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搁下朱笔,抬眸看向她,几乎认不出这是从前那个爽朗活泼的女郎。
自产女之后,杨菁一直闭门在杨府中,这两年多来,几乎是一步不曾外出。她原本是很洒脱的个性,但到底还是年轻,又孝顺,见父亲杨太尉认为她的事情羞耻,便不再现身人前。这也许井不是她主动做的决定,毕竟她生了一个孩子,产后情绪变化、身体虚弱等等,都会改变她的状态。而当她陷在低迷的状态中,要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总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不管怎样,她愿意入宫陛见,总是走出了第一步。
杨菁轻声道:“我听父亲说,陛下曾过问我的事情。”
穆明珠没有嘘寒问暖,只是平常道:“李少府手头的事情忙不过,底下的女官也没有特别趁手的。朕便想起你来。”
杨菁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皇帝。
穆明珠道:“事情不难,只是繁琐。你的文笔学识远胜寻常女官。你若是感兴趣,便往李少府处挂个名,试着做旬月。”
杨菁抿唇,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却一时失去了勇气。
穆明珠又低下头去翻奏章,闲谈般道:“说实话,朕没想到以你的个性,会在府中闭门不出两三年。”
杨菁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宝贵的年华,蹉跎起来却也如此容易。
殿外传来一道明朗的笑声,乃是小郡主到了。
杨菁有些拘束地站起身来。
穆明珠道:“去李少府那边吧。”她望着杨菁退下的身影,难免有些感慨。
当日她要杨太尉上的条陈,杨太尉到最后也井没有上。
杨太尉要怎么写呢?他若是敢第一个上书,要女皇帝三宫六院,便要被天下的士族口诛笔伐。他若是要给皇帝定一个储君之父,便是捧一族而得罪九族。
他是精明的人,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菁跨出殿门,往侧边给快步上前来的小郡主让路。
牛乃棠不曾留意她,一阵风似地跑进去了。
杨菁却有些恍惚,数年以前,她也是这般自在潇洒。是什么困住了她?
在牛乃棠之后,一位异族长相的少年也跟着入殿。
牛乃棠熟门熟路找到侧间来,嚷道:“陛下,那些梁国人真是有病!贪心又粗俗!我要气炸啦。”
穆明珠批了半日奏章也累了,便起身活动着,跟牛乃棠聊天全当放松,笑道:“怎么就气炸了?”
牛乃棠当初立下豪言壮语,说要半年之内学会梁国话,虽然半年没能做到,但两年之后还是实现了。
三年前两国大战之后,在国境线就一直有争端,也有小规模的冲突,也有双方的谈判。
去岁牛乃棠就曾跟随周国的使臣,前往边境参与谈判。
这次梁国的使臣直接来到了建业,再谈国境线的划定。
虽然看起来两国谈的都很认真,而梁国的使臣更是直接来到了建业,诚意十足。
但穆明珠已经高度警戒,认为这很可能是梁国皇帝的障眼法。
梁国与周国的形势,两个皇帝彼此心知肚明。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梁国皇帝,自然是越快开战越有利。
如今大周鼓励军功的细则,已经提上了日程。
可是大周真的准备好了吗?时间还是太短了。
但是她井不能选择敌人动手的日子。
牛乃棠井不知皇帝的这些思虑,只气鼓鼓道:“那些梁国人好不要脸。他们本来不知道是从多么北边跑过来的家伙,霸占了咱们半壁江山,如今还要咱们让步。他们现在占着的地方,什么长安、洛阳,在太祖时候,不都是咱们的地方吗?我听谈判的官员说,梁国现在还有好多五十多岁的人,都盼着咱们能北定中原呢。”
世宗时失去了北方中原,当时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大周百姓,如今年长的已经作古,年轻的也已经四五十岁,再小的便对大周没有记忆了——唯一与大周有关的了解,也都是从家中长辈口中听来的了。只是好在梁国本身的文化弱势,哪怕是梁国皇帝如今也学习中原文化,倒不至于叫北方的百姓忘了本。
牛乃棠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跟了进来,一板一眼给皇帝行礼。
这少年,便是牛乃棠当初跟着学蛮族话的晋泉。
他本是苍梧蛮族,生于山上,后来朝廷善政,让他们到山下平原耕种。晋泉聪慧,后来被送到南山书院读书,因精通蛮族语言,读书有所成之后,也在大鸿胪高廉手下做事,免不了要被小郡主牛乃棠征用。
穆明珠这二年皇权稳固,底下人也表忠心。
前阵子苍梧郡缴获了一批蛮族,还选其中骁勇者两千人编成了队伍,命士卒送了这两千人的蛮族队伍前往建业,供皇帝驱使。
穆明珠便将这支蛮族队伍交给晋泉与林然共同管理,要他们也能看懂旗语、听懂号令,若是日后上战场,也能为将领调遣。
此时晋泉前来,便是汇报操练情况的。
一时晋泉禀报完毕,便要退下。
牛乃棠拉住他,道:“哎呀,你等等我。”
当着皇帝的面,晋泉一下子脸色胀红,不知如何是好。
穆明珠看在眼中,只是微微一笑,又与牛乃棠如常聊天。
晋泉在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春风习习的傍晚,竟是出了一头热汗。
穆明珠忍俊不禁,道:“罢了,快下去吧。”
牛乃棠还有话没说完,顺着皇帝的目光往晋泉面上一看,微微一愣,便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难得乖巧地应声退下。
穆明珠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一开始便喜欢齐云,两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在母皇的思政殿中,也会如牛乃棠和晋泉一般吗?
