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及腰卷曲的金色长发,已经齐耳割断,饶是如此,仍能从他头顶、鬓角等烧焦的头发上看出,他怕是从火场中死里逃生了一回。
当初困于扬州囚笼中,他只穿了一条长裤,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此时他倒是衣裳齐全,只是穿着明显窄小的粗布衣裳,显然也不是他原本的衣裳,而且左臂和右腿上都绑着雪白的绷带,一看便是受了伤。
拓跋长日与穆明珠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穆明珠离开扬州那一日。
有孟非白做中间人,拓跋长日原本乘车出城,要与穆明珠谈一谈,但那时候他犹有傲气与底气,一定要穆明珠前来见他。穆明珠不肯俯就,于是拓跋长日便命车夫调转马头,到最后也不曾对她低头。
如今还不到一年光景,情形却已经大变。
拓跋长日坐在那积满灰尘的案几旁,碧眼陈黯,满面疲惫,高大的身躯也不自觉塌了肩膀——在看到穆明珠的瞬间,又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
但他显然是很累的——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在来的路上,穆明珠已经听齐云讲述了梁国这场事变——与她前世所知相差无几。
梁国皇帝拓跋弘毅终于等到成熟的时机,在内幽囚赵太后,在外命大将吐谷浑雄伏击杀死拓跋长日。
前世拓跋弘毅成功了,并由此逐渐加强了梁国皇权,秣马厉兵三四年,最终挥师南下,与大周谢钧所领的军队决战于长江之畔。
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拓跋长日没有死。
早在扬州分别之时,穆明珠便叮嘱过孟非白,留意梁国皇帝的动向,关键时候保拓跋长日一命;等到这一次齐云要往梁国去,穆明珠又交待了一次,若事发突然,至少将拓跋长日带回来——哪怕残废了也不打紧。
有了这双层保护,虽然吐谷浑雄重兵伏击,拓跋长日还是死里逃生、留住了一条性命,并赶在皇帝拓跋弘毅的大追查来到之前,跟着齐云逃入了大周境内。
“逃”。
拓跋长日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
至少在现下,甚至他的生死都握在这位大周的四公主手中。
他还有傲气,却已经没了底气。
拓跋长日拖着受伤的腿,按着桌面站起来,跳动了两步,至少做出了迎接的姿态,用他那有些生涩的汉话道:“公主殿下。”
穆明珠走了进来。
拓跋长日径直道:“公主殿下,借我一支兵马,送我到乌桓。我舅父的部族在那里,很强大。我用舅父的兵,救出我的母亲。”
赵太后陷落深宫,尚且不知生死。
他很迫切。
穆明珠却没那么着急,将拎在手中的半壶好酒摆在案上,慢悠悠道:“小皇子既然来了大周,便该依着大周的礼节行事。”
“礼节?”
“在大周,主宾相见,一上来就谈正事是不礼貌的。”穆明珠从袖中摸出两只精巧的小酒杯来,搁在那酒壶旁边,对上拓跋长日迷茫又急迫的目光,一笑道:“这样显得咱们只有利益关系,没了交情,不是吗?”
拓跋长日的汉话只够日常所用,一时难以明白其中博大精深的意思,然而他清楚自己有所求,这位大周的公主自然也有她的条件。
如今他说了要求,该坐下来听她的条件了。
拓跋长日虽然心如油煎,仍是在桌边坐下来,盯着穆明珠倒酒的动作,神情悲切,道:“公主殿下要什么?要我服侍于你,我也答应。”
穆明珠还未说话,齐云提在手中的灯笼忽然一晃,映得暗沉的宫室内鬼影飘飘起来。
“灯笼放下。”穆明珠淡声道:“你们两人都退下。”
齐云缓缓将那灯笼放在案上,依言与拓跋长日的那名扈从退下前,又深深望了穆明珠一眼。
女孩背对宫门而坐,灯笼朦胧橘红的光洒落在她金色的裙裾上,似一场迷离幻梦。
宫室门扉合拢,秋雨声淡去。
穆明珠将斟好的一杯酒推到拓跋长日面前,研判着他面上的焦躁担忧,微微一笑,道:“饮了这杯酒,然后我们再来谈,怎么帮你这件事。”
彩漆斑驳的殿门外,齐云与那名拓跋长日的扈从一同立在屋檐下。
成串的雨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
齐云抚了抚胸口,那里装着一叠文书,是方才在书房中公主殿下拿给他的。
这是四个月来,原本跟随他在雍州的黑刀卫校尉秦威所写。
他前往梁国之后,向皇帝汇报雍州诸事的事项便落在秦威肩上。
秦威原本就很是信服齐云,自扬州行之后,也许是受了蔡攀暗害的惊吓,也许是见了穆明珠在扬州的作为,渐渐也有忠于穆明珠的趋势。这次齐云离开之后,上报朝廷的内容虽然是秦威所写,但是上呈朝廷之前,却都给穆明珠先行过目删减过了。
宫室内,灯笼朦胧的光透过窗户洒出来。
