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清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要她取汤药来,上前轻声道:“陛下今日还没用药……”又往案旁熏了一枚柏子香,以其清新木香,压一压皇帝泛上来的躁意。
皇帝穆桢接了那漆黑一碗汤药,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口饮尽,搁下空碗,苦到干呕,却不曾用蜜饯等甜物,只又饮了半盏清水,苦过之后便觉回甘。
她稳定住了情绪,身上那一阵的潮热也
褪去了,不提前事,复又坐下来批厚厚的奏折。
李思清在旁看着,秀美轻蹙,既为皇帝正在经历的身体上的痛苦担忧,也为远在扬州城的公主殿下担忧。
此后,关于扬州城中的消息,几乎每隔三个时辰,便有新的信件送到,来自鄂州与南徐州都督的,来自黑刀卫齐云的,来自穆明珠的,来自沿途州郡官员的……
到第二日,扬州城之乱的情形,在皇帝看来就很明晰了。
穆明珠本是领了皇命往扬州城去修缮大明寺,谁知道入城之后见水灾肆虐后民不聊生,便想法子解了扬州粮荒,谁知道却与本地豪族焦家结了仇。穆明珠查出焦家事涉谋逆之后,救出了废太子清客赵洋,与焦家在盘云山一场大战。
各处得来的消息互相印证,皇帝穆桢现在已经清楚,前夜焦家吃了败仗,领余兵近两万人退入焦家坞堡、负隅顽抗。而穆明珠手中也不只有一万多青壮,而是已经发展到了四五万人,屯兵城中,正在百姓中传播关于焦家谋逆的说法。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都督,按照各州互保之法,连夜带兵围了扬州城,现在扬州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外,各有一万府兵驻守,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而原本想要一同救出的谢钧谢先生,事发时并不在扬州城中,而是在城外的庄子里。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不断增加的消息,由此做出的判断也只是基于猜测。
那么第三日从扬州城内传来的回信,却的确叫人不安起来。
穆明珠拒绝出城回建业。
她再度给皇帝写了亲笔信,说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来的太快,若是等到她与焦家动兵之后,两处才得到消息,根本不可能在当夜就赶到。她怀疑鄂州与南徐州兵马中,也有与焦家勾结之人。一旦她离开扬州城,城外的鄂州、南徐州兵马与焦家沆瀣一气,必然要帮助焦家掩盖罪证、帮助焦道成逃走。责任在身,她不得不辜负母皇爱女之心,不能出城归来,而是要留在城中,与焦家决一死战云云。
皇帝穆桢看过的奏章,比穆明珠吃过的盐还多,最清楚看一个大臣的动向,不能看他奏章上写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
不管穆明珠这封信是如何言辞恳切,但她拥兵自重、留在扬州城不肯归来的行为,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正所谓祸不单行,就在皇帝穆桢捏着穆明珠这封信忍怒之时,从北边又传来了急报——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于日前病故,而对面的鲜卑异族得知消息,又蠢蠢欲动,已经有一小股骑兵过了雍州,试探着南下而来。
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乃是当初鼎立支持皇帝穆桢的老朋友。他的病也有一段时日了,皇帝穆桢也为他的辞世做好了准备,只是不曾想过会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又或者说,皇帝穆桢不曾料到扬州城会冒出这等事端来。
“皇甫老将军为国尽忠了一辈子。”皇帝穆桢沉声道:“命他儿子北上,扶棺归来;命齐坚暂代将军之职,警惕探查鲜卑人的动向,拦截南下的骑兵。”
齐坚,正是齐云的叔父,数年前被派往北府军中。
皇帝穆桢安排完皇甫高之事,低头看着手中穆明珠那封信,又抬头,目光从在座议事的诸人面上一一扫过,见右相萧负雪似乎有话要说,便一抬手示意他安静,继续道:“扬州城内的事情,不管是非对错,都要从速解决了。你们也看到北边的情形了,如今大周之内,乱不得。”
“不是朕不救公主。朕给过她机会了。”皇帝穆桢沉声道:“而且朕还会再给她一次机会。只要这次御令送到之时,她依言行事,那么这次擅动兵马一事,朕可以不追究。”毕竟要警惕鲜卑人的动向,稳定压倒一切,度过皇甫老将军刚刚过世的这段时间,“但如果她得知御令之后,两个时辰之内还是不肯交出兵权、离开扬州城,那么,便命鄂州与南徐州两处的兵马,将她与乱党一例惩处!”
“陛下!”
