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尉一噎,又道:“那英王妃还有一个四岁多的长子,倒是康健。”
谢钧至此听出点意思来了。
上次杨太尉来的时候,打的还是所有重皇孙的招牌,如今是挑明了要支持英王一系了。若说从前是因为跟英王交好,如今英王已薨,而且英王死前与世子的关系不睦,按说这关系没能传下来。那么英王死后,杨太尉还坚持要立英王一系子孙为储君,是因为什么呢?
谢钧慢慢啜饮了一口香茗,没有接话,转而道:“柳子禽之死,确是一大憾。”
杨太尉微微一愣。
谢钧观察着他的面色,淡声道:“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与杨兄也交好吧?”
柳子禽便是被穆明珠所杀的柳猛,乃是英王世子妃的父亲。
谢钧见杨太尉坚持要推英王的子孙为储君,又从英王一系想不通关系,便转而从原本的英王世子妃柳氏身上思考。
昔日柳子禽在朝中为侍郎,与杨太尉等人自然是相熟的,至于交情是否深厚却难说。
若杨太尉果真是因为与柳家的交情而支持英王一系,那杀了柳猛的穆明珠岂不是要有**烦?
谢钧轻轻勾起唇角,对于眼下这个局面非常满意。
杨太尉之前一直在表露自己的态度,此时却忽然藏了起来,身子往后一撤,借着喝茶的动作似乎是整理了一番思绪,而后才低声道:“子禽之死,的确是一则憾事,撞到了四公主手中,却也只能怪他自己时运不济。”他顿了顿,没有多说自己与柳家的关系来往,却忽然抬头看向谢钧,轻声道:“谢太傅见此,不觉心惊吗?”
“哦?”
杨太尉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道:“那四公主今日能如此待柳子禽,焉知翌日不会如此待我等?她重用那虞岱,恰如虞岱曾辅佐的故太子。”
当初世宗驾崩,太子继位,百日孝期未过,便在虞岱等人的辅佐下,力推新政,每一条举措都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在世家最肥嫩的地方。
十五年前的那场惊变,世家集合全部力量,没有倒下去。而太子忽然重病辞世,其母穆桢由此登上了皇位。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但对于杨太尉这等曾经历过旧事的人来说,一切都还清晰如昨。尤其是虞岱这等曾与故太子紧密相连的人,更是一举一动都会撞疼他们敏感的神经。
他们对于虞岱的紧张,早在皇帝下令召他归来时,便已经开始了。
杨太尉紧紧盯着谢钧。
他相信哪怕两人支持的储君可能不同,但是在维护世家利益上却必然是一致的。
谢钧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轻轻一笑,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犯难措辞。
“杨兄看透了我。”谢钧曼声道,“咱们世家同气连枝,自是不同。”
有了谢钧这句话,杨太尉心中一颗大石落地。
杨太尉也是老成之人,见谢钧只说了这一句便又止住,忙道:“太傅自然有您的计划,不便对旁人说,我也不来问您。”他虽然不知谢钧为何在举荐储君这件事情上要选四公主,但是既然谢钧表态站在世家这一方,就说明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又道:“实不相瞒,我们已经决意近日上奏,请陛下再行立储之事。借着英王之死——其正当盛年,尚且疾病而亡,更何况是陛下呢?要为江山社稷考虑,国有储君,百姓才安心。虽然也有部分臣子,因姻亲故旧的关系,会举荐旁的周氏子孙,但是我们这里计数过了,朝中重臣,有八成都是站在英王一系这边的。”
谢钧淡淡一笑,举杯向杨太尉一送,道:“那就提前恭喜杨兄了。”
杨太尉面上却并没有欣喜之色,恳切道:“我等不知太傅欲如何行事,恐有冲撞,因此先行将计划告知太傅,如有不妥之处,还请太傅指正。”
他虽然嘴上说的是怕冲撞了谢钧的计划,其实却是在防着谢钧的计划,坏了他们的筹谋。
谢钧怎会听不懂其中真意,因笑道:“并不不妥之处。静候杨兄佳音。”
杨太尉离开自雨亭的时候,回头望向安坐品茶的谢钧,明明得了他的允诺应该安心的,可是不知为何当谢太傅与四公主联系在一起的,叫他生出一种本能的不安。
流云在客人离开后,上前来为谢钧添香。
谢钧慢悠悠道:“四公主在雍州玩得倒是开心。”
流云侧过脸来,小鹿似的一双明眸望住谢钧,笑道:“先生,雍州什么最好玩?”
谢钧“唔”了一声,淡声道:“雍州民风强悍,多善骑射。四公主玩的,便是这个。”
流云不是很感兴趣,道:“打猎嘛。从前在陈郡,如今在建业,不是一样打猎么?作甚偏要跑到雍州去?”
