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犹落在竹林中,望着穆明珠的背影,又有几分难以置信——没有申饬,没有责骂,也没有怪他多事,公主殿下竟如此平和待他,更不曾察觉他这一则谏言之下,所深深藏起的私心……
少年握刀的手未松,映着少女身影的黑眸却是微微眨动,若有所思。
崔别驾已然离开,林管事领着众人候在园门处,一见公主便迎上来,笑道:“见过殿下,小的乃是这金玉园的管事,园中都唤小的林管事。因殿下前来,家中郎君已吩咐备好宴席……
穆明珠是真有些困倦了。出建康城当夜,她骑马而行,不曾歇息,后来船上与齐云细究陈伦案情,只在船舱中睡了两个时辰,入扬州后又是登山又是游寺,还在生长发育的身体便有些扛不住了。
她不等那管事说完,便伸手一摆,淡声道:“本殿今日乏了。”
林管事很会看眼色,忙笑道:“那小的便不打扰殿下歇息。园中景致、宴会歌舞,殿下哪日想看了,只管派人寻小的说一声……”
穆明珠看一眼园门处两只张牙舞爪的金狮子,上去敲了敲,道:“这是真金的?”
林管事笑道:“是,十足真金。”
穆明珠一哂,入内换了软轿,行行复行行,至一处雕甍绣槛的屋舍前下来。
静玉与静念师兄弟,因是穆明珠亲自点的人,也跟至此处。
樱红扶了穆明珠,看一眼静玉与静念二人。
穆明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静玉腰间还疼着,却抓住时机,笑道:“殿下想听什么经文?”
穆明珠险些忘了他们二人,脚步一顿,懒洋洋道:“你们会什么经文?”
静玉一噎,笑道:“贫僧等还未正经学过,不过殿下有想听的,贫僧等可以取了经
书来诵读给殿下听。”
穆明珠便知他二人是识字的,然而却不通经文,不禁腹中暗笑,不知背后的人怎么找了这样两个来充作和尚,因一笑道:“不必了。你们就在外面供佛,心中默祷便是。”
静玉微微一愣,跟上来一步,本能得不想留在外面,面对那个煞神似的黑帽都督,见公主几次都和气好说话,便大胆争取道:“贫僧等心中默祷,殿下如何能知晓?不如……”
穆明珠见他如此主动,想到方才齐云的提醒,反倒生疑,神色冷淡下来,道:“你若是心诚,佛自然知晓。”不再同他多话,自往屋中去了。
静玉见公主收了笑脸,不敢造次,被晾在外面只好退下来,一动腰间又痛,忙拿手按住伤处周边,眼睛余光中忽然望见那黑帽都督,又吓了一跳,忙躲到静念身后去了。
齐云手按刀柄走过来,冷声道:“殿下要你们去外面,还愣着做什么?”
穆明珠所说的“外面”,分明是她屋舍之外;此时齐云下巴一点,冲着的却是院门外。
然而静玉不敢与他争,低头应了,忙就扯着静念,一溜烟往院门外去了。
樱红在内服侍穆明珠睡下。
她做事周全,寻了两个蒲团来,想着给外面两个小师傅送去,谁知人却已经不在屋外了。
樱红走出窗下两步,已有机灵的小侍女见她情状,知她在寻人,上前悄声道:“樱红姐姐,两位高僧在院门外呢。”
樱红虽不知他们为何退到了院门外,但还是松了口气。虽然殿下有时候任性而为,她也难以规劝,但静玉与静念去了院门外,总是比真发生点什么,坏了佛门清修要好些。毕竟陛下崇佛,若是殿下如此胡为,传到建康城中,总不会是好事情。
樱红便将那两个蒲团交给小侍女,亦悄声道:“给那两位小师傅送去吧。”
院门外,静玉蹲在玉阶旁,正掀开僧袍,勾头去看自己的腰,对静念道:“阿念,你看看,我腰上定然青紫了。好痛,那黑帽都督一挥刀,我还当自己腰要被打断了。我必要他等着!等我这两日近了殿下的身,便要殿下看我这
伤处,狠狠给他告上一状!”
静念跪坐在花木下松软的泥地上,闻言仔细看了两眼,道:“哪里伤了?这却看不出来。”
静玉道:“怎么可能?我都快痛死了。”他自己勾头看了半天,手摸到伤处,的确疼痛难忍,但眼睛看去,却丝毫不见异样,非但没有青紫,连一丝红肿都没有。
“好啊,这黑帽都督好脏的心。”静玉恨恨道:“他必然是早料到了,怕我告状,所以用了暗劲,故意不留痕迹。”
静念不语。
静玉看他两眼,凑上来恼道:“你以为我在扯谎骗人吗?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拿刀鞘打的我!”
