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穆明珠留三支千人队在盘云山大明寺,镇守整个扬州城的高点。这里的战略意义是很重要的,不管是远方来人,还是城镇中有异动,穆明珠的人都能及时知晓上报。若是没有天然高点的城镇,有时候还要在城中专门修望火楼,作为政府了解城镇内外大动向的据点。
“殿下,咱们的人斩杀所获,共有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在驶向金玉园的马车中,翠鸽捧着墨迹未干的账簿,略有些紧张地坐在穆明珠侧前方的位子上,小声向她汇报今日整理所得。
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这就是昨夜一场厮杀过后,焦府家丁与私兵死在穆明珠士兵手中的人数。
这就是说按照穆明珠战前的允诺,她要给这些杀敌有功的士卒,赏赐出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亩良田。
穆明珠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道:“焦府只在扬州城外便有良田不下二十万亩,不过去其十分之一罢了。”又道:“待咱们入城,彻底击垮焦家之后,翻出他家中的田契来,按照你记录的数目发放下去便是。”
按照王长寿等人在前面探查送回来的消息,焦道成从盘云山下逃走之后,并没有躲藏起来,而是沿途召集私兵,回到了焦家老宅,紧闭内宅大门,四角坞堡布满弓弩手,看架势是要死守这最后的阵地,等到援兵到来了。
昨夜这一场胜利,其实只是冲散了焦家紧急召集来的几万力夫,但他府中养着的数千私兵并没有被摧毁。而在焦道成之下,那数万力夫之上,还有万余名寄附于焦府身上、从中得力的中间阶层人士,譬如在焦家老宅伺候的奴仆,即便是洒扫的仆从也比外头普通的百姓衣食好些,至于是否会挨主人家的打骂,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逃入焦家老宅,负隅顽抗的私兵仆从,共计尚有两万之数。
焦道成贼心不死,显然是有所依仗,认为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要他能撑
得久一点,总可以借助援兵反杀。
至于他的底气来自何方,很快也有了眉目。
穆明珠车到半途,便收到了从盘云山快马送来的最新消息。
山上瞭望的士卒所见,从扬州城南门、北门外,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遮天蔽日而来。
其量级,每队至少也是万余人。
穆明珠听到这则消息,非但没有感到惊讶,反倒有种巨石落地的安然。
最初在太祖昭烈皇帝时,因为皇帝乃是流民出身,从北府军起家,一路征战得来的天下,各州实权的将领难免会有种“我上我也行”的心理。那时候昭烈皇帝根基尚未稳固,大周境内的确也发生了数次地方将领叛乱之事。于是昭烈皇帝便出了“十五州互保”之法。
所谓的十五州互保,说的乃是地方上的将领作乱,临近的州郡长官必须带兵前往围困,否则便与作乱将领一例惩处,但是在拿到皇帝讨逆诏书之前,只能围困不能动兵。如此,一来是防止地方上团伙作案,万一假借互保、实则起兵作乱,难以判断;二来,则是叫地方将领之前三思而后行,建业城的诏书下达可能要在数日之后,但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是闻风而动的,那么地方作乱的先机也就没有了。此法出后,大周境内零星还有过几次地方叛乱,但都被临近州郡兵马围困,于朝廷讨逆诏书之下,不战而溃了。自昭烈皇帝之后,再动十五州互保之法,穆明珠这还是世宗与当今皇帝两朝第一遭。
当然,自从世宗时雍州为鲜卑人所占,这十五州互保之法,现下改作十四州互保之法了。
穆明珠对焦道成动手的时候,便知道临近州郡的兵马一定会行动。
若是正常来说,从扬州城的消息传出去,到临近州郡的将领拿定主意、带兵出发,总要两日光景才能抵达扬州城外。可是这一次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来得极快,快得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只等她这里一动,他们立时也动。
相关消息传出,即便不早于穆明珠动手,也与穆明珠动手的时间差不过半日。
而且穆明珠对于一夜之间便赶到的这两队兵马,也有所猜想,多半会是从鄂州与南徐州来的。
鄂州与南徐州,一在扬州之南,一在扬州之北,都是毗邻的州。
穆明珠之所以猜测是由这两州发来的兵马,乃是因为鄂州与南徐州的领兵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的祖父举荐为官的。世恩之下,要鄂州与南徐州发兵,只需谢钧两封书信而已。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动手之前,设计困住谢钧。但是谢钧此人狡猾深沉,她最初不过命王长寿去买人,谢钧便已经撤离扬州城,改到城外的庄子上居住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倒是实践得很彻底。她担心再对他动手,反而要引得他生疑,若是他提前布局,那就连这次她与齐云突袭闯入焦府都不能成功了。
再者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早来一日,晚来一日,对她的影响其实并不是很大。
因为她就算彻底拿下了焦家,也不可能拍拍屁股即刻就离开扬州的,打下来的兵权总要经营。
况且前来围城的兵马来的早了,对她倒是有益处——孟非白带着那鲜卑奴,怕是一时出不了城了。
若是孟非白自己,他当然来去自如。
但这样的非常时期,他想要在南徐州兵马眼皮子底下,带一个身份贵重又敏感的鲜卑奴出去——就算真有几率蒙混过南徐州兵的眼睛,以孟非白的性情,他却未必敢拿那鲜卑奴冒险。
“来人了吗?”穆明珠淡淡道:“那就让他们守在城门外,给咱们看家好了。”
樱红攥着手帕,有几分不安,仍是微笑道:“殿下放心,这只是误会。他们虽然带兵来围困了扬州,但没有陛下的诏书,谁都不敢冲城的。殿下昨日不是要人送信往建业城去了吗?陛下看了信,知道殿下乃是为了抓那事涉谋逆的焦道成,一定能体谅殿下的苦心,下诏令这些人撤兵的。”
