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俯首,待到答话时,抬起眼睛却往杨虎面上看去。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
杨虎在旁低声笑道:“奴见陛下这几日总在发愁,想着出来看一场马球赛倒是松快松快心情。正巧奴这侄子打得一手好马球,督造司今早送了新的铠甲来,身量真好,便给他穿上了,也叫陛下高兴——”便转向地上的那少年,嗔怪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拜见陛下?”
皇帝穆桢心中有数,摸着那铠甲,口中淡笑道:“别吓坏了孩子。”便命那少年起身上前,又问他姓名。
这少年名唤杨雪,一身雪肤,眉目间有三分像杨虎,却更清正些。
皇帝穆桢一见,不觉又愣了一愣,笑道:“好孩子。你伯父整日在宫中也是无趣,朕准你入宫陪着你伯父。”
杨雪不知所措,又抬眸去看伯父杨虎。
杨虎也是一愣,没想到事情发展的有些出乎意料。
皇帝穆桢虽然担忧无良将可用,却也绝不会把面首与朝堂上的事情混为一谈。她清楚杨虎的心思,不戳破,却也没有顺应。
“怎么?好孩子,你不愿意吗?”皇帝穆桢柔声笑道:“别担心,有你伯父在,宫中没人敢欺负你。朕整日在前头忙,你就陪你伯父作伴两三日,几时宫中玩厌了,几时归家去便是。”
杨雪到底年少,闻言便信以为真,垂首轻声道:“谢陛下恩典。”
杨虎一共有两个弟弟,大弟弟谋了个八品小官,犯了事儿给萧负雪审过判了死刑;小弟弟所出的儿子,便是杨雪。
对于杨雪来说,传闻中的皇帝是很矛盾的形象。她给了大伯父无上的荣耀财富,却也下令夺走了二伯父的性命。
谁知今日一见,皇帝竟是这样一位美妇人,目光柔和,声音温柔。
而她身后那只至高无上的椅子,散着万丈荣光,使得他根本无暇去在意年龄的差距。
杨虎偷鸡不成蚀把米,眼见事已至此,情知无可转圜,只得跌足长叹。
皇帝穆桢笑道:“山君怎么闷闷不乐?”她看了杨虎一眼,揶揄道:“山君盼着朕高兴,朕高兴了,山君反倒不高兴了吗?”
杨虎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帝穆桢目光转向赛手正在陆续离开的马球场,轻声吩咐李思清道:“命人往城中寻常富户的马球赛中去,若有武艺过人的,一并记下来。其中读过书的,尤佳。”
国家培养将才,已经刻不容缓。
可是这不像已经有了制度的南山书院,此时能养得起马、不是用来运货,而是练习骑射的人家,不可能是寒门人家。
齐云之不可用、邓玦之不可用,都在于她没有足以牵制二者的真正“自己人”。
皇帝穆桢需要在军中的孤臣,从前她以为可以培养齐云来做这个人,现下却有些犹豫了。
而世家所出的子弟,关系盘根错节,跟西府军来往紧密,皇帝穆桢更不敢深用。
纵然齐云对公主的态度,让皇帝颇感踟蹰,但已经是目前皇帝最好的选择。
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与齐云两人坐在花厅中,并排看窗外的嫩黄一片的迎春花。
穆明珠现在已经“知道”齐云此来是查与她有关的流言,但是她并不打算上奏折自辩。
对于这一点,齐云显然比穆明珠要担心。
他低声问道:“陛下若下诏责问,殿下要怎么说呢?”
