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掩口轻声道:“那就端看公主的意思了。”
雍州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晨起醒来,先是伸手往床边摸去,却是摸了个空。
她愣了愣,从迷糊状态中醒过神来,意识到齐云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窗外有鸟雀鸣叫的声音,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她昨夜睡前没有拉床帐。
原本齐云在的时候,两个人拉起床帐来,就是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这几日齐云走了,她才觉一个人睡在床上,若是拉了床帐,简直就好似棺材,所以便总是大开着床帐,熄了烛火会后,看着窗外的月光入睡。
但睡得不好。
穆明珠说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但是齐云在的时候她睡得很好。
齐云在她身边三个月,后来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也分不出睡得好与坏。
可是等到齐云一走,她才比较出来,原来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便睡得安稳香甜许多。
大部分都是自己睡的时候更香甜,但穆明珠却有些不一样。
大约是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身边潜伏的危险也多,所以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好像还有另一个自己是醒着的、一直警戒着周围的一切。
若是有一个她完全信赖的人在,那个总是睁着眼睛的“她”好像就能放心些、一同睡去。
穆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有一点微微的吃惊。
“完全信赖”,这样重的四个字,是她对齐云的感觉吗?
毕竟是前世为给她报信而死的少年,毕竟是前几夜还在她身边默默哭了半夜的少年,有一定程度的信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穆明珠下了床,用力推开长窗,让外面新鲜的初夏空气涌进来。
她深呼吸,抬头望向那高远的蓝天,只见几朵悠然的白云正随风缓缓而动,看得久了仿佛人也要飞升而去一般。
“殿下?”樱红听到开窗的声音,在外面轻声探问。
虽然齐云已经离开了,但是齐云在时养成的习惯好像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比如樱红如非必要,是不会进穆明珠内室的。哪怕是有事情禀告,也会先通报。
因为齐云在的时候,若是樱红径直入内,便会撞破了。
当初因为穆明珠一时兴起而开始的隐藏,竟一直延续到齐云离开。
始终无人知晓那公主殿下寝殿内的小情郎,竟是在外威风凛凛、冷面骇然的黑刀卫齐都督。
“进来。”穆明珠轻声应,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投落在院子一角,那里有个穿灰布衣裳的人正佝偻着脊背在扫地。
樱红顺着穆明珠的目光看去,忙道:“奴叫他下去。”心中奇怪,哪里来的奴仆这样不懂规矩,公主殿下还在,就开始扫院子。
“不必。”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武。”
樱红愣住,重又看向那佝偻着像个小老头似的背影,“是……穆郎君?”她怎么都无法把那个背影,与正年轻的穆武联系在一起。
樱红上一次见到穆武,还是命人抬晕厥的穆武去净身之时。
可是净身之后的人,连身材都会变化这么大吗?
穆明珠淡声道:“净身之后,要抻腿的。他怕痛,一定是没做到,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了。”
樱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其实是很惊骇的,不管怎么说,那是国公爷之子,是公主殿下的表哥。从前公主殿下鞭打穆武,不过是皮外伤。如今却是……在雍州还一切好说,可是公主殿下终归是要回建业去的,穆武也是要回去的。上一次公主殿下向她解释了其中的道理。但道理是道理,看着成了这副模样的穆武,樱红还是本能感到害怕。
“殿下要放他在院子里服侍?”樱红面上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穆明珠倚靠在窗边,打量着扫地的穆武,看着这个已经成了阉人的表哥,却在思考穆国公通敌之事。
穆国公只有穆武这一个儿子,但是父子感情不算很好,在府中关起门来的争吵也很多。
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穆武身上,似乎想从这个已经不再完整的人身上榨取出最后一丝可用之处。
“车马都准备好了?”穆明珠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那就是要留穆武在近处的意思。
“都备好了。”樱红忙应道。
穆明珠从去岁秋日来到雍州,先是推行新政,又惩罚了一批世家,但因为触及的利益团体都是本地的,还遭遇了两次暗杀,所以为了自身安全,一直未曾出行,都是在行宫中运筹帷幄。等到如今英王一死,新政也已经推行开来,雍州旧的势力倒台,环境相对安全了,穆明珠终于可以从行宫中出来。
萧渊一大早便寻来了。
他是已经在雍州跑熟了的。
“总算你也能出门了。”萧渊倒是比穆明珠还高兴,他快步走进来,压根没注意那个灰扑扑扫地的身影,“这次若是再让你出事儿,我就是这个……”他比了个小拇指。
穆明珠第一次遇刺,当时有两拨刺客,山崖上的是英王府中派来的,还有一队在穆明珠马车近旁发动攻击的,却是从长安镇加入萧渊队伍、一直潜伏下来的梁国奸细,身手不凡,当时若不是穆明珠马车中藏了武艺高超的齐云,穆明珠就算不死、也难逃重伤。
那件事情之后,萧渊与林然都非常自责、也非常害怕,将从长安镇带出来的五千兵马,仔仔细细又筛查了一遍,得出了可疑之人五十七名,一个一个仔细审过——其中果然还有梁国的人,但像是奸细那样身手好的是没有了。这五十七名之中,所谓的梁国人,其实是生活在边境的百姓,战乱的时候,慌不择路,哪里看起来有活路便往哪里跑了。这些人自然是不能再留在穆明珠身边的,于是全都送到了荒地上劳作,等到新政后期,也可以分几亩田产,就安居在雍州,一二代之后,自然就是正式的大周子民了。
这些都是后话。
萧渊笑问道:“都准备好了。你要往哪里去?”