此言一出,李思清与萧负雪都是低呼一声。
就算穆明珠击溃过焦家一次,并且在城中有五万青壮,但那都是未经训练的力夫农人,手中的武器不过是木棍而已,对上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府兵,实在没有多少胜算。
“怎么?”皇帝穆桢总是和气的眉眼间,透出一股深重的冷意来,道:“传令的人,记得把皇甫老将
军的死告诉公主。朕已经再三告诉公主,当务之急,焦家事小,求稳事大。公主仍是一意孤行,在扬州城中拥兵自重,她想做什么?”她今日当着众人,没有像那日在李思清面前那般失态,虽然是冰冷可怖的诘问,语速却仍是极为缓慢的,但正因为缓慢,更显得威压迫人。
李思清不能作答,她服侍皇帝穆桢十余年,最清楚皇帝的性情。
皇帝穆桢看起来和气,做事沉稳有度;但实际上只要她拿定了主意,便再难更改,哪怕时局所迫不得不暂时蛰伏,但哪怕是迂回而行,皇帝终究还是要实现最初的目的。
萧负雪上前一步,道:“此事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前去传令的人便极为关键,臣自请前往,晓谕公主殿下其中利弊——殿下之所以迟迟不归,只是因为信不过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之故……”
皇帝穆桢截口打断,道:“那你认为她信得过朕的亲兵吗?”她披露了此前众人都不知的事实,道:“公主说信不过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朕已经去信问过,要把接应她的亲兵增派到万人之多。公主倒是极有孝心的孩子,说亲兵都派去接应她了,朕要怎么办?”
她这番话一出,底下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一万名亲兵,就算要折损半数,怎么都能保着穆明珠平安归来了。
穆明珠推辞不肯,虽然打着孝道的幌子,却已经是交了底牌——她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是绝不可能主动离开扬州城的。
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可大可小。
往小里说,大约就是要捉到焦家罪首,才算结束。
可要是往大里说,那可就太大了……
而皇帝穆桢的“好意”未必是真的要如此施行,只是用这好意把穆明珠逼到了绝境,逼走了穆明珠所有的借口,看似和柔,其实狠辣。
萧负雪呆在当下,脸色煞白,不期然想起一个多月前,在落雨的公主府中,女孩曾同他说过的话。
“我有一府之兵,便能留右相一日。”
“若是我能有天下之兵呢?”
他听到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想到她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公主殿下她
……怎么会这样傻。
皇帝穆桢将他情状尽收眼底,淡声道:“右相教导公主八载,师生情谊,深重不比寻常。正所谓关心则乱,你自求去传令,朕也能体谅。只是朕有一个更好的人选。朕打算让萧渊去走这一趟,也算是对公主仁至义尽了。”
萧负雪稍微松了口气,道:“陛下仁厚。”
于是便命萧渊领亲兵千人,渡江传诏书于穆明珠。
而扬州城金玉园中,穆明珠正与林然、齐云等人研究攻破焦家老宅之法。
他们现在的情况,是一环扣一环的。
穆明珠围了焦家老宅,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却围了扬州城。
穆明珠信不过所谓的各州互保,鄂州与南徐州两处兵马前来,与其说是因为各州互保,倒不如说是因为谢钧所请。那么如果她在攻打焦家老宅的过程中陷入僵局,城门上兵力短缺时间一长,就有被城外兵马突破而入的危险。
所以她要拿下焦家老宅,必须是闪电战。
而焦家老宅四角的坞堡,正是为了在战乱之时抵御强敌、坚守不出的,高处的弓弩手足以击退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从外面强攻要付出血的代价,而一旦伤亡过多,穆明珠手下这些人必然会有所动摇,到时候就算拿下了焦家老宅,再对上城外的敌军,也是下场难料。
既然从外面强攻不行,穆明珠便考虑起从里面动手的可能性,一个是买通诱降焦道成身边的人,一个则是通过地道、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焦府,而后里应外合,击溃焦家。
但是这两种方案,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鉴于宫中传来的,口吻越来越严厉的诏书,穆明珠清楚时间并不站在她这一边。
最好是有一处现成的地道……
穆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焦府秘库所在的溶洞,既然是天然形成的,那么绝不止假山一个出入口。
当初捣毁秘库的时候,原本看守赵洋的私兵也被俘虏出来,其中就有私兵的头目林老大。
