿,本殿还要你即刻前来,岂不是不体恤下臣?”
“这……”柳原真虽然心境大变,可是处事的能力却无法一夜提升。
穆明珠笑道:“本殿召你前来,你心中急切,快到襄阳城时,不慎摔下马伤了腿,如何?”
柳原真脸上一红,低头讷讷道:“殿下所说更好些。”
柳原真退下之后,第三个进入正厅的人乃是虞岱。
昨日棋局后的几句对白,穆明珠决定小用一下这位昔日母皇的忠臣。
两日后,建业城皇宫之中,皇帝穆桢收到了虞岱写来的密信。
这样从雍州发来的密信,是每日都有的——也不只是虞岱一人。
这等密信中,事无巨细,从天气雨水,到百物贵贱,乃至于四公主的行事,凡写信之人知晓者,便都送呈皇帝御览。
今日这封虞岱送来的密信,与四公主每日送来的请安折子是一同来的。
穆明珠的请安折子里,通常也会写到最近在做的重要事情,当地的反应,土断之法的实行,四郡的春耕……亦是方方面面。
皇帝穆桢独坐在寝殿侧间,先看过虞岱的密信,又看了穆明珠的奏折,最后又重看了一遍虞岱的密信,而后沉沉一叹,比量着两份文书,轻轻搁置在案头。
两个人同样写到了春耕、荒地开垦、齐云的出现……不同之处在于,两个人视角不同,写出来的东西便有的具体有的粗略,这都是常理之中的。
另一则并非常理之中的事情,乃是虞岱写到了齐云出现的当夜,柳原真险遭英王府护卫暗害之事,背后之人还要借机嫁祸给穆明珠。
但是这样一件重要凶险的事情,在穆明珠的奏折中却丝毫没有提到。
按照虞岱所写的内容,那英王府的护卫招认,其行事乃是出自英王的授意。当时他正与穆明珠对弈,事发突然,在旁听到了全部内容。
皇帝穆桢望着墙角香炉中升起的一缕轻烟,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远山久离朝中,不知公主年纪虽小、却思谋深远。虽然事发突然,可若是穆明珠不想要虞岱知情,那虞岱多半无法在旁听完全部内容。如今虞岱的密信中有此事,而穆明珠的奏折中无此事,正是来试探她这个皇帝心意的。
毕竟若一切属实,背后的主使竟是英王,要如何审理这一桩未遂的案件?
一方面皇帝穆桢欣赏穆明珠这样的做法,谨慎而留有余地;可是另一方面皇帝穆桢本能地警惕于被人这般揣摩心思——哪怕揣摩她心思的,乃是她的亲女儿。
英王周鼎……
皇帝穆桢有些烦躁地站起身来,当初她登基为帝的时候,英王尚且年轻、根基不深,也许在那动荡的几个月中,英王也生出过对皇位的觊觎——不只是英王,大约当初几个有封地的王爷都曾动过心思,只是他们都太年轻,而她动作又太快,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如今他们年岁上去了,在封地根基也深厚了,大约又动了心思——这次不只是动了心思,而是也有能力试一试了。尤其是废太子周瞻一去,朝中又嚷嚷着要立储君,若不是她见机快,提前安排了人演戏,又重罚了那人,杀鸡给猴看,暂且止住了底下人异动的心思,恐怕这会儿朝中又是一片逼立之声。
这些周氏的王爷们,谁人背后没有一股势力呢?
英王派出护卫,要伤柳家郎君,嫁祸给公主,背后的动机是很明显的。英王在南阳多年,与当地世家大族交好,这次四公主在雍州推行的新政夺走了他们原本吃下的巨大利益,他们当然觉得四公主碍眼,要四公主滚开,要她这个皇帝也滚开。
皇帝穆桢抬起头来,望向窗外,仿佛透过重重的殿宇能望见寒烟漠漠的桂魄湖。
去岁公主在桂魄湖畔同她陈说新政,言犹在耳。
雍州实土化的重要性,皇帝穆桢是深知的。
可是一旦动英王,众臣眼中看到的不是英王,而是周氏子。
她虽登基为帝,却到底是从周氏手中得来的,名义不正,总有几分尴尬——尤其是与周氏子对上的时候。
她自己所出的几个孩子倒没有这种顾虑。
非她所出的四名周氏王爷,是她轻易不愿去触碰的风暴眼。
公主写来的奏折中不曾提到英王,想来也是体会到了其中的敏
感。
皇帝穆桢皱紧了眉头,让她感到烦躁的不只是英王这一个点,还有齐云的出现。
她派齐云前去查与公主有关的流言。
至于齐云到了雍州,是要明查还是暗访,自然看他方便。
如果暗访更有效,那就暗访;如果明查更有效,那她也想看一看公主会怎么自辩。
可是齐云现身的这个节点却很值得思量。
他出现戳穿了英王府护卫的一场戏,其实相当于是救了公主一把。
皇帝穆桢是不相信巧合的,怎么齐云就刚好出现在柳府近旁呢?