穆明珠微微一笑,眸光狡黠,道:“说什么?我就说这本就是无稽之谈,根本不用辩解。而母皇派你前来,也并不是真心要查这件事,不过是遮遮朝中大臣的眼,乃是母皇对我的一片回护之情……”她一串套话说得很溜。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的小径上有洒扫的婢女走过,只露了一下身影而已。
齐云却下意识往窗后一缩。
穆明珠看得好笑,又觉心中柔软,顾及着是在外面不好上手,只一双眼睛望住他。
齐云现在虽然在人前现身了,但另一层公主殿下小情郎的身份却还无人知晓。
他从前在穆明珠寝殿内室躲习惯了,如今在外面跟穆明珠在一起,还总是下意识要避着人。
齐云一缩之后,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好笑,对上穆明珠的目光,红着脸抿唇一笑。
穆明珠看了一眼天色,道:“我该去见邓玦了。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齐云点头,很罕见地说了一长串话,道:“殿下与邓都督一同垂钓,故意弄湿他的衣衫,然后赐他香汤沐浴,趁他沐浴之时,臣带人检查他的衣物,看里面有没有那把钥匙。”
这段时间来,齐云在邓玦身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又几次摸进邓玦在南郡的府邸,终于探明邓玦府邸中有一道暗墙,打开那暗墙之后一无所获;最后还是针对邓玦在南郡府邸中的旧仆从,其中有好酒之人,齐云命手底下的人佯装成南郡富户中的护院接近,吃醉后称兄道弟、又吹牛套话,一次说到偷拿主人家的东西出去卖钱花时,两人比着吹牛,那邓玦府中的仆从说漏了嘴,说是邓玦有一个宝匣,从不离身。邓玦人在书房,宝匣就在书房;邓玦人在卧房,那宝匣就在卧房。若是邓玦不在府中,那宝匣便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等到邓玦回府的时候,那宝匣才会再次出现。仆从之所以知道,自然是从各处洒扫的下仆那里拼凑来的消息,最终传为流言,说邓都督有一个价值万金的宝匣。
那仆从又说,打开宝匣的钥匙就在邓玦身上贴身带着,是一支手掌般长的金钥匙。
这虽是仆从醉后胡说,但是按照邓玦狐狸般狡猾的个性,真有关键的东西,大约是给旁人保管、或离开他自己的视线,都是叫他不安的。唯有他自己时时带着,才能安心。
不管那仆从所说有几分真,这事情总是值得一试的。
明日才是穆明珠越好与邓玦一同垂钓的日子,但是她并不愿意见一个完全准备好的邓玦,所以故意在不告知的情况下,提前到了今日。
而齐云那边已经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倒模钥匙所需要的工具和锁匠。
邓玦客居行宫养伤的第十五日,公主殿下忽然驾到,并不使人通报。
邓玦显然没有预料到,在穆明珠踏进房门前,刚听完亲兵的传报,有些诧异地抬眸迎向穆明珠,很快调整好情绪,从桌前坐起来,含笑道:“玦原本以为,还要煎熬上一日,才能见到殿下。”
两人互通“情书”之后,邓玦的口吻大胆了一点,增加了一些适度的亲密。
穆明珠上下看他一眼,见他穿戴齐整,笑道:“无缺大好了?”
邓玦笑道:“多谢公主殿下赐药。玦用过之后,伤口已经愈合,连血痂都脱落了。”
穆明珠腹中暗笑,心道这人倒是周全,大约是怕接触时露了馅儿,所以先把补丁打好。她很怀疑邓玦那天究竟受没受伤,伤的有没有那么重——也许那天从这里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是染了丹砂的颜料……
她心中思量着,人却已经走上前去,笑道:“大好了便好!”说着拖住了邓玦的手臂,便拉着他向外走,笑道:“今日难得好天气,我又有空,咱们不如就今日垂钓……”
邓玦微微一愣,虽然顺着她的力道在往外走,脚下却有些迟疑,口中笑道:“这……殿下原定的日子不是明日么?”
穆明珠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嘛!”仍是拉着他往外走。
邓玦心中有鬼,所以一直在观察穆明珠的面色,笑道:“殿下且慢。这……玦不知今日会见到殿下,形容狼狈,且待玦梳洗过后……”
穆明珠恼道:“哦!本殿来请你,你还要本殿等着是吧?”
邓玦一愣,没想到原本看起来冷静理智的四公主,一旦动了情思,竟然也会发起小脾气来。他忙道:“玦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玦心中在意殿下,不愿狼狈出现于殿下面前,恐怕殿下不喜……”
“你不用怕!”穆明珠铿锵有力道:“你现在这样子就很好。”
邓玦又是一愣。
穆明珠却像是有些羞涩了,很快羞涩转为羞恼,瞪着他道:“喂!你到底跟不跟我去钓鱼?”大有他的回答不满意,便立时转身离去,叫他再也见不到她的架势。
邓玦望着眼前含嗔带恼的女孩,见她眸如秋水、面如桃李,不禁心中一动。他素知公主美丽,可从前那种美丽是无情的、冷凝的;可是此时这样的神色,倒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只为他而绽放的模样。不管出于什么心思,邓玦脚下一松,人已经给穆明珠拖着走出了卧房。
两人一路来到行宫的湖边,钓竿鱼饵早已准备好了。
从人也都按照穆明珠的吩咐退下。
穆明珠来的路上,只是拖着邓玦的手臂,待到他走出客房后,便松手闷头走在前面,直到在湖边坐下来,都不曾开口说话。
邓玦执起鱼竿,挂好鱼饵,把准备好的鱼竿送到穆明珠手中,柔声道:“若是方才玦惹殿下不快了,殿下怎么罚玦都好。”
穆明珠接过鱼竿来,横眸瞪了他一眼,道:“你方才为什么不立时跟本殿走?你回信是不是敷衍本殿呢!”这是她从建业城中那些纨绔子弟身上学到的一招,当他们做了亏心事,怕家中妻子查问时,便会抢先倒打一耙,寻个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先责问妻子,反倒叫妻子无暇来查问他们了。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也最有效。
精明多智如邓都督,此时也着了道。
邓玦没想到穆明珠在公务之外是这样一副面孔,想到她十五岁的年纪,若这不过是第一二回谈情说爱,倒是也合情合理了。所以对于穆明珠莫名的脾气,突兀的羞恼,邓玦非但丝毫没有起疑心,相反还起到了释疑的效果。他长叹一声,在穆明珠身边坐下来,笑道:“殿下看玦像是傻子吗?”
