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色夜已深,暮春的雨淅淅沥沥,穆明珠遥想东扬州的评判之战,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齐云低声道:“陛下要虚云高僧写的经文,倒是有趣。”
穆明珠回过神来,眯眼一笑,得意道:“你看到了?”
齐云笑道:“今日操练,众僧已开始诵读。‘经文百卷,家国第一’……”他所念的,正是穆明珠强要虚云加在总纲中的要义。
穆明珠先是笑出声来,待到止住笑意,这才正色道:“这道理难道不对吗?若国破家亡,寺庙里的僧人又岂能逃得过?”
不管是出家人,还是俗世客,既在一国,便为一体。
东扬州平叛尚未定,宫中女官考试的结果已经揭晓。这次考试能顺利开启,参与的侍女达一千余名,还要归功于太上皇在时,非但不禁宫人识字、甚至鼓励宫人读书学习诗文。若没有太上皇当初打下的基础,眼下只培养这些侍女识字读书,就需要三五年,至于考试选官就更是后话了。
女官考试成绩出来,穆明珠看过之后,对李思清道:“抄录一份到长秋宫,叫太上皇看了也高兴。”
这份成果里,亦有太上皇当初的功绩。
早在考试之前,穆明珠便晓谕宫中上下,之后各人在宫中的职位会综合考试的成绩进行调整。因这样的事情是第一次,最初众人并没有意识到强度会有多么大,甚至很多宫人都认为这只皇帝一时兴起。直到如今成绩出来,譬如织造绣房等司坊,有些做了十数年的宫人,因成绩不及格,竟然真就被降了原本的职务,由成绩更优异的年轻宫人取而代之。如歌舞坊中,回雪与流云得益于当初在谢府受的熏陶,不管是字迹还是学识,都胜过寻常宫人许多,当之无愧拿了歌舞坊的头两名。变动之下,宫中自然也会有不和谐的声音,有人叫屈、有人憋闷、有人走门路。如此乱哄哄闹了半个月,众宫人见皇帝铁了心,在李思清的主理下,宫中秩序才算是慢慢恢复了正常。
若说这次宫中考试最出人意料的,还属翠鸽。
她竟是在千余名宫人中考了第一。
这得益于她出色的算经成绩,因宫人多半不通算经,即便是樱红、碧鸢这等被穆明珠要求去学的,也只限于会,但并不精通、也未曾钻研。
翠鸽早在扬州时为穆明珠在外面做事,舍粥分田的时候,已经切实认识到算经的重要性。后来有了监理柳耀做师父的大好机会,她更是不肯放过,勤学算经,甚至到了樱红笑言疯魔的程度。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付出了巨大心力的算经,为她争得了总体头名的好成绩。
穆明珠下旨,册封翠鸽为学士,常伴左右,协理宫中百事,连樱红、碧鸢见了她都要行半礼。
翠鸽最初惶恐,连连摆手,道:“怎能让两位姐姐向奴行礼?”
樱红与碧鸢强拉了她坐下,要她受礼。
樱红笑道:“我们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你既得了头名,封了学士,便是正经的女官了,可不兴再自称‘奴’。”
“樱红这话说对了。”穆明珠原本站在一旁笑看她们玩闹,闻言道:“你如今做了女官,也该正经有个姓名,便譬如李少府那样的。你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
翠鸽眼看皇帝站着,自己却被按住坐下来,早已满脸涨红,闻言摇头道:“这奴……我……不记得了。”她自记事起,便在宫中关押罪人之后的宫室中,由旁的宫人抚养长大,不知家世。
“如此。”穆明珠微一沉吟,笑道:“赐你与朕同姓如何?”
翠鸽吓了一跳,顾不得樱红与碧鸢,挣扎着站起来,只道:“这、这……”又去看樱红,不知该作何反应。
樱红与碧鸢也都愣住了。
穆明珠考虑到这是宫中第一次考试,意义重大,因笑道:“既有了姓,索性改个正经的名。翠鸽——鸽子嘛,或曰飞奴,或曰雪衣。飞奴到底有个‘奴’字,雪衣雅致些。以后你便唤作穆雪衣,如何?”
翠鸽彻底愣住。
樱红最先反应过来,推了她一把,低叫道:“还不快谢恩!可是欢喜傻了?”
翠鸽伏地行礼,起身时眼中莹然有泪,哽咽道:“奴……我……谢陛下赐名。”
穆明珠看着当初在扬州时的小丫头,如今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官,也有些感慨,笑道:“你又说错了——如今该自称‘臣’了。”
穆雪衣揩泪,伏身再拜,恳切道:“臣,谢过陛下栽培之恩。”
樱红等人凑趣,要她换上学士那青色的官袍,笑道:“这身官服合该你穿,看这前襟绣的飞禽,可不正有鸽子在里面?”