穆明珠一笑,还没说话,就听传报,说是林然求见。
她原本派了林然去南阳郡做事,其中包括放在英王床上的马头,但还有更重要的另一件事。
此时见林然回来,穆明珠知道必然是另一件事有了下落,忙命请他进来。
一时林然入内,与萧渊、穆明珠见礼后,轻声道:“殿下神机妙算。下官按照殿下所说去做,沿着齐都督指给下官的位置,又放了一艘小船,要它顺流而下。下官在旁乘船跟随,却见那小舟飘飘荡荡,沿着密河,最后竟到了南阳郡山间,最后撞碎在河岸上。”他顿了顿,道:“那河岸边,已经有旁的小舟碎片。而那处野山,下官打听之后,没有旁的特别之处,只是柳家那位柳鲁,喜欢带人往那处野山中打猎,一去便是数日不见人影。”
当初邓玦用来传讯的小舟,因当时怕给他的人在暗中看到,所以穆明珠没有用这个办法追查。
现在邓玦已经离开行宫,大约不日就会回到荆州。
穆明珠便要林然去查这事儿,果然探到了消息。
邓玦传讯的小舟,最终撞碎在柳鲁常去打猎的野山间。
柳鲁乃是柳猛之子,柳原真的父亲。
当初穆明珠要杀柳猛,便是柳鲁赶到南都去,拦了她的车马,要她“将心比心”。
而邓玦与柳鲁。
穆明珠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初见邓玦那一夜,她见这人有意示好、又特别圆滑,因此故意要逼出他一点得罪人的话。
那时候邓玦是怎么说的?
“柳家大郎,因为当初臣在江畔垂钓,柳家大郎打猎而至,惊走了臣的一尾好鱼。”
他说自己与柳家大郎有仇,所以报出了柳鲁的名号。
而柳鲁……
比起已死的柳猛,和在雍州做了别驾的柳原真,这个人似乎不那么耀眼。
穆明珠又想起了柳猛临死前的话。
那时候她下了令,要斩杀柳猛,可是心里知道若在平时他罪不至死,也敬服他的为人,因为向他允诺,他的罪过,不会涉及家人,以后他的儿子孙子,还是一样重用的。
那时候柳猛怎么说的?
似乎是说要她严苛对待他们。
那时候穆明珠没有多想,只以为柳猛是临死前一点淡淡的牢骚,又或者是对她的不信任。
可是现在想来,莫不是柳猛很清楚他的儿子在做什么?
邓玦给出了穆国公通敌的故事,可是他那撞碎了的小舟,现在查出来明白无误是向柳鲁报信的。
在这雍州第一世家之中,柳鲁又做了什么?他跟邓玦是什么关系?
“柳原真何在?”穆明珠眯起眼睛,忽然问道。
左右一愣。
穆明珠又道:“带柳原真来见本殿。”
“是。”
萧渊还没有跟上思路,道:“查出了什么大事儿?”