穆明珠不知他的用意,瞪着他道:“你不傻,你简直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了。”
邓玦面上有一个迅速隐没的笑容,又叹气笑问道:“那殿下看玦像是瞎子吗?”
穆明珠道:“你怎么会是瞎子?”她没忍住,本性流露了一瞬,随口又道:“你这双丹凤眼,又漂亮又明亮,什么人是瞎子,你都不可能是瞎子。”
邓玦便摸了摸鼻子,故作委屈地看向穆明珠,笑道:“玦既然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似公主殿下这样的美人在跟前,又怎会不动心在意呢?”
穆明珠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他的话要往哪里走,但真的听他说出来还是高兴的——逢迎的话,谁不喜欢听呢?
她灿烂一笑,偏过头去。
邓玦被那笑容晃花了眼睛,愣了一愣,低下头来,甩杆出去,望着湖面出神,心情竟有些复杂。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湖面上偶尔飞过的水鸟鸣叫之声。
穆明珠沉默是因为在考虑怎么制造合适的时机推邓玦入水。
而邓玦的沉默,则是因为他心中装了太多的秘密。从前他很喜欢这些秘密。秘密使他强大。可是现下这些秘密的坏处,好像开始显现了。
“如果你不是邓将军的儿子,会想做什么?”穆明珠忽然轻声问道。
邓玦微微一愣,低声道:“玦生母出身卖布的商家,若如殿下所说,玦如今大约……”他轻轻笑起来,“在江州一处小商铺中卖布吧,绫罗绸缎,新衣锦袍……”
穆明珠听到他主动说起生母的出身,这的确是一种很亲近的表态。
她轻轻一笑,歪头看向邓玦,道:“以无缺的容貌,女郎们来一次便会次次来,做不多几年,无缺便可成为江州第一大布商。”
邓玦笑起来,问道:“殿下呢?”
“嗯?”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殿下想做什么人?”邓玦抬眸望向穆明珠,丹凤眼中竟有些认真的意味。
聊天之时有来有回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问话的时候,是想要探究邓玦这个人,在利益之外必然还有什么别的因素诱使一个开国大将的儿子叛国。
她没想到邓玦会问回来。
“我?”穆明珠愣了一愣,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默了一默,道:“我想做一颗石头。”
“石头?”
“石头。”穆明珠这答案没有经过理智的思考,好像是自己从口中跑出来的。
给出答案之后,穆明珠才明白过来——石头是坚韧的,千万年不朽,而且石头没有心。
第159章
石头。
这是一个邓玦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
两支碧玉似的鱼竿,并排摆在钓台上,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邓玦大半身子都转向穆明珠,在有意堆出的笑容底下,一点真实的目光探究地落在女孩面上。
穆明珠默然思量着自己给出的答案,并不想就这个问题跟邓玦继续谈论下去,因此低头看向脚边的鱼竿,避开了邓玦的视线。
“殿下……”邓玦低声开口。
恰在一起,湖边草丛中蹦出一只小癞蛤蟆来,蹲在钓台上,凸着眼睛望向两人。
穆明珠在看到那小癞蛤蟆的第一眼是很镇定的,甚至觉得小家伙鼓着肚子凸着眼睛懵然无知的样子有点可爱,但是下一瞬她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穆明珠忙把手指往那癞蛤蟆处一指,趁着邓玦低头看的瞬间,猛地往他身上撞去,待到撞到人,才高声叫道:“啊!有癞蛤蟆!”叫声在后,是怕给邓玦有了准备。
邓玦是真没有防备,又正好低头在看穆明珠的指向,反应就迟了一步;可饶是如此,他武艺高强,此时要扭身错开,仍是可以做到的。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在他自己被撞入湖中和他闪身让公主殿下跌入湖中之间,他计算过后选择了前者。他狼狈,一定好过让公主殿下狼狈。他落水,公主殿下说不得会因愧疚而优待他。而若是反过来,这公主殿下说不得要翻脸发作,那他前面下的工夫也就全白费了。
“噗通”一声巨响,邓玦被穆明珠硬生生撞入湖水中,激起巨大的水花。
穆明珠平时擅长幕后谋划,像这样自己动手、推旁人下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撞过去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的,待见到邓玦应声入水才松了口气,笑道:“对不住,本殿一见了那癞蛤蟆,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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