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谢琼目光落在走在自己身后的秦无天身上。
七八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走在他身后,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侍女。
可她原本是奉皇帝之命来他身边的,又怎么会是一名普通的养驴侍女?
谢琼其实是聪明的,只是心太透明,不愿把事情往坏处想。如今谜底揭晓,他回想过去,便都明白过来。自朝廷与梁国开战之后,他有多少决定都是在秦无天影响下做出的?而秦无天的建议又有多少是出于皇帝授意?而皇帝为了达成目的,早在七八年前,便在他身边埋下了这样一位“大将”。他不知不觉中,已是秦将军帐下俘虏,却还以为都是自己做的决定。
原来朝堂之中的人,都这样深不可测,也难怪连叔父那样智谋不凡的人,最终也落了个没下场。
“子玉怎么闷闷不乐?”穆明珠脚步放缓,看向谢琼。
谢琼不敢看她,低头闷声道:“小臣不知您是陛下……臣此来,原是有一则讣告要报于陛下的……”
“哦?”
谢琼简短道:“小臣动身离开陈郡前,家中叔父因病痛多年,已选择与世长辞。”他伸手入胸前,摸出绸布包裹的玉玺来,呈给皇帝,俯身又道:“这原是陛下之物,一度落入臣府中,如今臣代叔父归还。”
穆明珠其实已知谢钧之死,闻言并不意外,抬手握了玉玺在手中,沉吟道:“他可曾说什么?”
谢琼想到那日小园中的场景,又是一阵心惊肉跳,俯首道:“不曾说什么。”
其实他心里一直有种怀疑,人求生乃是本能,就算叔父做好了准备,等到湖水没过头顶那一刻,哪怕他后悔了,又还能怎么求救呢?
穆明珠遥想当初与谢钧几次交手,如今却连这个人都不存于世了。她曾经视此人为最大的敌人。虽然她做了皇帝,他成了亡魂,可是果真是她击败了他吗?
谢钧之败,败于他自己的傲慢。
现下谢琼亲自赶来,献上玉玺,臣服于朝廷的姿态很明确。
穆明珠看着谢琼,道:“你们谢氏乃是多少代的世家,不能因为出了一个谢钧,便坏了你们的门楣。朕知道你定然不愿受功名利禄的拘束,也不会勉强你。你们谢氏旁支的子弟也多,其中若有勤勉好学、愿意奋进的,也可以鼓励他们参加朝廷的考试。至于你……”她环顾四周,道:“你看这洛阳城的养驴所如何?”
谢琼微微一愣,他还真没怎么静下心来观察。
穆明珠含笑道:“朕当初在雍州驴市跟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养马利国事,养驴却利民事。战乱过后,百姓勤勤恳恳、也要过富足日子。一头好驴,对一家农户来说,便是至关重要的。朕前些年在马政上用功,身边养马的高手不少,但会养驴的人却寥寥无几。你若是愿意,便留在洛阳帮朕一把。”
若只是帮朋友养驴,谢琼自然会一口答应下来。
但皇帝开口意义不同,他一答应可就留在洛阳走不脱了。
谢琼并不愿意留在洛阳,他并不熟悉洛阳,也知道自己生性简单,不适合往人多的地方去。可这是皇帝的要求,究竟是真的要他养驴,还是借着要他养驴将他留下来呢?
他一时混乱了,下意识又回头看向秦无天,看到对方的瞬间想起这是皇帝的人来,无奈又低下头去。
穆明珠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不禁好笑,道:“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谢琼摸了摸后脑勺,道:“臣愿意为陛下分忧,只是……臣不想留在洛阳……”
洛阳乃是皇帝选的新都,稍有眼色的臣子,岂会说出不愿留在洛阳这等话。
秦无天与他相伴多年,也有几分情义,接口道:“谢郎君久在陈郡、荆州等地,不习惯北地风土人情,又鲜少独自在一处理事,会有畏难之感也是人之常情。”
穆明珠看一眼谢琼,又看一眼秦无天,若有所思,慢慢道:“未必一定要在洛阳。洛阳乃是国都,日后必将繁盛。养驴所迟早是要迁出去的。子玉爱驴,不如就在大周境内择一处适宜之所,繁育不同种类的驴子。有的要耐长途行走,有的要能负担货物……”根据百姓不同的需求,繁衍培育出不同种类的驴子。
谢琼听说不必在洛阳,先松了口气,在知道眼前人的真实身份之后,第一次抬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心理压力得到了释放,只觉女子含笑温和,依稀还是云弟模样,心中畏惧褪去、亲近之情又起。
“那臣便接了这差事……试一试。”
穆明珠不知他心中情绪变化,见他答应做事,便赞许一笑,伸手在他肩头鼓励地拍了一拍,又道:“你在洛阳,有什么疑惑之处,还可以寻秦将军帮忙。”她深知谢琼的性情,知道此时若是抽走了秦无天,谢琼便会像是藤蔓植物失去了可以攀爬的树木,委顿在地。
见面过后,穆明珠带着扈从离去,走出十几步,穆明珠一侧眸,却见齐云回头望着后面,便道:“在看什么?”