谢钧轻声笑道:“四公主跟平常人不一样。她在雍州选了少年骁勇的儿郎,每当游猎之时,便要他们控弦骑马跑在前面,还给他们穿了绣着虎豹的衣裳,好不威风。四公主这游猎的百骑,可是不同凡响呢。”
穆明珠在雍州的粮食丰收,对于谢钧来说不算什么。
他更在意的,从来都是兵权。
看似是为了打猎召集的儿郎,可是给他们穿上成制式的衣裳——哪怕看似是为了夸耀的兽纹衣裳,是不是就有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了?
今日是百骑,明日便可以是千骑、万骑。
这种事情发展开来的时候,可以是非常迅猛的。
不过也好……
谢钧垂眸,拨弄着手中的杯盖,淡淡一笑——杨太尉手握朝中重臣十中之八,穆明珠手里若是没两把刷子,怎么能斗个两败俱伤呢?
确如谢钧所猜想的,穆明珠在雍州打着游猎的幌子,组建了百人的少年骁勇骑兵,乃是为了来日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养一支完全听命于她的精良骑兵。
骑兵,最重要的就是马。
穆明珠亲自跟大梁过来的马贩见面谈过,因两国是交战的关系,梁国法律是不许本国民众卖马到大周来的。
这些健壮高大的骏马,都是绕了一大圈才来到了雍州,可仍是数量稀少、根本不够用,哪怕是在当地要人培育繁衍,要跟上军队的用度,至少也要十年之后。
出人意料的,穆明珠视察到新野时,要其中一个名唤常宁的县,多多养骡子、驴子。
这个县本就很多人养驴养骡子,如今穆明珠下令在这个县开办了驴市,每到三五之日,雍州之内各处的驴商都来交易。
雍州州府之中,很有官吏不明白穆明珠的用意——就算是缺马,也不能拿骡子、拿驴充数啊。
柳原真小心询问时,穆明珠轻轻一笑,道:“本殿为的并不是驴。”
而是爱驴之人。
她要引谢琼前来。
第168章
谢琼,乃是谢钧长兄嫡子,若按照血统嫡庶来说,乃是谢氏下一代的家主。
然而此人生就一幅散漫脾性,不爱权术,不通朝政,只爱在些怪癖上下功夫,譬如爱驴一事,人尽皆知。谢钧纵有千般手段,却也没法把这侄子调教成令人满意的样子,只得让他在西府兵中做个骑曹参军的差事,辅佐主官管理西府兵中的军马,也算是跟他自己的爱好沾边。
常宁郡的驴市办了没有三次,谢琼便出现了。
像谢琼这样身份的人,出现在驴市上,是很好辨认的。
谢琼出现在常宁县驴市的第一日,穆明珠便得到了消息。
新野官邸中,穆明珠正与秦无天说话。
秦无天当初乃是扬州城外野山上的土匪头子,后来被穆明珠招降,破格录用为将领,经过上庸郡之战,也算是过了朝廷的明路。
这次雍州实土化,四郡初定,秦无天任职新野都尉,统辖新野上下兵务治安。长宁县正是她的辖区。
“如今本殿这里有善骑射的骁勇少年百人,却还不足用。”穆明珠站在窗前,看着略显空旷的郡府大院,低声道:“你平时在新野,也可多多留意堪用之人。一要年少,二要勇武,多多益善。”
“是。”秦无天应下来。
恰好樱红此时入内禀事,秦无天望着眼前年轻公主殿下的背影,一时有些怔忪。当初在扬州盘云山顶石桌前初见会谈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然而一眨眼之间,她已经不再是野山上的匪徒,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官儿——还是个不小的官儿,却不知眼前这位公主殿下又将往何处走?
樱红附耳低声道:“殿下,朝中派来的人,问虞先生农事的。”
穆明珠了然。
雍州丰收的消息,她是如实上报的。
随后母皇便下了诏书,详询雍州农事上的新办法。
穆明珠并没有藏着掖着,说动虞岱,要他把种种举措都写下来,抄送朝廷。因虞岱要往雍州各处查看实地的水土气候,所以也跟着穆明珠来到了新野。只是他身体到底是残损了,连日劳累之下,写书又是耗神的事情,也难强求一气呵成,不过哪日精神好,便提笔写上几页。朝廷的人却是一趟又一趟来,眼巴巴等着虞先生那几张薄薄的纸——因为建业城皇宫中皇帝立等着呢!