翠鸽略有些懵懂地听樱红说着,面上担忧之色淡去,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等陛下的诏书便是。”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看一眼藏起不安
的樱红,又看一眼放松了的翠鸽。其实不只是她身边这些侍女,建业城皇宫中的侍女,多半都是从前的罪臣世家之后。昭烈皇帝时,血洗了一批世家,男子自然是都杀了,女子却籍没为奴,在宫中做苦役,其中适龄者有的与杂役等男子结合,又有子女,子女又生子女。这便是樱红、翠鸽等人的出身,从她们原本的家族覆灭,到如今已历三代,从前的恩怨也都淡了。她们自出生起,便在宫中,长大便在宫中做侍女。穆明珠选人用的时候,有意选了其中聪颖的,会写字的就更好了;将她们选入韶华宫中,她跟着萧负雪学读书写字的时候,也请了先生教导她们,通俗的字与计数都是要学的。这也是翠鸽今日能主理登记田产一事的原因。她从眼前的樱红与翠鸽,想到了她们的出身,也想到了建业城中的深深皇宫……
前世她至死没有出过建业城,重生而来,她不过才来到扬州城一个月,再想起从前在建业城中的时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些美貌多才的侍女,美酒华服的宴会,字字珠玑的学子……都与这才经过血与汗、光与热的扬州城迥异。
不过一江之隔,建业城中的是真实,这扬州城中的亦是真实。
只是有些人终生只活在一种真实中而已,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樱红望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攥着手帕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强笑道:“殿下,您说是吧?”
只要信送到了皇帝手中,陛下一定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衷,下诏撤兵吧?
穆明珠轻轻一笑,拍了拍樱红绞着帕子的的手。对于樱红来说,皇帝就是这世上的天。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樱红跟在她身边,总是尽量说齐云的好话。穆明珠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樱红跟齐云有什么私交,又或者樱红觉得齐云真的多么好,绝大多数侍女都是不愿意跟黑刀卫打交道的,若论本心,樱红也不例外。樱红之所以在她面前为齐云说好话,只是因为齐云是皇帝赐婚给她的。在樱红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世界里,违
逆皇帝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哪怕是皇子帝女也一样。所以樱红劝和她与齐云,其实是在劝说她服从母皇的安排。
而现下她在扬州城中公然动兵,哪怕打着捉拿逆贼焦道成的旗号,如果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终究还是师出无名。
一旦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她的下场也就难说了。
樱红的不安,正由此而来。
穆明珠望着樱红不安的眼,沉稳有力道:“当然。”她顿了顿,又道:“母皇一定能明白本殿的苦衷。”
闻言,樱红如释重负,露出与翠鸽相仿的笑容来。
穆明珠所乘的马车一路开进了金玉园。
这座富丽堂皇的园子,仿佛与她昨日上午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门口的金狮子依旧张牙舞爪,园中的花草也不会在一日一夜之间便凋零,但这园子里确乎是安静、空旷了许多。
尤其是原本由焦家家仆打理的外院。
总是在门口迎接的林管家已经不知去向,也不知是死是活;原本坐在门外听差的家丁也都不见了,入门后沿甬道列长队的家丁也不见了,只有零散几个奴婢,刚得了消息匆匆而来,不敢上前,只藏在花树之后。焦家家丁早在昨日都被征召去了盘云山,如今金玉园外院中只剩十几个女奴婢,也无人管理。
穆明珠匆匆扫了一眼,一路往内院而去。
她如今手中已有五万人,这是实打实的青壮。其中三万,是原本王长寿与静玉等人买来的青壮,从一开始就跟随她。另外两万却是昨夜激战过后,或被俘虏或主动投降的焦家家丁。昨夜战败的焦家家丁,穆明珠允他们自由来去。所谓的“自由”,也就是要么跟着她杀敌致富,要么找个地方藏起来求平安。这其中愿意留下来的有两万,大部分还是散于山林之中,想等风声过后再出来老实过日子。
“王长寿与林然各领一支万人队,掐住焦府老宅所在的大路,不许一个人出入,若焦家有异动,即刻来报。”穆明珠坐回了熟悉的书房中,有条不紊部署道:“本殿所领的
万人中,选昨夜杀了人、得了田地的,要他们一带三,领着昨夜才投诚的这两万人,往城中挨家挨户去宣讲——就说焦道成事涉废太子谋逆大案,乃是皇帝下令要捉的人。他如今逃回了老宅坞堡之中,负隅顽抗。本殿奉天之命,要拿他问罪。城中青壮,凡有心捉贼立功的,只要肯来,便编入队伍,与咱们的人一样待遇——凡是杀一贼人,便得良田一亩。”
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想到南城门与北城门外,从鄂州与南徐州而来的大量府兵,面上微露沉重之色。
说母皇定然会体谅她,那是安慰樱红的话。
她如今拥兵扬州城中,要做好两手准备。
“至于城中妇孺老少,若有愿意为朝廷、为本殿出力的……”穆明珠轻声道:“也先登记在册,待用人之际,便从中调用,待擒到贼首,自然少不了封赏。”
那传话的千夫长还未如何,立在角落里的齐云却是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只作不知,要那千夫长把她的命令复述一遍,见分毫不错,便点头命他去传令,这才转向齐云,笑问道:“羊肉滋味如何?”
