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你在朕身边是处于‘牛后’了?”穆明珠处理政务疲倦之际,便悄然出来,边走动边舒缓精神,没想到听到这小侍女一番高谈阔论。
几个小侍女无事闲聊,不妨竟给皇帝听去了,都是大惊失色,不知皇帝都听到了多少——她们妄议陛下后宫,到底失于恭敬。
穆明珠没有在意,目光落在那心高气傲的小侍女面上,见她已是面色苍白,含笑问道:“读过《战国策》?”
那小侍女小心翼翼,道:“奴不曾。”
“那‘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那小侍女恍然大悟,道:“原是樱红姐姐的一卷书,奴偶尔看了两页,井不知是何书——原来竟是《战国策》……”
穆明珠若有所思,道:“你们平时活计做完,想看什么书,只管告诉樱红、碧鸢。朕宫中人少,原也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年纪大的宫人想留下来,朕总有一口饭给她们吃。你们却年轻,耗在宫中可惜了。朕等会儿告诉雪衣,要她给你们重新安排活计,每天只做半日活计,剩下半日你们各自选想学的技艺,宫中有织造、有造膳、也有医官,学成了以后出去也有立身之本……”
几个小侍女呆呆听着,最初几乎吓破胆,以为要被赶出宫去,待听到最后,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穆明珠玩笑道:“你们若是志气高,也可以向李少府、秦将军学习嘛,读书出来,考取功名,还来朕身边做事。”
旁的小侍女还在发愣,独有那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的小侍女把头一扬,笑道:“陛下这话当真?”
穆明珠定睛看她一眼,见她目如点漆、生就一副灵巧模样,道:“君无戏言,自然当真。”
直到穆明珠离开之后,几名小侍女才敢放任情绪上涌,抱作一团、激动不已。
皇宫再富丽堂皇,也只是皇帝的家,对于小侍女们来说,终不及她们普通的自己家中舒服自在。
许久未见、只在自己府中逍遥自在的宝华大长公士忽然入宫。
“陛下政务繁忙,臣也不多叨扰。”宝华大长公士对新君继位后给她的待遇很满意,笑道:“说实话,这一趟也不是臣想来,实在是底下人太烦。他们不敢来烦您,便都往臣耳边吹风,说如今天下大定,您是四海共士,行事当按照礼法来,譬如后宫的事情也该理一理。臣一向当他们说话是放屁,不过想着您到底是皇帝,这事儿拖久了还不知他们又憋出什么臭屁来,所以还是来告诉您一声,好叫您提前有个打算。”她说完来意,起身便走,倒是干脆利落。
穆明珠忍不住有一丝羡慕,宝华大长公士如今不管做什么,谁都不会约束她了。
她这个皇帝也可以吗?
第262章
宝华大长公主死于永平七年的冬。
她骄奢淫逸了大半辈子,日渐丰腴,常用药物助兴,喜美食佳肴,好绝色侍君,在花甲之岁辞世,也并不意外。
据说宝华大长公主的离去很迅速,短到来不及感受痛苦,同榻的侍君只是下床取了一件外袍,回过身来便见她已经双目失神、挺直不动了。
她寡居之后不曾再嫁,亦无儿女,平素与人相交也不深,辞世竟犹如归家一般。
朝中无人叹惋,倒是百姓中的老人颇多感慨,毕竟这是太祖之女,是大周的某种象征,如今也回到天上去了。
穆明珠倒是松了口气。她最初为了争取宝华大长公主的支持,满足了宝华大长公主奢华的生活,让宝华大长公主作为一个“吉祥物”存在,可是时移世易,连谢氏都已经俯首,下一步便该是宝华大长公主了。要对太祖之女动手,虽然外部的危险已经解除,但内部的纷争总是不可避免。现下宝华大长公主病故,既免了朝中物议,也免了宝华大长公主最后的苦楚。
细想下来,宝华大长公主这一生倒真是顺心遂意、轻松自在。
宝华大长公主一去,最后敢在穆明珠面前提及后宫之事的人也就没了。
若是在此时寻常人家,穆明珠这个年纪未曾成婚,非但父母,连长辈亲戚、左邻右舍都要催逼询问了。
但穆明珠是皇帝,且大权在握、杀伐果断。
没有臣子自忖能有足够的面子,在这样一位皇帝面前说三道四。
此前私下游说宝华大长公主的几名臣子,已经被发落出了洛阳。
朝中重臣都清楚,当今皇帝大多数事情上宽和,但少数几片逆鳞,一旦被碰触却会引发雷霆之怒。
没有臣子敢去碰穆明珠的逆鳞。
她是皇帝,她想三宫六院,便可以三宫六院;她想空置后宫,也无人敢说什么。几时她想要大婚了,自会吩咐底下人做事;她既然没有提,那便是她还不想。
强要皇帝去做她不想的事情,是嫌自己官运亨通、命太长了吗?
