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表露因孟非白而起的醋意,因为太清楚孟非白对于皇帝用处之重大。
齐云复又垂眸,目光落在她的皓腕之上,口吻清淡道:“陛下敬他,臣便敬他,谈不上委屈。”
他第一次说这等话,也紧张于穆明珠的反应。
没关系的,她说过现下最喜欢他、只喜欢他。
言犹在耳,总该有些余温。
穆明珠闻言一愣,因一贯了解齐云的性情,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完全想不到他突然会说好话了。
她原本还担心齐云吃飞醋,如今看来齐云倒是比她想的要大气许多。
对于皇帝来说,有个乖巧懂事的爱侣,总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穆明珠拖长了声音道:“这么懂事呀?”她挨过来,与他额头相抵,轻笑道:“奖励你一个吻。”
齐云心中酸痛,闭目感受这个吻,想着,她果然是喜欢的。
一个“懂事”的他。
对于穆明珠来说,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无数事情推着她往前走。
永平元年开春,建业城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乃是皇帝新开的恩科。
所谓的恩科,便是新君在每年正常从南山书院取用人才之外,额外加了一次考试,召集了大周十四州的一百四十余名良才,来到建业与南山书院第四年的学生共计三百六十余名,总计五百多名学生一同参加这次考试。
而有新君此前御笔一挥,提携了南山书院百名寒门子弟入朝政的例子在前,这次恩科对于来自寒门学子来说无疑是激动人心的。
这是他们鲤鱼跃龙门的大机会。
南山书院,半山腰之上的世家子弟望着底下石径上涌入的外地学子,颇有不屑厌恶之态,保持中立的已经算是极有风度。
这次地方上来的良才,朝廷发旨安排入住南山书院。
当初皇帝提走的一百多人,空出来的卧房正好腾给他们。
这些从外地赶来的寒门子弟,衣裳哪怕整洁,在世家子弟看来仍是简素到几乎不体面了。哪怕这些所谓的寒门子弟,多数在家中也是衣食无忧的,可仍是无法与穿绸衣熏名香的世家子弟相比。
“这书院是住不下去了。”世家子弟中有一人名唤董甘,字净莲,生来洁癖,道:“我今夜便搬出去,家中在建业还有一处宅邸。这些人一来,咱们的宿处说不定要染上虱子。”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名世家子弟,名唤范辙,字中直,闻言蹙眉笑道:“你真是——说得我身上痒痒,叫我也住不得了。”
董甘一笑,示意他跟着走到僻静处,道:“你家老大人可是在这次出题官里?”他与范辙熟稔,又道:“我那伯父在这次的出题官里,回府后给我圈了几页要紧的地方。”
董甘的伯父与范辙的祖父,都在弘文馆学士之中。
年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弘文馆学士,选了其中德高望重又有文才之人,要他们拟出考题。
因这是新开的恩科,皇帝又是新君登基,保密的流程都还没有完备,全凭各位出题人的自觉。虽然律令上是不许外传的,可是像董甘这样,伯父给侄子圈一圈要背的课文,又有什么证据?
范辙立时会意,含笑道:“巧了,家祖父也给我圈了几页重点,正好与净莲兄交换学习、一同进步。”
早在太
祖年间,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用的乃是同一套试卷,哪怕世家子弟有家势之便,最后出来成绩,谁优谁劣,一目了然,就是朝中世家高官要提拔自家子侄,总也要先遮掩几年,要面子上过得去,再行调动。可是等到世宗年间,朝中世家高官便拿一套狗屁不通的道理,说服世宗换了政策,自那以后,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考试用的成了两套不同的试卷,出来的成绩更无从比起,世家高官要提拔自己的子侄,不必再顾及成绩,连遮掩几年、先放子侄到地方小官上历练都不必,直接就可以提拔放到朝中提前空出来的好位置上。
如今新君开恩科,又用了太
祖的老办法,要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用一套试卷。
看似公平之下,如范辙、董甘这等世家子弟,却仍是有旁人接触不到的法门,提前做好了准备。
诚然私通考题之事,不宜声张,纵然是世家子弟也难以得知考卷全貌,但是像范辙、董甘这样,提前拿到了部分考点的,待到考出来的时候,比真实水平提高两等,不算什么。
此时董甘与范辙作了约定,相视一笑,彼此恭维了几句。
其实像董甘、范辙这样的,还算是世家子弟中比较上进的,不上进的那等只是在书院中混上几年,等时机到了由家中长辈安排到名头好听的闲职上度日便是。
与或闲适或私下“进步”的世家子弟不同,书院中的寒门子弟、尤其是刚从地方上来到建业的寒门子弟,却是个个挑灯夜读,恨不能在考前榨干自己的所有能量,生怕自己错过了这个大机会。
其中甚至有人因为过份勤奋与紧张而病倒。
张彬与胡辛等人从病倒的同窗房中走出来,却见来往的学生都避着这同窗的房门。
