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道:“我知道。”她早从杨虎口中知道皇甫高病重之事,也知道皇甫高过世之日就在近期,只是没有想到如此凑巧,“正因为皇甫老将军的身体状况,我才敢在扬州动兵。”
这种情形下,母皇就算是想动真格的,对她也是有心无力。
只要她能在扬州城中坚守不出,以一个“拖”字诀耗下去,总能把母皇耗到谈判桌上来。
“走,跟我去城墙上看看。”穆明珠把焦府老宅的善后工作交给王长寿与静玉,带着萧渊、林然等人往城墙而去。
此时两个时辰的期限已到,城外鄂州的陈都督与南徐州的高都督大约是为了免除最后一丝责任,正使人在城门前大声喊话,不外乎是叫穆明珠开城门出来,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不要走上错误的道路。
穆明珠充耳不闻,与萧渊拾级而上,往城墙上行去。
萧渊拍打着身上的尘土,都是方才在焦府假山旁被按倒时沾上的,口中道:“我怕带多了人暴露了,只带了两个心腹的书童同来,就这么一身衣裳,没得替换,脏了也没人洗……”
穆明珠笑道:“跟着我混,还愁没有衣裳换吗?”
萧渊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
着她,道:“跟着你混啊?”
穆明珠点点头,笑道:“跟着我混吧。”
其实萧渊的举动,早已经是跟着她混了。从他接了她的密信,掩护林然带兵经密道杀入焦府老宅开始,他在皇帝面前已经很难交代了。等到他主动经密道入城,相当于奔赴了拥兵自重的公主,这在皇帝面前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过去了。
萧渊看着她,道:“怎么又想回来走这条道了啊?”
在十三岁之前,穆明珠努力要做到皇子皇女中最优秀的一个,若在寻常人家不过是争宠,可在皇家争一个最优秀就是争皇位了。等到废太子事变之后,穆明珠忽然放弃了原来的道路,转而走了一条类似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的道路。可是来到扬州城中,穆明珠的举动分明是又走回老路去了,而且更激烈、更危险。
穆明珠道:“就……我想要的东西,只有原来这条路走下去,才能拿到啊。”
萧渊问道:“你想要什么啊?”
穆明珠抬头望一眼天边,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道:“那把椅子。”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对外吐露她的野心,她以为这会像是一个宣言,嘹亮、煽情。
但真正吐出口来,其实只是轻轻的一句话,就跟对樱红说想要在书房里多一把玫瑰椅一样。
“挺好的。”萧渊说道。
穆明珠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渊笑道:“那我可真跟着你混了啊。”
穆明珠看着他,道:“好。”
萧渊又笑道:“有没有俸禄啊?我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了。”
穆明珠知他开玩笑,道:“给你跟樱红一样的月银,怎么样?”
萧渊合拢折扇,一敲手心,笑道:“高了高了,我怎能与公主身边的大侍女平起平坐?给我几套换洗衣裳便尽够了。”
穆明珠莞尔,又走上几阶,低声道:“对我这么有信心?”
她现在的处境,在常人看来着实不妙。
萧渊笑道:“有信心是一回事,我主要是……找刺激来了。”
穆明珠摇头笑,又道:“
你来之前,右相可有话交待?”
萧渊道:“叔父要我万事以你的安危为先。”他看向穆明珠,道:“建业城中,还是有不少人盼着你平安回去的。当然,盼着你永不回去的也有……”
“只怕是盼着我永不回去的多些……”穆明珠淡声道:“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
两人边走边聊,已经登上了城墙,就见齐云领兵迎上来。
齐云在两人刚到墙下的时候便知晓了,因职责所在,不能擅离,只能看着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走上来。
“齐都督,”穆明珠含笑道:“一则好消息,萧渊也来加入咱们了。”
齐云不语,淡漠的视线落在萧渊身上,在穆明珠的注视下,只同他微微颔首致意。
萧渊搓着手臂倒立的汗毛,对穆明珠低声道:“明珠,考虑到同僚压力,我忽然不是那么想跟着你混了……”
穆明珠一挑眉,淡声道:“晚了——一旦加入,便不能退出。”
萧渊瞪着她道:“你这是黑店呐!”
