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自己曾出过的力,虞岱便愈发动容。
他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佝偻着背,拖着残腿坐在这华贵炫彩的花厅中,显得那样怪异,早于岁月老去的容颜,与对面青春正好的少女更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这位四公主的言行举止,无不让他感觉外在的一切都已不重要。这是一个能透过外在,看到他内里的人。而且她从不以自己在俗世中所有的一切自矜,哪怕她完全可以因之跋扈骄横——她有尊贵的身份、无双的才智、美丽的容颜、正好的青春……一个拥有全部拥有这些的人,几乎不可能同时是一个通达谦和、拥有真正智慧的人。
上一个虞岱知道的这样的人,还是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祖,但那也需要经过多年的游历苦修。
眼前这位年少的四公主,又是在何方游历,于何处苦修而来呢?
虞岱苍声又道:“不知殿下为何事烦忧?在下不才,愿为殿下排解。”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心中烦难之事,何止一件?”她并没有很相信虞岱的诚意,因为她很清楚虞岱与母皇之间的君臣情谊,同时她不确定对于此时的虞岱来说,自己跟母皇究竟谁能给出的利益最大。她反应很快,也没有给虞岱觉得被搪塞的时间,又笑道:“虞先生既然开了口,本殿可不能轻轻放过了。待本殿细细想过,寻一件最烦难的事情,来求先生。”她挑选过后的事情,自然有她的分寸。
虞岱不知是没有怀疑,还是没有戳穿,轻轻颔首,低声道:“在下静候殿下吩咐。”他捡起搁在一旁的拐杖,知道今夜公主殿下不再需要他,便艰难撑起来,不要仆从搀扶,在拐杖点地的声音中,“咄咄咄”地去了。
虞岱才离开,齐云便换好了干净衣裳回来,而薛昭赶到、给柳原真施针之后也一同上得花厅来。
薛昭先道:“柳郎君是惊惧之下,一时迷了心窍,施针之后便醒过神来了。另外还有些风寒,腿上的伤未动筋骨,今夜先吃一盏药看看,若是不起高热便无妨。”
穆明珠缓缓点头,正待要薛昭退下,却听齐云在她身边低声开了口。
她坐在上首主位,齐云原本是站在她身边的,此时因为要对她说话,又不想给旁人听去,因此弯了腰下来,凑在她耳边,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悄声问道:“殿下,要薛医官给您请个平安脉好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很注意地以手掩住口唇,不让口中的气流喷到穆明珠耳朵上。
可是少年压到极低的声音,落在穆明珠耳中,本身就是会激起一阵痒意。
穆明珠面上强装镇定,内里却有些心猿意马了。她原本以为齐云不是那等会说软话的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少年说话也总是很简短,多数时候只是应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跟她说话,倒是越来越软了,语气姿态都分外撩人。尤其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譬如晚上喝不喝玫瑰牛乳,起风了要不要多穿件衣裳,乃至于此时要不要给薛昭请平安脉——这些穆明珠自己都懒得注意的小事,只要少年提出来,用那种柔软的眼神看着她,她便不知不觉都答应了。若是眼神还不够,少年便会祭出“好不好”**。
好像不管什么请求,一旦后面添上了“好不好”这乖巧绵软的三个字,立时便叫人不能拒绝了。
譬如此时,穆明珠原本盘算着一股脑拿下柳原真,然后就回房等着齐云摸来了。今夜齐云参与营救柳原真一事,他在雍州的出现就过了明路,只是还无人知晓他就是穆明珠房中的小情郎而已。皇帝只是命齐云前来查关于穆明珠的流言,具体探查的时候要不要现身,那就看齐云自己的意思了。现下齐云现身于人前,看起来正经严肃站在公主殿下身边,附耳时虞岱等人都无怀疑,以为他是跟公主殿下汇报什么隐秘的情报,谁都不会想到竟是要穆明珠请个平安脉。
穆明珠耳根痒痒的,忍着没有抬头看向齐云,怕看了他更忍不住,转眸看向收拾药箱、准备退下的薛昭,轻咳一声,道:“薛医官且慢,给本殿也看一看。”
齐云见公主殿下答允,松了口气,直起腰来稍稍退后一步,原本压着的羞涩这才涌上来,染红了他的面颊。他又退了一步,把自己藏到了灯影的暗处。
薛昭应声上前,手指一搭,便是眉头一皱。
穆明珠原本只是为了满足齐云的要求,见他皱眉,倒是上心了几分。
一时薛昭诊脉过后,穆明珠问道:“怎么?”
薛昭看一眼公主殿下白里透红的面色,想到自己方才摸到的气血翻涌之状,这等话不好讲透,公主殿下青春正好,有思慕之情也是常理,便低下头来,一板一眼说了几句套话,又道:“下官给殿下开一道平气温补的甜汤。殿下若是觉得心神扰动、夜深难眠时,可命侍女煮一盏来吃。”
心神扰动?夜深难眠?