齐云终于摸出了那叠文书,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垂眸翻看起来。
他看得很快,但是在某一页某几行,视线又会长久凝住不动。
“六月初四晨,公主殿下于襄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六月十五日,公主殿下行宫理事,见别驾柳原真、监理柳耀……”
“七月初二,公主殿下拔擢丁氏二兄弟为校尉,赞其骑射之术……”
“七月二十八,公主殿下于南阳游猎,荆州都督邓玦作陪”
“八月十三,临近中秋,公主殿下赏月饼于众人。荆州都督邓玦、丁氏校尉、监理柳耀……皆有所得。”
齐云在那些繁杂的细务记载之间,精准捕捉着与穆明珠私人有关的点滴,而其中有几个名字格外刺眼,总是不由自主便跃入他眼帘中来。
良久,哪怕是他,也在那微弱的光线下感觉到了双目发痛。
他合拢了那文书,一声叹息忍不住要出口——真到出口时,却又刻意放得低缓,生怕给任何人察觉。
那一声悠长而低微的叹息,出自少年口中,很快便飘散在秋雨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就连站在他身旁的那名扈从都未曾察觉。
他出神望着黑夜中银针般的丝雨,淡漠的神色下,压抑着一颗酸楚难言的心。
公主殿下身边总是不缺人陪伴的。
他既然要奢求一个特别的位置,自然难免要忍受如现下这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齐云立时上前,从外面打开了殿门。
迎着他张开的双臂,穆明珠从殿内走出来。
从齐云的视角来看,几乎就像是公主殿下走入他怀抱中来。
他先是如被蛊惑般迎上去,继而在穆明珠略显诧异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退开一步,为她在雨夜中撑起罗伞。
穆明珠自然走入伞下,吩咐道:“叫林然派人守住这处宫室,不要让人出入。”
“是。”齐云观察着她的面色,隐然有满足之色,大约是跟拓跋长日的交谈颇为顺利。
“这趟去梁国,还有什么所获?”穆明珠轻声又问。
两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雨声把外面的世界都隔绝开来。
齐云低声道:“穆国公这些年来的,所收梁国说客的金银,单子账簿都已经拿到了。不但穆国公,建业城中还有一批曾收过梁国说客贿赂物资的。事情由来已久,穆国公甚至还不是最早的一批。”
穆明珠冷着脸听着,待他大略说完,转而又问道:“关于邓玦呢?查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了齐云一眼,拉着他的胳膊,要他也往伞下来。
齐云心中一烫,顺着她的力道,向她挨近过去,压着心跳低声又道:“跟殿下之前预料的一样。穆国公原本是赵太后一系的,如今赵太后势力不不如从前,因此要查证据也容易。邓玦与穆国公不是一条线,却难以查踪迹。好在殿下曾说过他有一对银钩,是藏而不用的武器,又曾绘制那银钩的模样给臣看。梁国皇帝身边不好探查,但是那梁国皇帝有一批专门冶炼武器的匠人……”
穆明珠轻轻点头,道:“拓跋弘毅继位之后,一直很重视兵器锻造,召集了全国的匠人……”
这样安静的雨夜里,两人撑着一只伞同行,虽然谈论着再正经重大不过的事情,却又好似情话低语。
齐云听着身边穆明珠的声音,耳根也有些发烫,定定神,见她已经停了话音相候,忙捡起方才的思路来,继续道:“臣查到了那梁国皇帝御用的一位兵器匠人,设法混入了他的工坊,在他秘密收起来的图册中,见到了如殿下所绘银钩一模一样的武器图形——那册子里面的武器,都是这匠人独家打造。”
“换句话来说,”穆明珠淡声道:“邓玦左手所用的银钩,乃是梁国皇帝御用的匠人所打造。”
“是。”
邓玦背后的势力,已经昭然若揭。
“殿下可要处置他?”红罗伞下,少年轻声问。
穆明珠低声道:“你们一走,梁国便开启了大搜捕。届时你向母皇汇报穆国公通敌一事,耽搁久了遮掩不过去。最多在明日,你便该启程往建业去。”
母皇不只有齐云一处耳目,拓跋长日一逃,梁国一定会戒严搜捕。齐云离开梁国的节点,只能是在戒严之前。那么他停留在雍州,在上报皇帝之前,确定关于邓玦的处置方法,最多只有一日时间。再久,说不得就要引动母皇疑心了。
“我等下命人送信给邓玦,要他星夜前来见我。至明日晨间,便见分晓。”穆明珠计算着时间,道:“那时候你再上路赶往建业,便能敷衍过去。”
“好。”齐云低声应。
穆明珠极喜欢少年应“好”的姿态。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径尽头,拐一个弯,绕过宫墙,便是等候穆明珠的大队宫人。