齐云得到她的召见,乃是因为赵洋的事情,收拾好心情,满心准备着要谈正事,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如此……家常。
他愣一愣,垂首道:“极好——还未谢过殿下。”
其实羊肉乃发物,于伤口愈合不利。
但是她能于万人欢呼中想到他,他更有何求?
那羊肉中就算是掺了毒药,他怕是忍不住也要尝一尝滋味。
穆明珠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他的回答,转入正事,问道:“从赵洋口中审出什么来了?”
赵洋给焦道成囚在溶洞秘库中数月,铁镣加身,虽然没有外伤,但人很虚弱。此前经了一番奔波逃出焦府秘库,赵洋路上撞到脑袋晕了过去,给薛昭施针救醒过来。昨夜在盘云山大明寺中,赵洋又给齐云审问过一回,大致的情况已经为齐云所掌握。穆明珠现下再去见赵洋,倒不如直接听齐云讲述。
齐云从半年前开始查废太子谋逆大案时,已经把当时怂恿废
太子周瞻的两个清客底细都摸清楚了。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便把自己此前所知,与昨夜盘问赵洋所得,结合起来、一一汇报。
原来这赵洋,与废太子事变当夜死于宫门外的张超,都是南山书院寒门出身的学生。他们一个是荆州人士,一个是扬州人士,相同之处都是孤儿,二十年前在太祖昭烈皇帝留下来的善政中,被当地政府遴选出来教育培养。两人也争气,从幼学一步步读上来,先在郡中,后至州府,最后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考入了南山书院,并从南山书院脱颖而出,得以进入废太子周瞻府中、陪伴他读书。
当时齐云查赵洋与张超的根底时,曾从两人南山书院的同窗口中得知,这二人虽是寒门出身,但于吃穿用度上倒是颇为大方的。他沿着这条线查下去,发现两人在原籍都有富户出资支持。然而那两家富户并无异样之处,都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与朝中势力也没有勾连,在缴纳赋税上虽有不清不楚之处,却没有权势的勾结。而地方上的富户资助南山书院的寒门学生,也是从世宗起就成为惯例的事情,并不罕见。
毕竟地方上的富户有了钱,自然想要相应的权力。但是接近权力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生来是世家利益集团的一员,能书会写、不太离谱便会得到举荐出仕;要么便是刻苦读书、天资聪颖,能考入南山书院,并通过层层考试,最后由朝廷指派为官。大部分富户是两条都不沾的,所以资助尚且寒微的学子,变成了第三条秘密的路。
“据赵洋所说,”齐云低声道:“在原籍资助他们的富户之外,其实焦道成一直也在资助他们,只是这条线极为隐蔽,事情过后便查不出来。两人进入废太子府做清客之后,焦道成便要他们按照焦家的计划,鼓动废太子周瞻起事。只是这场谋逆,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废太子失败的。”
穆明珠原本一直神色淡然听着,直到听到这一句,才站起身来,先是有些诧异,继而又觉果然如此——唯有这场谋逆,本来就
是奔着让周瞻被废而去的,许多奇怪之处才说得通。
齐云又道:“据赵洋说,焦家传递来的消息,是让他与张超在动兵当夜便逃出建业城,渡江往扬州城来。只是张超在谋划的过程中,渐渐偏离了焦家设定的路线,他竟然认为这场谋逆真的很可能成功,一旦周瞻做了皇帝,他便跃然为心腹重臣。因此当夜张超不肯按照计划逃离,最终死于宫门之外。赵洋还说了一件事情,他和张超事先并不知晓给执金吾牛剑送信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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