穆明珠轻声道:“捉到狐狸尾巴了。”
第166章
一时柳原真应召而至。
自从英王病故之后,柳原真便已经挪出了襄阳行宫,改到州府官邸中居住,正式接下了雍州刺史别驾的职位。
别驾的职位重要,几乎是总理一州百样事务。柳原真又年轻,哪怕聪慧见识广,刚上任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听说公主殿下召见,柳原真只当是为了前日那几样差事的缘故,忙叫底下人送了新的清单来,自己又翻出城外水渠修建的施工图来,胳膊底下夹着卷宗,匆匆忙忙骑马赶来——他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是快跑几乎看不出来。
谁知到了行宫花厅之中,不只公主殿下在,萧郎君与林校尉也都在。
柳原真没有多想,公主殿下这里原本就是人来人往的。他呈上了卷宗,忙就按照一路上理顺的思路,汇报各项事宜。
穆明珠安静听着,简单问了几句,又叫他回去安心办差。
柳原真至此也没觉出不寻常来,直到离开行宫,骑在归程的马上,被迎面的夏风一吹,才觉出一点奇怪的地方。
往日来见公主殿下汇报差事,公主殿下总有几句切中肯綮的话,要么叫他茅塞顿开,要么点明下一步的行事方针。
可是今日倒像是只见了他一面。
这念头只在柳原真脑海中一闪而过。
随着英王病故,原本要引他入局的阴谋似乎也消散了。
柳原真在马上挺直了胸膛,暗想如今既然做了这雍州别驾,便当勤恳做事,方可不坠家声。
襄阳行宫之中,在柳原真离开之后,花厅内却另有一番讨论。
萧渊讶然道:“就这?”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见林然与穆明珠都是一脸严肃,猜测大约与此前穆明珠遇刺之事有关。
谁知道传召了那柳原真来,却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公务便让人下去了。
林然也不解穆明珠的用意,只以目询问,等待公主殿下接下来的指示。
穆明珠手指摩挲着瓷杯上沿,神色沉静。
在她刚意识到邓玦与柳鲁之间的关联时,下令传召柳鲁的儿子、就在这襄阳城中的柳原真前来,是很自然的一道指令。
可是等命令传下去之后,穆明珠便意识到她要做的,并不是拿住柳原真查问、甚至也不是对柳原真旁敲侧击,而是要佯装一切如常的样子,就好像她完全不知道邓玦与柳鲁之间的关联。
因为在邓玦所有故意要她看破的伪装之外,现下与柳鲁的这种关联,才是邓玦蓄意想要藏起来的那部分秘密。
而邓玦蓄意藏起的秘密,一定与他真实的利益有关。
她现在已经拿到了这线索,便是占住了先机。
这与邓玦故意叫人知晓的宝匣不同,也与他主动说出的穆国公通敌之事不同,这是他的暗牌。
她拿到了邓玦的暗牌。
穆明珠没有解释她方才的行为,看向林然,道:“你底下的人还在南阳郡?”
林然道:“是。”
穆明珠轻声道:“要他们仔细些,不要给发现了。”
比起查出什么来,她拿到的暗牌不被发现,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邓玦从襄阳行宫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荆州,而是先往南阳郡去悼念英王周鼎。
如今看来,悼念英王是假,与在南阳郡的柳鲁传递消息才是真。
狐狸尾巴既然已经露出来,倒是不忙捉狐狸了。
最好是让狐狸以为他还是安全的,如此方可找到狐狸的主人——又或者关键时候,要狐狸反咬他的主人一口。
穆明珠轻轻垂眸,掩去眼中寒光。
她搁下精巧的茶盏,起身淡声道:“走吧。”
于是萧渊、林然等人纷纷起身,跟随在侧,又唤了虞岱等人,一同出了行宫,往城外而去。
自从穆明珠遇刺之后,相关人员都吸取了教训,现下这等出行,不会提前知会各处准备,以防给贼人可趁之机。
所以襄阳城外负责荒地耕种的静玉,如今的襄阳郡五都尉之一,直到已经望见了公主车驾的前队扈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从田地旁的凉棚中跳起来,着急忙慌道:“换衣裳!我的鞋子呢?不行不行,给我换一身新衣裳来!”又忙叫人去打水,伺候他梳洗;同时他也清楚公主殿下前来,必然是要处理正事儿的,忙又催着底下的吏员赶紧去做事儿——取账目的、清扫道路的、甚至还专门组织了一队人拔除路边的野草。
这边静玉忙乱到脚跟打后脑勺,总算是赶在公主殿下出现之前,把自己打扮漂亮了,一路小跑迎上来,守在停下的公主车驾旁。
穆明珠从马车中出来,就见静玉站在一旁等着,她一走近,便嗅到一阵香风。
静玉忙笑道:“下官见过殿下。”又带了一丝亲近的埋怨,“殿下怎么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就来了?”又道:“这田间日头毒,殿下仔细晒坏了……”便抖着刚命人取来的罗伞,要给穆明珠撑起在头顶。
“不必。”穆明珠轻轻摆手,止住他这一连串的殷勤,径直道:“本殿跟虞先生过来,是想看看田里怎么样了。”
“是。”静玉也不坚持,立时便把罗伞往后一递,自然有他底下的人接走,口中道:“哎唷,这田里庄稼长得可好了。不枉费下官当初没日没夜侍弄它。就这周边五六个村子里的老人都说,从小到大没见这片荒地上出产什么东西,没想到咱们的人一来,种下去的庄稼不但活了,而且活得很好——都说今年夏收、粮仓要不够用了呢!”他说起田里的庄稼来,精致白嫩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自豪的笑容来。毕竟他虽然爱美、爱修饰,但既然当初穆明珠跟他解释清楚了这耕种荒地的重要性,他清楚这项差事办的好坏,与他能不能回到公主殿下身边办差有直接关系,哪里会不尽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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