穆明珠却在拐弯之前停了下来,手臂一抬,握住了少年撑伞的手,噙着一丝笑,把他逼到墙边去,另一只手绕上他劲瘦的腰——隔着湿透的衣裳,更能体会底下肌肉的温热紧实。
齐云没料到她还是这样胡闹,若不是有宫墙抵住,险些便要跌倒。他背抵在墙上,拎着灯笼的手垂下去,小腿微屈,在艰难维持住平衡的同时,为她撑伞的手臂仍是稳定有力,始终悬停于她肩膀之上。
“衣裳湿了……”穆明珠凑上去,在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影下,仰头望着分别四个月的少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人倒是更俊俏了。”
齐云面色已红,望着她的眼睛发亮,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唇上——看到那刺目的一点暗红淤痕,睫毛如受惊般颤了颤,重又偏过头去,望向寒光闪闪的秋夜冷雨。
拐角之外,樱红等人已经看到了灯笼的光。
樱红并不知有齐云同行,见那光忽然停了,担心公主殿下出什么意外,“殿下?”她一面唤着,一面似乎便要走过来查看。
穆明珠收回在少年腰间的手,调笑道:“等下床上见。”
樱红带着扈从拐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公主殿下一人撑着红罗伞立在雨中,一只灯笼歪靠在一旁的花树间、像是什么人慌不择路丢下的。
“殿下!”樱红忙迎上来。
穆明珠自己弯腰,捡起那只灯笼,安抚着慌乱的婢女,含笑道:“本殿好得很。”她在樱红的陪伴下,走出数步,忽而低声吩咐道:“今夜多备一份热水。”
樱红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殿下养的那位小情郎,今夜又来了!
“再派人传话,要邓玦连夜来行宫。”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有急事相见。”
“是。”
等穆明珠雨中漫步,沐浴过后,回到内室的时候,齐云早已在等候。
“去吧。”穆明珠听到樱红小声汇报的声音,知道隔壁浴房中一应都准备好了,婢女等也已经退下,她手指戳在少年腰间,推了推他,笑道:“湿衣虽然俊俏,若病了可得不偿失。”
齐云红着脸走出去。
穆明珠听着隔壁的动静,说来也奇怪,竟然几乎听不到水声——大约因为离得近,少年羞涩不敢有太大的动静。
她侧着耳朵听了片刻,有些心猿意马,自己轻咳一声,定下神来,先处理案头的急件。
虽然一开始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但穆明珠很快便给正事占住了心神,以至于连换了新衣、沐浴过后的少年走进来都没察觉。
齐云望着烛光下答复往来信件的穆明珠,知她在忙正事,不好出言惊扰,只静静望着她。
然后,目光不受控制往她下唇那一点暗红淤痕而去。
那些酸涩痛苦的情绪又开始在胃里翻涌。
齐云闭了闭眼睛,转头打量着内室的陈设。他从窗棂上系着的红绳看去,一点一滴,想要找出在他之后,是谁人还曾踏足此处的证据——但是内心深处,这样拼命的找寻证据,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盼着最后于证据上一无所得。然而哪怕是以他的利眼,也无法查证这样的事情。公主殿下身边的婢女勤恳,内室的陈设从来一丝不苟、日日清洁,如果说案上的花瓶位置有所改动,多半也是公主殿下自己随手摆放的。他一寸一寸看过去,最后望向那淡粉色的床帐,在床帐角垂下的一缕黄丝绦上,原本系着一枚银球香囊,后来里面的香散尽了,却放了一只纸花。
是他新年时赠给公主殿下的纸花。
原本正红色的牡丹花,已经稍微黯淡了颜色,可仍是好端端、挂在公主殿下床帐香囊中。
她每日晨起睡前,只要抬头,便会看到。
齐云感到心中一股甜蜜的疼痛。
穆明珠此时恰好理完案头的急件,抬眸就见少年站在下榻前、呆呆望着床帐上的纸花出神,便一笑道:“颜色有些黯了,不过模样还是漂亮的。”便倾身上前,拉了他的手,笑道:“齐都督几时得空,再给我折一只?”
齐云顺着她的力道,坐倒在下榻上,黑眸凝睇着她,脉脉含情。
穆明珠最受不了他这样乖巧不语、只拿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模样。她从案后转出来,跪坐在旁边,拉着他沐浴过后温热甚至发烫的手,柔声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四个月不见,不认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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