静念低声道:“咱们这样的人,本就是由人打、由人骂、不知死在哪一日的。”
“胡说!”静玉愤愤然掩起僧袍。
静念抬眸看他,道:“阿玉,你别争了。说不得咱们还能多活些时日。”
静玉两腿分开,坐倒在地,姿态不雅,摸着自己已经光溜溜的脑袋,口中恼怒道:“我舍了自己那一头秀发,可不是为了来听你这些屁话的。皇帝身边的侍君杨虎,从前也不过是个乐师。扬州城里能来几个殿下?你不赶紧抓住这次机会,净拖我后腿!”
静念无奈道:“阿玉,你就是什么都敢说。”
静玉笑道:“是你什么都不敢想!你想想看,一个乐师能做皇帝的侍君十年,我如何不能做殿下的侍君许多年?到时候什么荣华富贵享不到?谁还敢轻贱于我?你又皱眉怕听,我这还没往大里说呢——再下去多少年,等皇帝老了,万一现下的殿下做了皇帝,那我岂不是就跟如今的杨侍君一般了……”杨虎的富贵,在他们这些人中是早已广为流传,甚至有几分神话故事色彩了。静玉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与杨虎一般,不禁眼睛都发直了。
院门外的玉阶下,巡游的卫兵已经走过,静夜无声,只有两人低语。
静念道:“公主殿下怎么能做皇帝?”
静玉道:“如今的皇帝不就是女的吗?那公主殿下为何做不得皇帝?”
他们两人本为世俗不容之人,因此思想
中反而没有世俗常理。
静念便认为静玉言之有理,虽然如此,仍是低声道:“还是不要乱说,免得惹祸。”
“我当然不会对别人乱说……”静玉话音未落,就听院门“吱呀”一声轻响,忙闭嘴回头看去。
那小侍女从门缝中探出头来,望见两人,递过蒲团来,笑道:“樱红姐姐叫我拿给两位师傅的。”
静玉笑道:“劳烦姐姐跑一趟。”接了蒲团,又赞她,“姐姐真是人美心善。”
那小侍女脸上一红,觉得这和尚有些古怪,却说不出究竟哪里古怪来,因得了夸赞,便又问道:“两位师傅可要用些茶饭?若要用时,殿下那里有撤下来的点心,我去为二位师傅取来。”
静玉忙又千恩万谢于她。
穆明珠一夜安睡,次晨醒来,便听说园主人的侄子焦成俊来了。
昨日穆明珠曾要求崔尘给她送金银之外,还要送个会玩的人来伴游。
焦家乃是扬州城首富,这焦成俊既然出于一城首富之家,又正年轻,自然“会玩”。
焦成俊已于外厅等候多时,见珠帘轻动,便知是殿下将出,忙起身俯首候,一见穆明珠,便趋步上前,道:“草民焦成俊,奉崔别驾之命,特来引殿下巡查扬州城。”他说话也好听,不说玩乐,却说是巡查。
穆明珠慢吞吞“唔”了一声,自往主位上坐了。
焦成俊又道:“这是些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便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交给樱红转呈上去。
这银票乃是昭烈皇帝所兴的货币,这一二十年来,已渐渐衰微,难以于大周全境流通,只在几个重要城市之中,还能兑换,譬如建业、扬州城等地。
穆明珠接了那厚厚一叠银票,又慢吞吞“唔”了一声。
焦成俊对仆从使个眼色。
众仆从便走上前来,把墙根堆着的一列大木箱都打开来,刹那间金光晃眼,竟是满满的金砖。
焦成俊面有得色,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被金光一晃,眼皮抖了抖,面上却仍是没什么反应。
焦成俊微微一愣,他满以为这样十箱金砖、十万两银票砸下去,必然能讨得
小公主欢喜,谁知道却是如此平淡的反应。看来这公主殿下虽然年纪不大,到底也是锦衣玉食皇宫中长大的,这些财物在她看来大约稀松平常。
焦成俊一咬牙,又笑道:“这些不过是供殿下在扬州城中赏人用的,伺后还有十倍于此的心意送呈园中,万望殿下笑纳。”
穆明珠按了按眉心,听他说了一场串话,至此才淡淡来了一句,“你有心了。”便伸手接了樱红呈上来的凉茶,一口寒意入喉,她才算是清醒了些。
原来穆明珠有个症候,那便是刚睡醒的时候有些迷糊,总要醒来过得片刻,定定神才算是真清醒了。
方才焦成俊又是银票又是金砖,穆明珠虽然口中“唔”着,但其实全没往心里去。
以至于让焦成俊误会了,又加码了十倍财物,还心中暗自揣测,怎么这公主殿下的性情,好似跟昨日底下人所报不太符呢?