关于皇帝大婚一事的小小争议,就此淡去,丝毫没有影响穆明珠在小殿中的生活。
永平八年春,天光晴好,惠风和畅,早朝罕见地没有急难之事,小郡主牛乃棠适时寻来,拿了一对纸鸢,要穆明珠同去赏春景。
穆明珠便命侍女请了齐云来,同往皇宫北边的卧龙潭旁去放纸鸢。
她知道齐云私下做的纸鸢这几日应是成了。
半个月前,也是牛乃棠入宫,穆明珠留她一同用膳,齐云也在,席间随口说了一句“若得闲,同去放纸鸢也快活”,倒是叫两个人都留了心。
牛乃棠顿足道:“臣是特意来陪陛下的,您又传了左将军来,那臣岂不是落了单?”便命人去唤在偏殿处理政务的晋泉过来。
穆明珠便笑坐在假山边,看牛乃棠与晋泉一同放纸鸢。
皇帝偶有玩兴,身边伺候的人便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不但有精巧的纸鸢,因近来驸马亲手做纸鸢,底下人便把竹节、纸面、浆糊等物也都备下了。
穆明珠看着牛乃棠与晋泉玩了片刻,低头打量着做纸鸢的物件,捡了一套小的竹节,饶有兴致往上面黏空白的纸面。
她原本就会做罗伞,这些东西本是相通的,此时上手做纸鸢、且用的是宫人备下的半成品,也没什么难处,慢慢便浸入其中了,不一刻手中的纸鸢已经像模像样。
穆明珠坐直了身子,拉远了一点看那空白的纸面,想着该在上面画些什么,见卢净在侧,便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道:“你看这纸面,写字逼仄了些,画点什么精巧?”
卢净乃是去岁的探花郎,春日宴上曾得皇帝亲手授花,随后便作为侍郎留在皇帝身边,伺候文墨。
穆明珠留他在近旁,本是为了立为典范、宣传科举,但此人言辞有趣、文词通达,又年轻志高,倒渐渐有点男版穆雪衣的意思,慢慢往信臣方向发展去了。
卢净笑道:“陛下若要雅致,无非画些花草;可若要巧思,不如在这两侧以墨笔点睛,迎风一飞恰如苍鹰。”
穆明珠喜他这份巧思,笑道:“好主意。”看了一眼那纸鸢大小,又道:“可惜了。”
她选了一套小型竹节,却作不得苍鹰。
卢净又笑道:“那便改为朱笔,作一只飞鸽。”他站在皇帝身边,忍不住垂眸看她发间的珠钗,大约是玛瑙材质的珠子上印着他的影子。她轻轻一点头,便带得那珠钗轻颤,叫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那影子,还是因为身边的人。
穆明珠笑道:“这竟是做给穆雪衣的纸鸢了。”她正与卢净说笑,一抬头却察觉两侧宫人异样,顺着他们视线转头看去,却见齐云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几时来的。
碧绿丝绦下,他身上丹红色的披风格外鲜艳。
这本不是臣子能用的颜色,披风乃是御赐之物。
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眸光一闪,看向她手中的纸鸢。
穆明珠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怎么这样久?看,我一只纸鸢都做好了。”她自己不觉,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已经与在朝中对着臣子时迥异。
卢净从前伺候都是在前朝,还是第一次见皇帝与左将军相处,心中震撼,随侍一载,从未见皇帝还有这等娇憨之态,似是抱怨、又似撒娇,且不以“朕”自称,这是何等情意?
他忍不住看向左将军齐云。
齐云并不曾看他,只弯腰去看皇帝手中的纸鸢,他从皇帝背后探身,如此宛如将皇帝圈在怀中。
“臣往训练场去了,晨起告诉过陛下,您不记得了吗?”他走到近前时,已经解了披风,此时单手攥着皇帝的小臂,要她暂且起身,便将叠起的披风垫在了她坐的假山石上,仍又低头看那纸鸢。
整套动作流畅自然,皇帝也像是已经习惯了,重又在披风上坐下来,嗔怪道:“晨起告诉我的事情,我哪里记得住?你是忙武举的事情去啦?这事儿今岁倒也不必着急。”
齐云应了一声,专注盯着她手上的纸鸢,忽然神情严肃,眼神一定,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握着纸鸢的右手拇指。
卢净一愣,犹豫着是不是该挪开视线,却见皇帝把拇指往手心一缩,有些羞赧道:“方才蹭了些浆糊在上面……”
穆明珠歪头看了一眼齐云的神色,反应过来,笑道:“你以为是给竹刺扎到红肿了吗?”
齐云已经摸到她拇指上干涸的浆糊,松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纸鸢,道:“底下送上来的竹节,未必根根光滑,还是小心些。”他倒是没有拦着她做纸鸢,接着方才的话问道:“陛下原本商议着要画什么?”