齐云转过头来,目光微闪,道:“没什么。”
“没什么?”穆明珠轻轻挑眉。
齐云跟随着她的脚步,落后她半步,低下头去闲谈般道:“没想到谢氏新家主,与谢钧如此不同。”
“是啊。”穆明珠随口道:“谢钧狠辣奸滑,子玉却良善可欺。”
齐云跟着她走出数步,慢慢道:“比起前者,陛下自然更喜欢后者。”
“不只是朕,就算是寻常人相处,不也都喜欢良善的吗?大的事情不提,原本救了谢钧的徐氏,就险些给谢钧杀了。谢钧后来命人寻访徐氏,就是为了杀她,只是后来不得不用她,又留了她一条性命。谢钧这样的人,就是农夫救的那条蛇……”
“农夫救的蛇?”
穆明珠便把农夫与蛇的故事讲给他听。
话题渐渐扯远了,她也不曾在意之前简短的闲谈。
齐云走在穆明珠身后半步,望着她的背影,却一直没能停下思绪:陛下会喜欢的人,其实一直都有一条清晰的脉络,不管是最早的右相萧负雪,还是以朋友相交的虚云、谢琼、孟非白,她其实一直偏好的都是温和良善之辈。谢琼若非因为那份简单率直的性情,只他柔弱犹豫的能力,多半不能为皇帝所用。陛下给他指了秦无天这条明路,还是存了帮扶之意。
温和良善,几乎是他的对立面。
若非当年扬州之行,发生了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陛下对他大约一直会是厌弃的态度吧?
齐云望着前方穆明珠朱红的裙摆,一时有些失神。
谢钧已死,传国玉玺归来,一个蓬勃生机的时代正在众人面前展开。
穆明珠一刻不停地忙碌,像个充满了活力的陀螺,忘怀了初登基时讲究的生活与政务平衡,从早到晚都埋首在朝政之中。她要做的事情太多,而她的时间太短,派往地方上的官员她都要亲自见过,明年会试更加正规的流程她也要参与拟定,朝中百事都等着她做出最终的决定……
整个帝国像沉睡多年的巨型机器,虽然关节处还有些生涩,但已经在她的指挥下伸展四肢行动起来。
在这样繁忙的日程中,穆明珠知道她一定忽略了身边人,但她除了能在睡梦中抱着他之外,清醒时实在挤不出留给个人生活的时间。
那日天黑,她在思政殿偏殿见完萧负雪,起身伸了个懒腰,问左右道:“都见完了吧?”
谁知穆雪衣笑道:“还有一位。”
穆明珠微微一愣,却见齐云一身将军官袍走进来,一本正经道:“末将见过陛下。”
穆明珠失笑道:“这是作甚?”
齐云走上前来,幽幽道:“如今唯有以臣子的身份,臣才能与陛下好好说上几句话了。”
随着他一靠近,穆明珠便嗅到一阵雨后茉莉般的清香。
她本就爱这香气,尤其当这香气出现在齐云身上的时候,会让她忍不住想要与之拥抱贴紧、黏在一处。
穆明珠忍不住牵了他的手,含笑道:“左将军有心了。”
第261章
秋日晴空之下,众臣列于思政殿前,在等候皇帝出现的时间里,难免会三五成群、低语谈论。
有的是商议正在处理的政务,有的恭贺儿女嫁娶的喜事,也有的会议论两句朝中的新鲜事儿。
“前几日封的那位女将军,据说是当初在扬州就跟随陛下的?”
“雍州她也在,若不是埋到了西府兵中,功劳怕是不在王将军之下。”
“如今牛国公年岁大了卸了任,执金吾的差事落在这秦将军身上,其前途不可限量呐。”
“原本瞅着这差事的几个人都落了空……”
“如今在内有李少府,在外有秦将军,等今岁考试一过,再取中几名女学生做官,真不知……”说这话的大臣自己已经察觉了不妥之处,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其中的意思旁人都明白。这人一回身,却见度支尚书柳耀就站在近处,肯定已经听到了他方才的话。这柳耀乃是当初皇帝亲自从南山书院选出来的,也是天子信臣。这人担心方才的话给柳耀听去之后引出麻烦来,忙笑道:“哎唷,小臣等都是老朽了,跟不上新形势。柳尚书年轻,自然更能体察上意。小臣瞧着,您这边时常与陛下身边的穆女官有账簿往来,想来都是极稳妥顺畅的。”
柳耀束手袖中,呆着脸听那老臣找补方才的话,简单道:“确是如此。”
这日朝会过后,穆雪衣照例来寻柳耀取账簿。
柳耀却有些心不在焉,待到穆雪衣要走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道:“今岁乡试报名,是不是来不及了?”