穆明珠此时彻底清醒过来,一低头就看到自己手里攥着厚厚一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一抬头就看见墙根下一溜大木箱,每一箱都堆满了金砖。
这叫什么?一眨眼暴富啊!
穆明珠眉开眼笑,细看来人,只见他锦衣华服、俊美年轻,最难得是出手如此大方,倒果真是个同去玩乐的好伙伴,因和气道:“阁下怎么称呼?”
焦成俊微愣,他方才不是报过姓名了?这位殿下小小年纪,怎么跟那些老太爷一样的做派,不是耳背就是忘性大。
“草民焦成俊,奉崔别驾之命前来。”
“哦。”穆明珠笑道:“那焦道成是你的父亲?”
焦成俊无奈,又重复了一遍,道:“那是草民的伯父。”
“哦。”穆明珠笑道:“原来是扬州首富的侄子,失敬失敬。”她见了这些财物,又见了焦成俊,更印证了昨日的猜想——这扬州城的当权者,不愿意横生枝节,宁肯破财免灾,要她玩得高兴了,早日回建康城去。
穆明珠想到此处,一跃而起,笑道:“焦郎君,咱们今日先从何处玩起呢?”
焦成俊见她如此直白,倒是与昨日底下人汇报的内容对上了,心里
踏实了,笑道:“既是玩乐,哪里还要殿下费心?草民虽然不才,却也于扬州城中混迹二十载,只在吃喝玩乐上下功夫。便请殿下上了马车,草民为您一一安排。”
穆明珠笑道:“好,好。”一面向外走,一面同他道:“咱们既然一同玩乐,你一口一个殿下、草民,未免太生分了些。你在家中行几?”
“草民乃族中第三子。”
“好。本殿是母皇所出第四子。”穆明珠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我唤你三哥,你唤我四妹如何?”
焦成俊微微一愣,笑道:“殿下的三哥,乃是皇子殿下,草民岂敢……”
“嗳,周眈远在建业城中呢。”穆明珠说着,抖了抖手中还未收起的银票,道:“在这扬州城中,你就是我三哥,我就是你四妹!”
焦成俊低头一笑,算是默认了下来,想着这小殿下,还真是——荒唐不羁。
静玉与静念在院门外守了一夜,自从见了焦成俊入内,便一直在等着。
此时一见院门大开,众人簇拥着为首的少女出来,静玉忙上前,道:“殿下昨夜可睡得香甜?贫僧等一夜默诵经文,只求殿下安睡。”他生得清秀貌美,这样肉麻的话说出来,也有一分别致的情趣。
穆明珠一眼扫去,果然见小和尚眼底淡淡青色,因才从焦家坑了一笔银钱来,心中畅快,倒是没计较他失礼之处,笑道:“累坏了小师傅,佛祖都要怪罪本殿。”
静玉闻言一喜。
穆明珠侧首对樱红道:“派人送这两位小师傅去歇下吧。”便继续向外走去。
静玉愣住,这跟他想好的可不一样。
穆明珠没走出两步,正遇上带兵巡查的齐云。
齐云盯了一眼跟在公主身侧的年轻锦衣公子,缓缓俯身,道:“见过殿下。”
穆明珠道:“你今日什么安排?”不等齐云回答,又道:“不管什么安排,都推了。你跟本殿一同出去。”
“是。”
穆明珠虽然面上同焦成俊等人敷衍玩乐,心里还是警惕的。
在这扬州城中,所有人都值得怀疑,独有齐云不必疑。
焦成俊也在打量这位奉命来查陈伦一案的齐都督,俯
首道:“草民焦成俊,见过齐都督。”
齐云冷冷看他一眼,跟在了穆明珠另一侧。
穆明珠笑道:“认识一下,这是本殿今日才认下的三哥。”
齐云本已将目光从焦成俊身上撤回,闻言又抬眸向他看去,神色愈发冷峻。
穆明珠对焦成俊笑道:“齐都督就是这个样子,其实人很不坏的,你跟他多接触接触就知道了。”毕竟这几日要绑在一处“玩乐”,气氛太僵了也没必要。
焦成俊倒是很善解人意,道:“齐都督官职所在,威严些好。”
穆明珠又看向齐云,见少年面似寒霜,想了一想,把手中那厚厚一叠银票二一分作五,极大方得塞了一半在齐云手中,笑道:“总这么严肃做什么?赏你的,给本殿笑一个。”
哪怕这是五万两的银票,仍是不足以买齐云一笑的。
世上怕是不曾有人见齐云笑过。
然而穆明珠塞银票的时候,动作随意,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指尖,连她自己都不曾留心。
于齐云而言,这微小不经意的动作,却犹如山崩海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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