其中有一学子不解,道:“王兄不过是头痛,又不会过了病气给他们——他们躲着做什么?”这是属于一味读书,不太通人情世故的。
胡辛解释道:“他们不是怕过了病气,而是怕过了‘晦气’。”
对于寒门学子来说,太过紧张于这次考试的机会,与考试无关的一切事情,都要排到对考试的考量之后。
张彬轻轻一叹,道:“回房温书吧。”
他们没有任何额外的途径,在建业举目无亲,不认识任何弘文馆的出题人,甚至连弘文馆的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
他们所能倚仗的,唯有自己手中的笔与脑中的知识。
二月初二,龙抬头,正是恩科考试日。
五百多名考生鱼贯而入弘文馆,分作十四个考场,只上午考一场,便算结束。
由右相萧负雪与少府李思清为巡查的主考官,每个考场各有监考三名。
大考结束,考生又鱼贯而出,神色却等等不同、精彩纷呈。
董甘与范辙出来一碰面,见对方一脸颓丧,跌足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次的考卷,非但跟他们家中的出题官所圈的内容毫无关系,可以说跟历年的考试也全不相同。
题目的形式完全不同,考的内容也完全不同。
从第一道题目到最后一道题目,竟然全是问永平新政的!
董甘与范辙准备好的优美辞藻,屁用没有。
两人看到对方的颓丧之色,便知交换题目彼此都没弄鬼,真正弄鬼的人乃是当今皇帝!
穆明珠在这次恩科之前,对于这次取士的目的就想得很清楚。
与梁国还有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对大周来说,当务之急是鼓励农业生产、培养善战之风,至于承平岁月所用的文人,完全可以等到大战过后再慢慢来。
她现在急需的,乃是能够切实推行新政的人才。
这次恩科的好处,就在于是第一次。
她改变考试的惯例,让学子们全无防备,如此若能脱颖而出的,必然是平时对新政便多有关注、而且有深入思考的学子。
这才是大周最需要的人才。
而对于平时考试中的不平等现象,穆明珠很早之前便留意到了,只是世家积弊如此,若要一朝肃清,却也不易。
她其实也有些犹豫——这样改变考试内容,对于寒窗苦读的学子是否公平?
可是等到她看到弘文馆那批所谓的饱学之士呈上来的备选题目,便立时下定了决心。
大周风雅的人已经太多了,现在需要的是实干之人。
于是这次**目,便上演了瞒天过海的精彩故事。
考试过后,地方上来的寒门学子便被“礼送”出了南山书院。
考试过后,参与考试的世家子弟怨声载道、颇有被愚弄之感,对这些地方上来的寒门学子意见越来越大,在矛盾激化之前,书院管理者上书,恳请恢复书院正常的秩序,既然考试已过,便可以请地方上来的寒门学子另择宿处。
而穆明珠之所以会批准这一则请求,乃是因为她要用的既然是实干之人,与其舒舒服服住在书院中等放榜,不如让他们到建业的大街小巷去看看,体验一番真正的世情百态。
这其中也包括,体验一番穷人的生活。
这些地方上来的寒门子弟,虽然多数在家中衣食无缺,但行囊中的几两碎银子,在建业城中真算不得什么。
建业是繁华,繁华之所自然有其私下的脏污。
这些原本闭门读书的学子不懂,最重要的考试过后,大部分都松了劲儿,在建业城中欢庆放纵。
其中有在秦楼楚馆花光了身上盘缠的,有误入赌坊赔光了最后一文铜板的,也有像胡辛这样——哪怕什么都不曾做,只等着放榜的这段日子住在逆旅,付着茶水饭菜,眼看着已经欠了店主人三日费用。
朝廷取士,又是新君恩科,格外谨慎,要到三月才放榜。
胡辛数了数剩下的日子,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荷包,踱步下楼,笑脸迎向神色冷淡的店主人,道:“我出去访友,行囊都在房中,劳您费神看一眼。”
他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是表明他没有欠费潜逃的意思,东西都还在房间里呢。
店主人擦着柜台,眼皮也不太抬一下,只一扬搭在肩上的毛巾表示听到了。
胡辛走出旅店来,脸上的笑容便散了,挂出愁容来——日子还长,怎么赚些花费呢?若是去寻同窗,张彬怕是比他还要更穷些。
好在这日是个晴天,虽然春寒料峭,但正午的暖阳照在背上,仍是暖烘烘的。
胡辛走在建业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见路边有卖各色吃食的,街口也有算命写字的——只是半响不见一个来客。
他想了一想,反其道而行,转身出城,往济慈寺而去。
来了建业一趟,总不能没去过济慈寺。
况且他想过了,若果真要赚钱,在路边摆摊赚一文半文的,何如往达官显贵所在的地方,碰上一个赏他一两碎银,便尽可对付接下来的饭食了。
胡辛出了城,他不赶时间,慢慢沿着通往济慈寺的大路走去,凭着亲和力,路上搭了半程免费的驴车,然后下来又走,直走到背上汗出、脚踝发酸,这才算是到了。
山门下守兵森严,胡辛看了也觉胆寒,站在一旁观察,见那守兵盘问了几句、便放了前面一个锦衣男子上去,想着自己这么远走来了,总要碰碰运气,便也上前,主动笑道:“两位官爷,这冷天还守山门,真不容易。”
那最前面的两名守兵见他会说话,倒是露出一丝笑影来,上下打量他一眼,道:“入寺上香的?”