齐云一直安静着,此时忽然开口,轻声道:“在下声名不佳,外人多有误会。今后同在殿下左右,萧公子有事,只管差遣在下便是。”
穆明珠笑道:“萧渊,你可听到了?”便转向齐云,赞许道:“齐都督高义,日子久了旁人便知道了。”
萧渊这次不只是手臂,只觉浑身的寒毛都倒立了,瞪着齐云,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就叫做:萧公子万里投奔,齐小云初现茶艺。
从前的齐小云:吃醋心酸但我不说。
现在的齐小云:吃醋心酸通通酿成茶。
女鹅:小云越来越乖了(满意.jpg)
第89章
穆明珠其实清楚,若是在建业城中、太平之时,萧渊不会投奔她、她也不会对萧渊吐露野心。
眼下兵围扬州城,她又触怒了母皇,萧渊主动入城,与其说是真要跟着她成就一番霸业,不如说是为了朋友义气。
萧渊本就是性情中人。
“你来得正是时候。”穆明珠一面同萧渊说话,一面快步往前走去,道:“我这里正缺一位总揽统筹、登记造册的人。原本是樱红、翠鸽与静玉在做,但樱红还要跟着我,翠鸽与静玉手上已经有千百件事情要做,时日久了铁人也撑不住……”况且静玉等人虽然识字能计数,但在统计调度上的能力显然比不上受过良好教育的萧渊。
萧渊笑道:“从前躲掉的苦差,原来都在这里等着我。”
穆明珠一想还真是。
萧渊相府公子出身,他小时候父亲就出家为僧了,天性自然成长,至多不过理一理他萧府西院的事务,没怎么受过累。
穆明珠笑道:“你的冠礼不是快了吗?到你挑担子的时候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宽阔的城墙墙面,俯瞰遥望下去,便是南城门外由鄂州陈都督所领的一众府兵。此时那陈都督领兵,结成方阵,停在距离城门不足一里的护城河内。而攻城必备的云梯已经架起,列于方阵之前。大约几次喊话过后,若穆明珠没有出城的意思,这便真要攻城了。
从城墙往下去,一万身披甲胄的府兵、持利器、结方阵,训练有素得站在一起,还是很有气势的。
跟焦府大部分短打扮、拿木棍,连长队都歪歪斜斜排着的家丁,迥然不同。
“鄂州都督陈立这个人你知道吧?”穆明珠淡声问道。
萧渊道:“知道。前朝末年,他父亲陈泰当初就是占了鄂州,拥兵自重的。不过他父亲陈泰看风向很准,及时投靠了太祖,后来官拜太尉,任上病故的。陈立如今也做了鄂州都督,也算是子承父志。”
“那你可知道陈立当初出仕,是谁举荐的?”穆明珠又
道。
萧渊微微一愣,凝眉想了一想,他还真不曾留意,道:“陈泰娶了卢氏女,陈立又娶了王氏女,姻亲之间避讳不好举荐,那多半逃不出与卢、王并驾齐驱的谢、萧两氏。鉴于我出身萧氏,但对这位陈都督并不熟悉,那么多半是谢氏的人举荐陈立出仕的……”他顿了顿,又道:“要么便是谢氏门下的学生。”
这些大族绵延几百年,比一代代短命王朝存续要久多了。
单个大族门下附庸的士人,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正是谢钧的祖父举荐陈立出仕的。”穆明珠道。
“所以?”萧渊望着她。
穆明珠愣一愣,明白过来。她有前世的记忆,知晓后来的发展,又在扬州城中与谢钧周旋久,所以很自然会推导出谢钧是背后黑手这个结论来。但是不管在母皇还是在萧渊眼中看来,谢钧不过是谢家避世三十载后,终于释然,出陈郡,入建业,愿意为大周出力,如今在南山书院教书育人的多情郎君罢了。
鄂州陈都督与南徐州高都督,同时迅速领兵前来围困扬州城,只说明他们严格遵守了太祖所定的各州互保之法。
如果说只因为陈、高两位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祖父举荐入仕的,便判定谢钧在其中有罪,未免也太莫须有了些。
穆明珠摇头一笑,当下不是与萧渊展开解释的时候,只道:“若不是你自己提起来,我几乎忘了你也是世家出身。”
萧渊笑道:“那又如何?”他与人结交,向来是不看出身的。
穆明珠倒是有些感慨,萧氏在世家中算是个异数。当初萧渊的父亲萧负暄之所以遁入空门,是不是察觉世家与皇权之间难以两全,在家族与君主之间难以选择,烦恼之下舍弃了红尘呢?而唯有像前世萧负雪那样太过理想化的人,和萧渊这样万事随心的人,才能在这个世家之中家门大于国家的时代,做出与众不同的选择吧。
萧渊看向城下密密麻麻的府兵,道:“底下这些,你要怎么解决?”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现下出城,在陛下