十四五岁时的齐云是什么模样?
她在记忆中搜寻,却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那时候的她,眼中井没有齐云。
真是遗憾呐。
穆雪衣从外面快步而来,捧来两只密匣。
穆明珠一见便笑了,先打开齐云送来的那一只,里面是简短的信,略述他在北府军中做的事情。
这二年来,两人见面的时间很少,她要稳住朝局,不能离开建业,只能是齐云往来奔波。但是上庸郡与建业的距离,可不像是当初与襄阳行宫,可以一夜一日之间往返。
去岁秋日,齐云入建业叙职,原本拟定要留半旬,最后临行又添了一日一夜。
那一夜,可真是……疯狂的一夜。
穆明珠捏着齐云写来的信,意识到自己走神,想到那夜情形,竟有些脸红。
她定定神,又细看了一遍齐云的信,这才搁回密匣中,打开了另一只密匣。
这一只却是水师都督邓玦送来的。
邓玦个人能力出众,年轻而为荆州都督,如今换到水师,竟然也上手很快,去岁还研究了新式的战船,可以让士卒坐在船中划桨,在战争中可以极大规避伤害。
因他的特殊身份,穆明珠与他也时有书信往来。
早在襄阳时,她与邓玦便有约定好的密语,写在书信之中,或是随书信送来的竹板,代表着只有彼此知道的意思,以此传讯,非常安全。
此时穆明珠打开邓玦写来的密信,见信中与齐云那封类似,也是略述他在水师中的事务、造船的进度、水师的训练等等。
等到她从正文中挑出密语来看,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梁国皇帝约邓玦入境相见。
这是要对大周动手,还是说梁国皇帝发现了什么?
而不管是哪种情况,邓玦非去不可。
他若是不去,便是自爆身份。可这一去,果真能安然归来吗?
梁国皇帝对他的信任,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邓玦已顺沔水而上,至于梁国境内的支流,静待梁国皇帝驾临。
第232章
梁国洛州,与周国上庸郡南北相对,沔水上游的细流中,静静停泊着一叶扁舟,扁舟上有两名男子坐于船尾垂钓。
正值初夏,繁星点点,夜风如醉。
何处无江流,何处无人垂钓?
这一叶扁舟独特之处,却是两侧岸边十步一组,尽是梁国精兵扈从,而整个支流中,再不见第二艘船。
只因这船上的两名男子,一个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另一个却是周国水师都督邓玦。
值此良夜,上有星空,下有江水,哪怕是一国皇帝也放松下来。
拓跋弘毅面上的法令纹都淡了些,望着水中藻荇,轻轻一笑,道:“朕与无缺相识,尔来已有十余载,每次相见,仍觉如沐春风。”
邓玦与拓跋弘毅相识,并非穆明珠猜测的那样,是通过柳鲁等奸细才接触上。
他第一次见到拓跋弘毅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
邓玦从小是个略显孤僻的孩子,但是越长大越会来事,待到青春期之后,更是几乎变了个人,圆融通达。只是人的本性只会隐藏起来,并不会消失。他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垂钓,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安静垂钓时,人与水交融,与天地都无所阻隔,更不需多余的言语。
十四岁那年,邓玦借着替家中主母督送摆设物什的机会,顺着沔水而上,泛舟垂钓,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沔水泛舟时,邓玦认识了一位同好。
这人比他年长几岁,异族长相,汉话也说得有些生涩,自言父亲是梁人、母亲是汉人。
沔水上游与梁国接壤,这附近会有两族混生的人也不奇怪。
但杂生子,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受歧视的。这大约也是此人爱垂钓的原因——毕竟江水与鱼,谁都无法评判他什么。
两人一见如故,引为莫逆之交。
半个月后,等到邓玦必须追上押送货物的队伍,而此人也要离开时,彼此才表明身份。
原来一个是周国开国大将的庶子,一个竟是梁国皇帝。
那时候两人都还年少,一个不受重视、未有寸功,一个名为皇帝、却受制于太后,不过傀儡。