穆明珠在近旁看着,很难说虞岱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哪怕是躺在病榻上的时候,还有精神翻几页山水游记的杂书看。但若要说看书跟写书原不是一回事儿,也能解释得过去。
只是在穆明珠想来,因为那被流放的一十五年,虞岱心中对于皇帝未必便没有怨。
“问虞先生几时得空,便领人过去。”
“是。”樱红应下来,又奉上一只锦袋,悄声道:“回雪大家送来的。”
自穆明珠来到雍州之后,朝中派来的第一位宫中侍从,便为回雪捎带了一次东西。那侍从名唤马敬,据他说与回雪乃是同乡。此后凡是马敬来雍州送信,通常都会帮回雪捎带一点送给穆明珠的礼物。
穆明珠打开锦袋口,往里看了一眼,见仍是几张精致的丝帕,捡了一只在手,于阳光下端详。
关于谢琼的消息,便是在此时由林然送来的。
常宁县驴市。
八月初三,正是驴市开场的日子,整个市集人山人海,在贩子买家的议价声中,夹杂着高低粗细各不同的驴叫声。
谢琼一身便装,在家丁保护下,徜徉于这驴市之中。
对他这样的爱驴之人来说,如此热闹的驴市堪比和尚们口中所说的佛国。
他左顾右盼,见这一头心喜、见那一头也流连,一趟驴市未逛一半,身后的家丁已经牵了七八头新买下的驴。
忽然见前面人头攒动,都围着一卖家看。
谢琼便知必是有好驴在此,因快步抢上前去,却见是个大卖家,几个伙计正往柱子上拴那些极年轻精神的驴子。然而引得众人围观的,却并非那些长成的驴子,而是在卖家手中牵着的一头小驴。
那小驴像是才落地没一两个月,双眸干净极了,还不到人大腿高,最奇的是它通体白毛,没有一丝杂毛。
竟是一只极为罕见的小白驴,实乃驴中玉雪可爱第一等。
谢琼一见便喜欢上了,便扬手示意。
他身后家仆立时开口问价。
那卖家原本正对众人说这小白驴乃是异域珍品,听得这一声,回过头来。虽然喊他的乃是家仆,但那卖家绝不会错认真正的买家。
谢琼那雪白细嫩的肌肤,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下裳前压着的玉佩,无不彰显着他不同于常人的身份。
卖家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牵着那小白驴的绳子,往谢琼所在的方向虚虚一送,道:“一百金,郎君牵走。”
围观的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也不怪众人惊讶,实在是这卖家的叫价太离谱。
要知道就算是最精贵的大走骡,最多也不过十两银子。
这样一匹矮小的驴子,不过就是占着一身白毛、能否养活还未可知,竟然敢叫出一百金的天价。
无非是这卖家走南闯北、眼睛利,一眼看出了谢琼出身富贵,要捉他做个冤大头罢了。
众人齐齐转头,都往谢琼面上看来,要看这富家公子买是不买。
谢琼只管喜欢,哪管什么金银,一笑点头,便要应允。
家仆在他身后提点道:“郎君,咱们这个月只剩二十金足用了。”
谢琼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虽然是下一代的谢家家主,然而现在的一切用度,却还要从叔父谢钧那里走。
谢琼也当真是率性,又喜爱那小白驴,遍身上下一寻,托起随身的玉佩,对那卖家道:“我这里有一组祖传的玉佩,你拿去转手卖掉,可值三百金。”
那卖家却不能轻信,他走南闯北、各种骗术见得多了,因笑道:“这样贵重东西,该往哪里卖小人都不知道。不如郎君差人换了金子来,小人就在这驴市中,至日暮都还在的。”
众人轻声笑起来,明白卖家的担忧,打量谢琼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好奇转为研判。
便在此时,一道清脆的嗓音从对面响起。
“一百金,这驴子归我了。”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队格外挺拔俊秀的男女簇拥着一位少年郎君——说是少年也不妥当,他虽然穿着一袭蓝色的男子骑装,然而面容秀美,唇红齿白,眸光流转间有几分女子气。与其说是少年郎君,倒不如说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一开口便是一百金,岂是寻常人家?
谢琼大惊,见那人交割了金银、仆从牵了小白驴便走,忙跟上去,连声道:“贤弟!贤弟!贤弟留步。”
穆明珠应声止步,她身边跟随的秦无天等人却都转向谢琼、暗中戒备。
谢琼一见这架势,忙脚下一缓,解释道:“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喜欢那小白驴——愿意以双倍价格买来,请贤弟成全!”见穆明珠神色不动,又道:“三倍如何?”
穆明珠瞥了一眼安静跟随的小白驴,又看了一眼谢琼额上急出来的薄汗,轻轻一笑,慢悠悠道:“哦?兄台也爱驴?”
谢琼先是一愣,继而大喜。
他自幼爱驴,常被看作异类。驴与马,相差仿佛,然而爱马的人便是正常的,似他这等爱驴的便是怪胎。
谢琼从前自己关起门来,闷头养着喜爱的驴子,少与外人相交。
没想到在这常宁驴市上,竟然遇见了一位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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