胡辛笑道:“是。”
其中一名守兵道:“一炷香十两银子,你拿得出来?”他的目光直白,落在胡辛半旧灰色的棉衣和一路走来满是灰尘的布鞋上。
另一名守兵道:“咱们也是职责所在,要么你亮出银子,咱们便放你过去。要么你等过了十五这日再来,今日寺中人多,不能放你上去了。”
胡辛一愣,他来得不巧,今日却是十五,来济慈寺上香的贵人多。
他自然难与守兵相争,低头一叹,建业繁华,穷人在此却不易,便是拜佛也要先摸摸看身上有没有十两银子。
胡辛便要转身离开,想着在周边看看山景也是好的——只未知今日晚膳在哪里。
“这位郎君的香,我代他出了。”忽然,一道温润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隐约有几分熟悉。
那两名守兵早已让出路来。
胡辛愕然回首,却见素色锦衣的郎君从他身边走过。
孟非白微微一笑,道:“那日建业城外,风雨破庙曾相见,用勤兄可是忘记了?”
他竟然还记得胡辛的字。
胡辛又惊又喜,忙跟上来,笑道:“这真是——万万没想到,能与郎君再相见。敢问郎君怎生称呼?”
孟非白道:“在下姓孟。”
胡辛很有分寸,没有再追问,笑道:“多谢孟兄!”又问那日的乞儿,便攀谈起来。
入寺之后,孟非白果然依言赠了一炷香给胡辛。
胡辛倒是不扭捏,大大方方接了。
上过香后,孟非白谦和道:“在下于寺中定了一桌素膳,无人相伴,亦是寂寞,不知用勤兄可愿赏光?”
胡辛本就腹中饥渴,还在担忧晚膳何在,闻言知晓这位孟兄是看穿了他的窘迫,黑脸微红,笑道:“这还有什么赏光不赏光?孟兄可别折煞我了。”
于是两人往禅房用膳,原本跟随孟非白的四名扈从守在门外。
孟非白饮食有节,只吃到七分饱便停下来,望向窗外的树影,眉宇间隐有轻愁。
胡辛却是饿坏了,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搁下饭碗,一面斟茶一面等着对面的人开口。他极会看形势,已看出这孟兄颇有家财,对方帮他,也许只是因为心善,但若是另有所图,接下来自会开口。
“用勤兄可要添饭?”孟非白又道。
胡辛压下饱嗝,摇头笑道:“不必,不必,我着实饱了。”
孟非白便一笑起身,道:“我与旁人还有约,用勤兄请自便。”
胡辛微微一愣,跟着起身,见孟非白转身便要出门,不禁问道:“这……孟兄便走了吗?”
孟非白行到门边,闻言回首,似是想起什么,道:“白虎,取一封银子来。”
外面守着的扈从中,便有一人入内,俯身往案上搁了一枚锦袋又退下。
孟非白目视胡辛,似是看穿他窘迫,微微一笑,道:“这是谢礼。”
“谢礼?”胡辛已经懵掉了。
孟非白道:“谢用勤兄陪在下用膳。”
胡辛忙抓起锦袋追上去,连声道:“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总不能平白拿孟兄的银子……”他举着那沉甸甸的锦袋,苦恼道:“我能为孟兄做点什么呢?”
孟非白含笑道:“你莫要多想。我帮你,其实并非帮你。”
胡辛愣愣道:“那是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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