邓玦没想到拓跋弘毅竟有这样的胆量,以皇帝之身,潜入敌国边境;半月相识,日夜相伴,纵然知晓对方身份后,却也无法横眉冷对。
那时候梁国的政权握在赵太后手中,拓跋弘毅最初来到洛州,乃是奉赵太后之命,前来巡视戍边的兵马,也是远离权力中心。拓跋弘毅那时候也年少,既然到了两国交界处,索性便乔装上船,顺着沔水进入了大周境内,谁知便认识了邓玦。
随后一二年,两人便时时在沔水上游相见,有时候拓跋弘毅不方便入境,便半年一见。
那时候邓玦还不能跨越国境线进入梁国洛州,只能是拓跋弘毅入境。
拓跋弘毅会讲述对太后的不满,对朝局的担忧;邓玦也会吐露仕途上的迷茫,对周国未来的悲观。
拓跋弘毅向邓玦学习中原典籍文化,邓玦也向年岁稍长的拓跋弘毅请教武艺。
如此数年之后,随着拓跋弘毅在梁国权柄渐重,忽然有一日,他问邓玦,“你想在周国做大官吗?”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拓跋弘毅破获了赵太后在周国的关系网,让邓玦从中获利,威逼穆国公,换得了荆州都督一职。而邓玦按照拓跋弘毅的要求,借穆明珠之手,引出穆国公等人,打击了赵太后的势力,帮助拓跋弘毅坐稳皇位;随后一番波折,又赢得了穆明珠的信任。上次两国大战,梁国退兵之时,邓玦奉梁国皇帝之命,袭扰周国西府兵,掩护梁国兵马撤退,同时在周国世家与朝廷之间激发矛盾。如今邓玦又在多方安排下,成功做了周国水师都督,成了梁国南下最重要的一张牌。
此时拓跋弘毅转头望着邓玦,关切道:“你在周国做水师都督,周国皇帝可曾派人监视你?”
邓玦道:“陛下勿忧。从前臣供出穆国公之事,周国皇帝便对臣深信不疑了。早在周国皇帝登基之前,臣便投诚于她。如今周国皇帝当臣是自己人。”
拓跋弘毅轻轻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朕原本还担心上次掩护梁国撤兵一事,会置你于危险之中。”
邓玦很明事理,道:“为了让二十几万士卒安然撤退,臣担一点风险又算什么?况且谢氏本就不臣于周国皇帝,臣说是谢氏生事,周国皇帝更是不曾怀疑。”
“你自己小心些。”拓跋弘毅恳切道:“若事有不协,当以你自身安危为重。”他神色诚恳,望向星空下的江面,似是有几分感叹,道:“朕虽有同母的弟弟,却弄得如同寇敌。这世间,无缺你对朕而言,便如真正的弟弟一般。”
邓玦轻声道:“臣亦视陛下如兄长。”他望着鱼竿,有些恍惚,忽然睫毛一眨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拓跋弘毅,道:“陛下来时,隐有愁容,不知因何事而起?”
拓跋弘毅深深一叹,对旁人都不曾提及的事情,却不曾瞒着邓玦,低声道:“是朕的皇后……”
他顿了顿,有些艰涩道:“她心思重,病得深了。”
虽然为了朝局,拓跋弘毅选择了扶持贺兰部,打击后族独孤部。
但当初拓跋弘毅与独孤氏成亲之时,都还很年轻,少年夫妇,在为了扳倒赵太后而努力的岁月里,也曾情好日密。
独孤氏新妇初嫁,对拓跋弘毅一腔深情,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夫君,当初对她又好,怎能不叫她欢喜?
可是等到赵太后一去,独孤氏的父兄都在朝中为重臣,皇帝的心意忽然就转了风向,待到贺兰氏入宫之后,更是几乎不往皇后宫中去了。
可怜独孤氏满腹爱意,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可是她的丈夫是梁国的皇帝,除了默默忍受,她别无他法——若要怪,似乎也只能怪她那不争气的肚子。
如此三五年下来,独孤氏被磋磨出了一身病,眼看着命不久矣。
说来奇怪,独孤氏好好的时候,拓跋弘毅只想着剪除独孤部的势力,可是如今想到佳人将逝,当初那些甜蜜的回忆又涌上脑海,更有一份深重难言的愧疚。
这段孽缘,从前折磨着独孤氏,如今她要解脱了,却令他良心难安。
这种时候邓玦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安静听着。
拓跋弘毅又道:“立大儿为储君之事,原本定在今岁,如今还是再放一放……”
等到独孤氏咽气之后。
邓玦轻声道:“陛下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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