听到“商议”三字,卢净又看了齐云一眼。
穆明珠不曾留意,笑道:“我还没想好呢,怎么也是我亲手做的,就这么光秃秃的可不好看。方才探花郎出主意,说是点了眼睛,全当是只鸽子放着飞,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齐云垂了睫毛,慢吞吞一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这话卢净听了并不觉如何,穆明珠跟齐云相处久了,却本能感到不对劲,有股寒气涌上心头来。
她研究般仔细看了齐云一眼,但从他神色间实在看不出问题来,只凭借这么多年来练就的本能,笑道:“那么一来,这纸鸢变成送给穆雪衣的了。我原就是想着你才做的,该画点跟你相衬的东西才是……”便命宫人奉上笔墨,要画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在上面。
齐云岁岁送她的纸花,皆是牡丹。
此时穆明珠在纸鸢上作画,齐云便抿唇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她挽一下袖口、拎一下衣襟,免得衣裳蹭了颜色。
一时牡丹画成,只待墨干。
齐云抬眸看了一眼仍在近前的卢净,转向穆明珠,淡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探花郎的巧思?陛下何不再做一只纸鸢?”
穆明珠搁下墨笔,笑道:“不了不了,作一只玩耍罢了。我又不要拿这个卖钱,哪有功夫做这许多来?”她说着看向卢净,见他还不退下,略有些诧异,不过她日常待身边人宽和,只笑道:“不过你那巧思的确好,这里有现成的东西,不如你自己作一只,改日送给穆雪衣,也算是谢她这一年来帮扶提携你的恩情。”
卢净初入朝政,跟随皇帝左右,免不了有生涩之事,需要旧人穆雪衣帮衬。
卢净终于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百般滋味,俯首道:“是,谢陛下。”便领了材料,往一旁僻静处做纸鸢,只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向在谭边草地上共放纸鸢的陛下与左将军。
天空中不只有皇帝亲手做的牡丹纸鸢,另还有一只巨大的苍鹰纸鸢,后者据说乃是左将军亲自做的。
两只纸鸢,一只轻灵,一只凶悍,却是齐头并进、迎风越飞越高,犹如苍鹰衔花,世间绝配。
第263章
永平八年春闱在三月,次月揭晓成绩,取中进士两百余人。
有了去岁的经验,众进士来不及放松庆祝,便要紧张准备数日后的殿试。独有一人不同,那就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好险在被取中的最后一名。她虽然经史功底不及众考生,但胜在实践出真知、对外交相关的题目非常熟稔,况且这一年来有当世最优秀的博士给她恶补,从前又有宋冰亲自教导,这才能被取中。
“总算是没给陛下您丢脸。”思政殿偏殿中,牛乃棠坐在皇帝下首,笑道:“也不枉臣这一年来起早贪黑、勤学苦读。”
穆明珠拆穿她,道:“考前一个月,还来寻朕放纸鸢呢。你也真是有福气,差一点便取不中。”
“臣就是福气好。”牛乃棠笑得甜甜蜜蜜的,挨到穆明珠身边来,一副有事相求的模样,“陛下今岁的春日宴设在哪一日呀?臣想借着那天的热闹成婚呢。”她眨着眼睛望向皇帝,虽然摆出了落落大方的态度,眸光闪动间还是有一丝羞涩。
牛乃棠与晋泉在去岁就已经走了三媒六聘的流程,万事俱备,只待吉日完婚。
当时因为牛乃棠还在准备考试,婚事一直是搁置状态的。
原来她是想取中进士之后,借着春日宴的热闹,风光大办。
穆明珠故意激她,道:“你既取中了进士,何不等殿试也出了结果,若在三甲之列,岂不是更喜庆?”
“哎呀,臣是什么材料臣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好险能被取中,已是运气爆棚了,若再贪心,老天爷都不答应的!”她只是拼命补习了一年,如何能与旁人十年寒窗苦读相比?
牛乃棠歪头一笑,小声又道:“况且当初臣的母亲就是在这个岁数有孕,臣也想像母亲那样……”她只比穆明珠小一岁多些,今岁也已经二十有四。
她说起未来即将组建的小家庭,言谈神色间都是向往期待之色。在她的人生中,如果说有什么深切的遗憾,大约便是年少丧母了。若往深处想,她不愿意让孩子重复她的命运,希望能作为母亲更长久地陪伴在孩子身边;若以当下来讲,她成为母亲,便是在失去自己的母亲之后,再次拥有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生在温馨的家庭之中,父母慈爱,虽经坎坷、却已走出困境,长大成人、遇到意中人之后,想要像父母那样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虽然永不会有这样的期待,却并不妨碍她去理解牛乃棠的这份期待。
“那你真是好福气。”穆明珠纵容笑道:“今岁春日宴,不光有前三名游街的热闹,大鸿胪高廉还联系了周边数个国家,四方都要来庆贺的。今年规格比去岁更高,宫中大家流风回雪已经在排演新的歌舞,只待那一日献上。你也是今科的进士,又是郡主成婚,不如就在前三名之后,与晋泉一同游街成亲。”她微微一笑,似乎是想到了那日的场景,“如此说来,晋泉还算是沾了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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