跟前说不得还能圆回去。”
穆明珠淡笑道:“你信我,等我过三个月再回去,一样能在母皇面前圆回去。”
圆谎这种事情,其实不在于谎言多么逼真,而在于听谎话的人愿不愿意相信。
她会打造一个让母皇不得不相信的局面。
萧渊挑眉表示不信,但是也没有再说什么。
穆明珠望着围在城门外的兵马,轻声道:“攻城一道,有十几倍兵力久围不破的例子,也有十几个人偷城成功的例子。”她看着脚下坚实厚重的城墙,整个扬州城都被包入这样厚重的城墙之中,在这个没有炸药的时代,对方如果要强行攻城,要么就是四下发兵、突破城门而入;要么则是拼着死伤,上冲车与守城的士卒对射,同时架云梯强攻上墙头。
但是眼下目之所及的地方,那陈都督的兵马尚且只带了云梯来,至于攻城所需的冲车、撞城锥、投石器等器具,一样都不曾见到,也许是还在调度之中。
在这些大型攻城器械运到之前,防偷城要大于防攻城。
正如穆明珠可以通过秘库溶洞的城外入口,里应外合,一举拿下焦府余党一样;如果给城外的敌军抓到了类似的机会,一旦城内乱起——甚至不用厮杀,只要趁乱在易燃物品堆积之处放几把火,便足够让她焦头烂额。
穆明珠回身,对一直静默跟在侧旁的齐云道:“命人把原扬州刺史李庆放出来……”扬州这次遭遇的水患百年难得一遇,便是没有李庆贪腐在前,这次水患也会是场灾难。而李庆在扬州任上,颇有政绩,案发之前还是颇得民心的。她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也就顾不得小节了,“告诉他,本殿再给他一次机会。要他出来之后,仍为扬州刺史,依照本殿的命令行事。”
“是。”齐云仔细听着。
穆明珠又转向萧渊道:“等会儿林然在焦府老宅整顿好人手,便会往城墙上来。你告诉他,要他按照城中愿意作战的百姓名册,分门别类把人召集起来。年过五十岁的男丁是一类,低于十五岁的男丁是一类,负责城内输送粮草;妇人是一类
,负责照料伤员,编织草鞋等物资;剩下年富力强勇健者,又是一类,要他们上城墙轮值轮岗。若是城外冲车等器械到了,对射之中咱们有人受伤,一定立刻撤下伤员来,轻伤运往焦府老宅治疗,重伤运往金玉园,但是不要留在城墙上。”
她所有的安排,都是要保住青壮的悍勇之气,要他们的力量用在守城上。
把年老者与年少者分开,并不是因为年老者不能守城,而是因为他们会拖坠了年少者的悍勇之气。及时撤下伤员来,固然是为了救治伤员,也是为了藏起伤者的痛呼哀嚎之声,免得青壮健全之人听了心生惧意。
萧渊一一记下来。
穆明珠下达的命令,清晰明确,自有深意,显然超出了萧渊的预期。
萧渊听完低头一笑。
穆明珠道:“怎么?可是又何处不妥?”
“不是。”萧渊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从前咱们在南山书院约着打马球的日子——从前你可真是屈才了。”
能指挥两军对垒的才能,拿来打马球。
萧渊又问道:“你们之前统计的,扬州城中愿意出力的百姓有多少?”毕竟,这可是要与朝廷为敌。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大约有八九万之数吧,现在应该过十万了。”
萧渊吃了一惊,道:“这么多人愿意……跟着你混?”
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扬州城百姓并不知道建业城中的事情,他们只知道焦家谋反了、而外面围城的跟焦家乃是一丘之貉。焦家在扬州城百姓之中,已经是声名狼藉。而借着半个月前那场粮食价格战的余韵,她刚好打了一场很不错的舆论战。
穆明珠没有解释,只是一抬下巴,笑道:“是啊。本殿一心为民,百姓自然愿意追随。”她又道:“你替我在城墙上看着,我跟齐都督去巡视城内。”
在攻城的大型器械运到之前,最要紧的是防着偷城。
齐云所带的三百名黑刀卫,正善于调查,从细节发现问题,用来防止敌军混入城内作乱,是最合适不过了。
“好。”萧渊应道:“等林然来了,我便照着你安排的告诉他。”他顿了顿,又道:“你这事
情是越闹越大了。”
当他入城的时候,还以为穆明珠只是要以手头的兵守住扬州城,现下才知道她已经发动了城内的百姓。
萧渊望着穆明珠,想到她方才说有法子在皇帝面前圆过去,有一点担心,倒不是为他自己,“你确定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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