穆雪衣被调侃地腼腆起来,红着脸不知怎么应对。
穆明珠笑道:“朕给你出个主意,你就等头一个月的俸禄发了,请这些姐姐们吃一顿酒筵,她们便放过你了。”
樱红笑道:“不敢不敢,还是我们请雪衣大人。”
穆明珠点着她,笑道:“这却又不对。如今她比你们官职高,她请你们是体恤下情,若是吃你们所请,可就‘**嘴短’说不清楚了。”
樱红聪明,一点便通,笑道:“罢了,不敢拦着雪衣大人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那我们就等雪衣这顿酒了。”
穆明珠入书房,示意雪衣也跟进来。
穆雪衣站在桌边,却有些不知所措,她是第一个被封为学士的宫人,虽然穿上了官袍,却不知该做什么。
“臣为陛下研磨……还是陛下想喝茶?”
穆明珠缓缓摇头,示意她也在一旁坐下来,和气道:“你说朕栽培你,要你能写会算,难道是为了让你给朕研磨添茶的?”
“那……”
穆明珠慢慢道:“朝中原本有左相、右相,韩相病退之后,便只剩了萧负雪。如今你在宫中,常伴朕左右,虽是学士之身,却宛如内相。”
相。
这个字眼对于穆雪衣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不用担心。”穆明珠看着她难掩紧张担忧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其实并不难的,只是朕要你去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不知不觉中一年半载过去,你会发现你已经做得很好。”
“是。”穆雪衣望着皇帝,充满了信赖,一如当初扬州城中那个落泪的小姑娘。
暮春雨已歇,朗朗天光透窗而来,洒落在君臣二人面上,明媚昂扬。
第227章
四月,穆明珠接到了两则好消息。
第一则好消息,来自远行至吐谷浑的萧渊。去岁梁国南下,形势危急时,萧渊奉命而出,周游党项、吐谷浑、柔兰等国,联合列国抗梁。这是一个长期的计划,并不急于一岁一年之间。而萧渊所去,**迢迢,往来通信不便。因此穆明珠每次收到萧渊的来信,总是欣然的。她上一次收到萧渊的来信,还是在五个月前,那时候萧渊刚安全进入党项境内。
此时这封信中,萧渊大略讲了他在路上的见闻,重点放在党项与吐谷浑两国的态度上。
党项与大周接壤面积不小,虽然与梁国有旧怨,但跟大周也并不算和睦。萧渊在党项非但没有受到礼遇,若非他机警,又有当地结交的友人相助,甚至可能无法安然离开党项。
而吐谷浑则不同,与梁国大面积接壤,与大周只有不足百里的国境线,多年来与梁国纷争不断,与大周却是少有往来。
吐谷浑国的王对萧渊这位从大周而来的特使很感兴趣,设宴款待,并与他深谈抗梁大计。
不管最后成与不成,吐谷浑国愿意合作的态度,总是一则好消息。
第二则好消息,则来自东扬州。
朝廷王师开到,又有吴郡、永嘉郡的兵马南北夹击,东扬州诚王不战自溃。究其原因,乃是诚王与当地世家联合,据有田产无数,当下许多百姓沦落为流民,而诚王**僧侣一事,曝光后激发了众怒。穆明珠的永平新政,给了东扬州民众一粒火种。如今这场叛乱,正是火种燎原所需的大风。诚王自己亲手扇出这飓风,催动火势,烧**自己。据说诚王是夜巡回城时,被伏在路边的百姓一块石头砸在脑袋上,登时便从疾驰的马上摔落下去,当场就**一半,抬回府中也不过苟延残喘了三五日,到底没能救回性命来。他也真是狠辣,自知命不久矣,深恨长子带兵来与自己作对,临死前传令勒**王妃。
城破之后,周汪领兵而入,扶着母亲棺木恸哭。
随着东扬州诚王一死,原本想要趁乱找事的各州小势力,也都偃旗息鼓了。
地方上的乱局暂平,穆明珠可以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核心问题上来。
她召了派往地方上的监理柳耀归来,委任为度支尚书。
柳耀入宫那日,是她昔日的徒弟穆雪衣前来迎接的。
“师父。”穆雪衣仍是旧时称呼,笑着迎上来。
柳耀却有些恍惚,眼前的官员分明女子之身,却行走于朝堂之上,而殿外的扈从神色不变、显然已经**以为常。
“师父,这边来。”穆雪衣倒是没在意柳耀的迟疑,只当他不熟悉道路,笑道:“陛下要您到小殿相见,咱们从旁边侧门走。”又道:“师父还不知道吧,上个月陛下给我改了名,如今我不叫翠鸽,改叫雪衣啦。”
柳耀回过神来,她伪装男子十数年,此时一开口仍是低沉的嗓音,“雪衣,这新名好听。”
穆雪衣笑道:“陛下选的,自然是极好的。”她也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又道:“多亏当初师父耐心教我,否则我的算经也学不出来。”
两人说起过去的事情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小殿之外。
穆雪衣入内通传,不多时又请柳耀入内。
穆明珠已经站在西侧间门前,正看着两人,笑道:“师徒俩总算又见面了。”便问柳耀在外面这大半年的见闻感受。
寒暄过后,众宫人退下,穆明珠单独留柳耀说话。
“光华,此处只你我君臣二人,朕也不瞒你。”穆明珠长长吸了口气,在小榻上坐下来,将案几上的账簿推给柳耀,道:“看看吧。”
这账簿记载的乃是大周去岁的税赋情况。
柳耀办差久了,很会抓重点,很快便翻看完毕,抚着最后一页,静候皇帝开口。
穆明珠道:“朝廷收上来的税赋,其中九成都来自寻常百姓的田赋、丁税,剩下的各种税收只占了一成。这样的税赋哪里是合理的?”