这位林老大,与金玉园原本的林管事,同出一家,都是焦家最忠心的家奴,所以负责的也是最机密的事情。
在齐云的审讯下,林老大
很快便交待了,果然那天然的溶洞还有两处出入口。每半年私兵更换或出入的时候,就会蒙上眼睛,由马车载到城外去,经过大的洞口进入。进入之后,林老大会负责掩上洞口。
只是这洞口,却在扬州城城外两里之外的地方。
在鄂州与南徐州兵马的重重围困之下,穆明珠的人想要出城从二里外的洞口经地道进入焦府,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这种事情,送进去一两个人是没有用的,至少要上百人,能形成一股力量,从里面撕开口子才能成事,起到里应外合的效果。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穆明珠接到了来自皇帝的最后一封诏书。
“殿下,咱们两个时辰不出去,就要被当做乱党处置了,这、这……”从城墙上跑回来传信的千夫长,显然有些慌乱了。
“别慌。”穆明珠清楚母皇的手腕,一笑道:“这正是咱们的机会来了。林然,速领两支千人队,拿好武器,准备出城。”
母皇行事一向是刚柔并济的,既然下了这样严厉可怖的诏书,那么来传信的人一定是能对她怀柔的人。
“来传诏书的人是谁?”穆明珠又问道。
那千夫长道:“据说是相府的公子……”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萧渊。这正是再好不过。”便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林然,道:“你去城墙上,告诉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你是代我去见萧渊的,见过再回禀于我,我借你之口问几件事情,若是放心了便于两个时辰内出城。”她示意林然跟着她走到侧间,轻声道:“但是你记住,出城之后,立刻带着这两千人去找溶洞入口。那日捣毁焦府秘库,你也在的,很清楚其中地形。”
林然轻声道:“萧公子那里怎么说?”
穆明珠笑道:“你还不知道他吗?把本殿的亲笔信拿给他看,他会帮你的。”
“是。”林然应声而出。
穆明珠又命那千夫长去传信,道:“命王长寿与孟羽都准备好,死死围住焦家老宅,等我命令,立刻冲锋。”又转向齐云道:“走,咱们上望火楼去。”
孟非白原本在旁边听穆明珠分析突破入焦家之法
,见皇帝一纸严厉可怖的诏书送到,穆明珠却好似一个快活的陀螺般转动起来,不禁轻笑道:“看来我离开扬州城的日子,这次是真的不远了。”
穆明珠笑道:“这我可不敢打包票。免得晚了一日,叫非白怨我。”
孟非白无奈,笑道:“在下岂敢。”
扬州城中的望火楼,与焦家老宅只隔了两条街,登上去与焦家坞堡遥遥相对,甚至能望出城墙去,隐约看到外面密布的兵马。
穆明珠站在望火楼的最高层,攥紧双手等着两处信号——一处是城外,一处是焦府园中。
她在信中告诉萧渊,只要林然成功领兵进入溶洞入口,就射起一枚火箭示意。而林然成功进入焦府园中,拿下内园之后,也会射起一只火箭来示意。
第一支箭,乃是告诉她的兵马准备;第二支箭,却是告诉她的兵马冲锋。
等待,尤其是这种危急关头的等待,总是煎熬的。
在沉寂的等待中,方才被她故意忽视的诏书内容,渐渐涌上了穆明珠的心头。
两个时辰、乱党、批捕……
这些紧迫锋利的字眼,出自她的母皇。
终究,还是走上了对立的路。
穆明珠并不能指责母皇什么,因为她拥兵自重是不争的事实。母皇这一道诏书,正是她是一个称职皇帝的证明。
可正因为如此,穆明珠愈发觉得心中发堵。
城外,第一支火箭升了起来。
林然已经成功进入了溶洞之内。
“命王长寿与孟羽领兵准备。”穆明珠沉声发令。
齐云一直在旁边望着她,忽然轻声道:“臣也下去,领兵作战……”
“不。”穆明珠按住了他的手,道:“你留在这里。”
其实孟非白看的并不对,她动起来的确像是快活的陀螺,但其实陀螺的心中一点都不快活。
穆明珠面色沉沉,握着齐云的手却没有放开。
齐云整个人都僵住了,不解公主殿下的意思,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好像忽然静止了一般,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你留在这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轻声道。
齐云喉头微动,手臂终于从最开始太过刺激导致的麻木中复苏,渐渐感到了她指尖
的凉意。
他轻声问道:“是什么事情?”一句话,已经耗尽他全身力气。
穆明珠歪头向他看来,她黑而冷的眸中,映着少年绯红漂亮的面容。
她忽然一动,凑上来在少年唇边轻轻一吻,低声道:“你留在这里……”她的声音沉沉的,像是令人沉醉的美酒,“让我快活。”
“哄”的一声,齐云只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冲击着耳膜,让他除了她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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