穆明珠不理解,但也没有很在意,点头示意薛昭退下,这才转向柳原真,问道:“柳郎君如今可清醒了?”
柳原真已经换了干爽的衣裳,左腿上的伤口也重新包扎过了,手中握着仆从送来的拐杖,闻言立时伏倒在地,嘶声道:“谢殿下救命之恩。”他经薛昭施针救治之后,内心激烈的情绪稍微平复,理智回笼,已经理清了今夜发生的一切。若是没有四公主的人守在一旁,今夜会发生什么倒是其次,关键是在日后。一旦他信了那护卫的谎话,便心甘情愿成了英王等人手中的傀儡,届时才是真正的死期。
穆明珠注视着他起伏的背脊,并没有要他起身,又问道:“刺史别驾一职,你考虑得如何了?”
柳原真伏在地上,沉声道:“谢殿下拔擢,在下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好。你就在行宫中养伤,后面的事情,本殿要你做什么,你再做什么——莫要再着了人家的道。”
“是。”
穆明珠起身,道:“记得写封信报平安。本殿命扈从送到你家中去。”
柳原真此前写好的两封平安信,交到张忠手中,自然是压根不曾送出的。
柳原真满心悔恨,顿首再应,“是。”
已是深夜,穆明珠命樱红带人去给柳原真安排宿处,便自己先行回了寝殿,谁知进了内室一看,齐云竟然早已等在里面。
她一见便笑了,道:“怎么这样快?”
齐云原本没觉得,被她一笑又红了脸,低声道:“臣从园中小径来的……”还是跑着来的。
穆明珠笑个不停,走到他跟前,看着他新换过的衣裳,这才想起来,笑道:“你淋了一夜雨,才真是应该叫医官看一看……”她半是揶揄半是调戏地望向少年的眼睛。
齐云却不敢看她,避开视线,有些慌乱地看向案几,低声道:“臣身体康健,不看也没什么……”
“哦?”穆明珠故意曲解他的话,佯怒道:“那本殿是身体不康健喽?”
齐云无奈,若是两人最开始相处的时候,他便要惊慌解释了,此时已经清楚了公主殿下爱捉弄他的小习惯,因此只是好脾气道:“臣盼着殿下身体康健。”
穆明珠一笑,拉着他在小榻上坐下来,道:“算你会说话。”便打量着他的衣裳身段,目光渐渐炙热起来。这阵子两人总是在内室相见,齐云大半时间都是穿着家常的衣裳,要么就是在帐中只着中衣,今日因要在人前做事,倒是换上了黑刀卫都督的衣裳,领口两只金线绣出的小狮子,耀虎扬威般守着少年的领口,倒是愈发勾人了。
她伸手过去解开了少年的领口,俯身做了一件从前在扬州时就想做的事情。
少年压抑的喘息声过后,原本白皙的脖颈两侧,多了红艳艳的痕迹,取代了方才领口上的金狮子。
穆明珠对自己的杰作很满意,一手摸着自己嘴角,一手抚着那两块痕迹,柔声问道:“痛吗?”
少年仰躺在小榻上,目光迷蒙向她看来。
在穆明珠身后,案几上的烛火放出炙热的光来。
也许因为齐云眸中含了一点水光,所以当他看向穆明珠时,看不清那个方才在他颈间兴风作浪的女子面容,只看到在她面容周围斑斓五彩的光。
“痛吗?”吻他的人轻声又问,手指顺着他的脖颈向上,轻轻抚了抚他的下颌,指尖仿佛带着无限爱怜。
“不……”齐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眨眨眼睛,眸中水光褪去,看清了公主殿下的面容——她正垂眸含笑望着他,眼底只有他一人。
“不痛。”他喑哑道。
穆明珠笑意更深,凑到他耳边来,捉弄道:“怎么个不痛法?”