普通百姓所占有的田地,远不及世家大户,可是他们却承担了最沉重的赋税。
因为百姓没有**之法。
而对于士族的赋税豁免,却是写在朝廷律令中的。
这样的收税比例显然是不公正的,是急需改变的。
“朕召你回来做度支尚书,是要你重整税政。”穆明珠语重心长道:“不管是兴修水利,还是赈灾纾困,乃至于外御强敌,朝廷都需要钱。钱从何处来?便是从税赋中来。好的税政,应该让那等大世家大富豪多出钱,把他们从普通百姓身上盘剥出来的利益,再回馈给百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抿唇一瞬,因为气愤有些说不下去。
但是柳耀全然明白她的意思,这也正是她这半年来外面所见的世情。
穆明珠顿了顿,又道:“朕实话告诉你,接下来两三年,朝廷不但要养马、养兵,还要养水师、备战梁国——这些花销是巨大的,只靠眼前的财政是无法维持的。”她盯着柳耀,道:“朕要你做大周的桑弘羊,你敢不敢?”
柳耀一愣,轻声道:“桑弘羊奇才,臣不敢比肩。”
皇帝既然比出了桑弘羊,那就不只是要改革田赋,还要动盐铁。
自世宗时起,因世家强大,中央难以管理地方,原本的盐铁官营都渐渐名存实亡,后来朝廷也不禁止私营盐铁了,只是要私营盐铁者交半数所得作为赋税。如此长久下来,大周的盐铁其实已经全然是个人私营,朝廷的铁官、盐官是只管收税了。但是私营的出产所得,其中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很多,且另外半数的利益,只是养出了许多大富豪,他们又拿贩盐卖铁的钱,去广置良田,却于百姓无利。
如今朝廷既然需要增加财政收入,盐铁又将收归官营,少不了又是一场博弈。
这样的税政改革,本来应该在世宗时,最晚在穆桢那时候就开始,但因为两任帝王都只是平衡世家的力量,却无法压制世家,也就使得税政改革寸步难行。
中央财政薄弱,又会形成恶性循环,越发无法管束地方。
穆明珠如今抓牢了兵权,正是动手改革的好时机,越晚一日,便越多一分的危险。
而她想要开展的税政改革,会触动许多既得利益者,其过程必然不是一帆风顺的。
柳耀很清楚其中的危险,但她愿意全力以赴,为了一个更好的大周,为了达成皇帝的宏愿。
“臣虽不才,愿勉力一试。”她最终道。
“好。”穆明珠了解柳耀,她并不是那等善于言谈的人,但她既然答应了去做,就一定会做到最好。
正事谈完,穆明珠稍微放松了些,笑道:“你这嗓音是怎么伪装的?若不是朕知道内情,还真给你骗过去了。”
柳耀只是低头一笑。
穆明珠目光转向门外站着的穆雪衣,轻声又问道:“宫中朝中都已有女官,前有李思清,后有穆雪衣,你怎么想?”
柳耀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隐然也有一丝艳羡,却是道:“臣……多年如此,便是换回女子装束,也不知该如何以女子嗓音说话了。”
“真是瞎说。”穆明珠笑嗔道:“朕从前见宫中有表演杂耍的艺人,其中有人能作老人之声、能作婴孩啼哭,能男亦能女。嗓音粗细高低不同,不过是发声位置的变化。你莫要自我设限,私下试一试,便找回原本的嗓音来了。”
柳耀上一次以最自然的嗓音说话,还在孩童之时,哪怕受到了皇帝的鼓励,仍是有所迟疑,慢吞吞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革新税政。臣之身份更正,不宜在此时夺人眼球。”
穆明珠关心臣下,反倒被对方教训了,只好摸一摸鼻子,好脾气一笑道:“是,光华言之有理,是朕草率了。”她目光重又转向门外的穆雪衣,对柳耀道:“你们师徒一场,当初你教她算经,如今若有时间也可以教教她怎么做官。税政革新的事情,你也可以要她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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