当初她派齐云去查公主的另一重目的也达到了——齐云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他仍旧是一片丹心向着公主的。
皇帝穆桢忍不住握住了窗棂,眉头越皱越深。
次日一早,皇帝穆桢便传召了皇甫老将军的后人入朝。
自皇甫大郎以下,三兄弟,其下各有子嗣,凡是年过十六的,都立在思政殿中,足有十三人。
可是这十三人之中,竟没有一个是武将的材料。
三兄弟都走了文官的路子,却又没有弄政的本事,只借着先父荫蔽,在朝中不紧要的官职上领一份俸禄,两个痴肥、一个略好些却也白嫩肥胖。
底下年轻的一代,总算不那么肥了,却要么孱弱,要么连弓都拉不开,谈起兵事,更是一问三不知。
皇帝穆桢只能温言勉励了几句,便叫他们都退下了,自己坐在龙凤须弥座上,不禁长叹一声。
李思清在旁轻声道:“陛下可是想起了皇甫老将军?”
皇帝穆桢叹道:“皇甫高一世英名……”
其实皇甫老将军底下的孩子出落成这幅样子是有原因的。
当初世宗在时,三次北伐,死伤将士无数。譬如老将军黄威的几个儿子,都战死沙场。
皇甫高本人是名将,不知是爱子还是毁子,大约看得出其中危险,于是不许儿子们学武,压着一个个都读书做文官,也的确保住了三个儿子的性命,却给养成了废人。
当初世宗三次北伐,她初登基时那一场抵御梁国的大战,四次战争下来,损失的不只是国库积蓄、士卒性命,更是把大周的后续将才给打空了。
便譬如老将军黄威的那几个儿子,当时冲锋在前的年轻将领,几乎没有一个活下来。
否则也轮不到白驰这等人做将军。
否则皇帝穆桢也不至于要命年方十六岁的齐云上前线为中郎将。
“缺人呐。”皇帝穆桢摩挲着手中的帝王之印。
李思清会意,轻声道:“陛下是想新起用一批年轻将领?”
皇帝穆桢叹道:“良将难得,青黄不接。”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少年将才终究是少数,大部分的将领都要从实战中去培养。
如果说本朝还有人沾一点卫青、霍去病的意思,齐云应当算一个。
上庸郡之战后,老将军黄威写来的信中,毫不吝惜对齐云的夸赞。
可偏偏是齐云……
良将难得,堪称孤臣的良将就更难得了。
名将邓开留下来的几个儿子中,有一个邓玦习得武艺,年纪也轻,是可以培养的。但偏偏邓开与英王曾有师生之谊,邓玦这荆州都督的职位又是英王促成的。
英王与邓玦的组合,并不比齐云与公主的组合更让人放心多少。
“穆武怎么回事儿?”皇帝穆桢皱眉道:“这么久一封信也不曾来,只新年时上了一封请安折子。”
皇帝穆桢并不知道那封请安折子,还是穆武在行宫暗室中、被长刀指着脑袋写下来的。
李思清本能厌恶这个名字,闻言俯身为皇帝收拾奏折,避开了回答。
皇帝穆桢又道:“从前拘束着不让他往前线去……”她顿了顿,想到了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思清轻笑道:“陛下要选良将,建业城中各级武官底下的子嗣中,当有好的。”
皇帝穆桢摇头,她想到年前齐云送来的那封信——黄老将军的密信,中枢的奸贼未除,谁都值得怀疑。
可是培养良将一事,的确不能再拖了。
皇帝穆桢有这样的烦忧,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侍君杨虎作为枕边人,心中盘算着皇帝的只言片语,几日下来便隐约摸到了脉络。
是日马球比赛,杨虎力促皇帝穆桢前往观看。
皇帝穆桢这阵子忙于政务,又心中担忧良多,也觉身体有些吃不消,见春光已至,便勉力前去。
这场马球赛中,最出风头的一位赛手,并不是大打的最好的那人,而是一位传了新式铠甲的骑士。
自去岁与梁国一场大战,大周见识过梁国重骑兵的厉害之中,皇帝穆桢也一直在考虑破解之法,也命底下人精制新的铠甲,打造出更坚硬的铁来。
这骑士穿的正是新铁做成的铠甲,在一众未穿铠甲的赛手中显得鹤立鸡群一般。
皇帝穆桢果然对于那新铠甲上心,命那赛手上前,除了铠甲呈上来。
她细细摸、细细看那新的铠甲,感受着提升后的铁质,眼睛中放出光来。
她做了十五年皇帝,对底下人的路数已经很清楚了,转眸看向那骑士,问道:“谁送你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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