少年不回答,只黑嗔嗔、水润润的眼睛凝望着她,仿佛在说,不管怎样的事情,只要是她对他做的,痛也是不痛。
穆明珠触到他的眼神,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殿下,玫瑰牛乳好了。”樱红在外间轻声道,她现在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到晚间,如非公主殿下传唤,是绝对不会自行入内了。
穆明珠应了一声,指尖在少年脸颊又流连了一下,自行起身,至门边取了玫瑰牛乳。
装着玫瑰牛乳的瓷碗摆在漆盘上。
她托着漆盘两端,慢悠悠走到小榻上,说笑道:“养了小情郎,本殿还要自己做这等差事了……”若是此前,少年早已跟到门边接过来,这次大约是还没从方才的快乐中回过神来,直到穆明珠开口,已经坐起身来的少年才轻轻一动,如梦方醒般把视线从案几上收回来,转而看向穆明珠,忙要接过漆盘。
穆明珠不必他再经手,自己搁了漆盘在案几上,拿汤匙搅着玫瑰牛乳,吸了一口香甜的气味,露出个舒服的笑容来。
案几上的烛光明亮,映亮了两人的脸颊,也映亮了那一堆来往信件最上面一封的封皮。
齐云看一眼对面专心享用的公主殿下,视线不受控制又往那封皮上飘去。
“公主殿下亲启玦敬上”几个字,以浓墨写就于淡金色的封皮上,在烛光下竟恍然如日光般刺目。
那封公主殿下写去的“情书”,该是有了回信吧。
穆明珠已经察觉了齐云的视线——少年时不时就往那封皮上瞟一眼。
玫瑰牛乳全部下了肚,穆明珠一抬手拿起了邓玦的回信,笑道:“你也好奇他怎么回吧?”便拆开来自己先看了,看完有些无趣地塞回去。
她并没有要给齐云也看的意识。
齐云轻声问道:“邓都督怎么说?”
穆明珠概括道:“他约我过几日去钓鱼。”
“哦……哪一日?在哪里?”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地看了齐云一眼。
齐云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清楚公主殿下一定不会喜欢他这些酸涩的情绪,又道:“臣要派人暗中保护吗?”
若是为她的安危考虑,那是很合理的。
穆明珠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他那‘伤’还要养一阵子呢。本殿定地方,就在行宫中便是。”
钓鱼不是关键,关键是邓玦要跟她说什么,或者说邓玦要达到什么目的。
是夜,两人一同睡在床帐中,齐云像此前一样,为穆明珠轻抚脊背。
就在穆明珠朦胧要睡去时,好似听到少年轻声说了什么。
“殿下也为臣写一封信好不好?”
第158章
次晨,穆明珠醒来盥洗过后,自己坐在梳妆镜前挽发。自那一日她晨起不唤樱红等婢女入内起,晨起时内室只两人相对的情况好像就渐渐成了习惯。
穆明珠看着镜中梳发的自己,同坐在小榻上的齐云笑道:“昨夜做了一则梦,梦到从前养的一只小白猫,送到远方一处人家多日后,忽然一日打开门,它便就回来了,一面喵喵叫着,一面冲我跑过来。我心中高兴,又想着原来人家说猫狗会自己找回家来是真的……”
齐云听她絮絮说起梦境,不禁微笑,然而又奇怪——公主殿下在韶华宫中几时养过猫?大约是她幼时的事情,只是怎么也从未听说过?
穆明珠从镜子中看到齐云的神色,恍然意识到她梦中那只小白猫,乃是在现代那一世养过的,只是昨夜的梦境里她却穿了古代的衣裳、开的是韶华宫的门。她一时恍惚,回过神来后,脑海中闪过什么,忽然手持玉梳、回头望向少年,笑道:“这个梦之前还做了另一则梦,梦见你缠着我、要我给你写信……”
这却不是梦。
齐云脸上一红,口中道:“是么?”视线便飘走了。
穆明珠原本没在意,猜想自己大约是对此前给齐云写的那封“请退婚信”略有愧疚之情,因而有此意梦,此时看了少年神色,却有些拿不准了,迟疑道:“是我做梦了,对吧?”料想这样问不出什么来,又转而问道:“你想要我给你写信吗?”
齐云望着她垂至腰间的乌黑长发,低声道:“殿下想给臣写信吗?”
穆明珠微微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没有过这等想法,一来是没有这等雅兴情致,二来是两人既然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但此时少年一问,她忽然觉得这主意也不算坏。
她歪头打量着齐云,正准备说什么,就听外面樱红道:“殿下,已是辰时。”
这是穆明珠要求的提醒。
雍州初定,事情繁多,行宫外门耳房中往往坐满了来求见她的官员。
穆明珠知道自己初醒来迷糊,有时候因有齐云在侧,多说两句话便误了时辰,因此虽然不用樱红带婢女入内侍奉,却要她提醒时间,若是到了辰时便道一声。
随着樱红这一声报时,外面千头万绪的事情重又涌上穆明珠心头。
她随手插好了发簪,起身走到齐云面前,轻轻抚了抚少年的脸颊,笑道:“信自然是要写的。待我几时得空,给你写封好的。”又道:“柳原真这边的事情,最难的已经过去了,后面我就交给林然去做了。你还是回头盯邓玦,尽量能找出一点破绽来——过几日垂钓时,我好套他的话。”
齐云一一应下来,待到公主殿下离开、外间寂定,便翻窗而出,熟门熟路沿小径、躲过寝殿周围的布防,往行宫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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