穆雪衣微微一愣,道:“洛阳乡试,只还有不到十日,大约是来不及了。”她看着柳耀,笑道:“师父族中有后辈要考试?明年还有一次呢,来年再考也来得及。”
柳耀无意识咬住下唇,有些紧张。她本可以不回答,但她知道应该说出来——说出来便不能再反悔了。
“不,是我要去考。”柳耀轻声道。
穆雪衣难掩诧异,普通学子考试是为了博取功名做官,可柳耀已经是朝中官员,又深受陛下信重,怎得还要去考试?
不过她井没有阻拦,只是道:“师父想考也是好事,考出好成绩,陛下知道了也高兴。至于报名的事情,其实现下考试制度都还在调整,之前郡士去报名被拦下来,陛下发话之后不是又可以了吗?师父若真心想考,不如往洛阳报名处问一问,添一则名字料想不难。况且陛下这次下令了,凡是想考的,都要收录近来。有小郡士的事情在前,报名处的官员不敢懈怠的。”
柳耀点头,又道:“那……报名之后男考生与女考生是分开的吗?名册上可能看出男女来?”
穆雪衣不知他为何问起这细节,想了一想,道:“这我还真没留意。不过这次乡试樱红、碧鸢也都报了名,倒是没听她们提起名册上怎么记录的。我只知道考试的卷子是糊了姓名的,评卷的官员可不知道谁是谁,更不知道男与女了。不过师父何以在意这些?”她想着师父当初教导她尽心尽力,当不至于像朝中那些迂腐的老臣、抨击女子考试一事。
柳耀对上她的目光,又低头避开,淡声道:“我随口一问罢了。”
穆雪衣没有多想,抱着账簿离去。
柳耀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要不要参与乡试的念头在心中翻涌,坐下来处理事务,却忽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搁了笔,在无人的房间里,犹豫着将手搁到前胸——也许是束胸太紧了,可是已经穿戴了十多年,明明已经习惯了的。怎么今日就难以忍受了?
朝中有李少府,如今又回来一个秦将军,另有穆雪衣等人在侧,她们看起来已经走上了一条坚实可靠的路。
而在这一切之上,还有陛下。
这些事情交织在一起,成了一股促使她改变的力量。
她本来的性别,井不可怕。
小殿中,因樱红、碧鸢要备考,平素的小事便由底下的小侍女们去做。
她俩关门读书,小侍女们便没有顶头上司,日渐活泼,活计一样不错都做了,但嘴上可就闲不住了。
这日秋光晴好,皇帝在前朝忙着政务,小侍女们做完了活计,坐在小院花树旁通往长廊的台阶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原本跟我一块的姐姐分到后面的宫殿里,同屋的侍女一病,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如今她整日就盼着陛下充盈后宫呢。”
成年宫人多是从建业挪来的,像这些小侍女却是当地选进来、又调教一二年后才当值做事,能分到小殿来服侍皇帝的毕竟是少数,还有许多人虽然在宫中,却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一面。洛阳皇宫不小,皇帝常在的思政殿与小殿之外,还有大小殿宇几十所,有的宫人便给分到去看管空的宫殿。这样的闲差做一日两日很清净,可若是一辈子都如此,年轻的宫人是受不住的。那小侍女的姐妹盼着皇帝充盈后宫,也是盼着能过更热闹、更富足的生活。
这些小侍女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说到“充盈后宫”,都在似懂非懂的时候,却最是热切,立时三五个人凑在一处讨论开来。
“你那姐姐分到的宫殿也太偏了些,除非是陛下后宫放了十七八个人,才能轮到你姐姐在的那地方。”
“十七八个也未必能分到……你们没听说过吗?我听宫里的老姑姑说,以前的皇帝可小气了,得是封了妃的才有自己的院子,一个院子里住好几位娘娘呢。十七八个人,也不过三五个院子,哪里能分到你姐姐在的偏院子里去?我看呀,还是叫你那姐姐想想法子,挪到别处寻个差事好些。”
“倒也不用那么多,”另一个小侍女却有野心,道:“有两三个也好,只要他们单独分了院子,咱们总能有个奔头。”
毕竟在小殿,上面还有樱红、碧鸢,她们是显不出来的。
有人笑道:“你真是傻,多少人想往陛下身边来伺候,你倒是要跑的。”
那小侍女道:“‘宁为鸡口,不为牛后’,你们只管笑我,却不明白这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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