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道:“我今日在外,你留在府中照料万事。城墙上的事情有林然守着,城中的事情有王长寿。你若是有事要找人商量,便问静玉。”
樱红一一应下来。
一时萧渊与齐云奉召而至,在穆明珠的马车前撞见对方,都是脚步一顿。
穆明珠从车窗中露出半张脸来,懒洋洋道:“愣着做什么?都上来说话。”
萧渊微露犹豫之色,本能觉得自己是不是骑马比较好。
齐云已经错后一步,躬身伸手,低声道:“萧郎君请。”
萧渊揉了揉自己一夜未合的眼睛,与齐云一前一后进了马车。
穆明珠正按着后腰,低头想从长凳上拿过靠枕来。
左右两侧的长凳上各有一个靠枕。
萧渊在前,先拿了靠枕给她,看着她的面色,道:“你今日怎么病歪歪的?”
齐云落后一步,只来得及握住自己这边长凳上的靠枕,静默看向两人。
穆明珠倚在靠枕上,道:“月事来了。”
萧渊其实跟女子接触也不多,但见过穆明珠几次月事中的状态,摸摸鼻子,道:“你这也太难了……”
穆明珠歪靠着,因都是自己人,也没有装出生龙活虎的样子,只是懒洋洋道:“你可知道习武之人,平时在腿上绑沙袋的?一旦去了沙袋,便是身轻如燕、飞檐走壁。”
“所以?”萧渊不明所以,在旁边坐下来。
穆明珠懒懒一笑,道:“女子月事,正是绑沙袋呢。月事之时,我能做到的事情;月事过后,我便愈发游刃有余了。”
萧渊摇头而笑,道:“佩服!佩服!”
齐云从帽檐下悄悄望向穆明珠,不过一日之隔,车厢内多了一个人,却已经太过拥挤。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最棒!
齐小云:你们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穆明珠:有吗?
马车修罗场修筑中……
第92章
穆明珠一行人赶到盘云山与东边野山豁口处时,明亮的晨光刚刚洒满天际,在山林顶端还缭绕着一层轻纱似的雾气。豁口平台上方的崖壁上,斜伸生长着一株茂盛的古树,沿崖壁有水渗出,滴落下来,天长日久便造就了这一处汉白玉似的平台,原本大明寺的和尚在这里凿刻了一组石桌石凳出来,作为赏景之所。
此时那石桌旁边,已经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戴黑色面衣的女子,面衣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但仍能看出这是个年轻的女人,至多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眉弓甚高,从神态上透出威猛来。她见了穆明珠等人,便站起身来。这便是今日会谈的主要人物,野山上的女匪首秦无天了。她原本的姓名自然不会是秦无天,据说是她后来给自己改了名字。
在秦无天身后,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刀疤脸、三角眼,一直盯着穆明珠等人看,他穿着跟秦无天一样的青色粗布衣裳,腰间别着两根黑漆漆的棍子,大约是熟铁打造而成。另一个男人却着锦衣,面红齿白,视线黏在那秦无天身上,见秦无天起身,他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穆明珠走过来扫了一眼,已经对三人身份、性情有了大概的猜想。
而穆明珠在打量这些人的时候,秦无天也在打量她。
秦无天第一眼便觉得惊讶。
她在野山落草为寇已有许多年。扬州城的兵马知她这里难缠,动兵便有折损,而往往一无所获,便也渐渐不再来动她。匪与官之间守着微妙的平衡,也算是相安无事许多年。然而这位小公主殿下来到扬州城后,便不断有官兵往野山来刺探。
秦无天清楚这定然不是扬州的府兵,因为本地的兵马是早已放弃了的。岗哨上的弟兄来汇报,说瞧着竟像是公主殿下亲自来的,跟着的还有黑刀卫的人。秦无天当时只觉这小公主好不晓事,不知外面的危险。她并不想惹是生非,因为一直蛰伏未动,任由这小公主殿下来去
,想着待这小公主回建业城变好了。
谁知道后面会发生这许多事情,扬州城内可谓天翻地覆。
秦无天更是没有想到,在扬州城中树大根深、屹立十数年不倒的豪族焦家,会给这小公主殿下彻底摧毁。而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昨日岗哨传报,说是这位小公主殿下竟然约她见面,为表诚意还送来了米、肉等物,地点也任由她来选择。
旁人说起山匪来,总是觉得山匪凶神恶煞、但是也逍遥自在。
其实只有真正做山匪的人,才清楚其中的艰辛——若不是在山下活不了,谁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跑到深山老林里落草为寇呢?
野山这帮匪徒,幸运之处就在于有秦无天这个女匪首。
秦无天是个女人,没有寻常男匪那等逞凶斗狠的无谓做派,因此从前领着底下兄弟躲过了很多次官兵的围剿,在野山成功存活下来。当年逼上野山是为了活命,但她清楚这终究非长久之计。
只是以前从未有过官员说要与她见一面,她就算是想换一种活法,也找不到机缘。
如今这占据了扬州城的公主殿下,忽然给她递了橄榄枝来。
秦无天虽然觉得这可能是个陷阱,但她更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只是秦无天没有想到,这位以少胜多、击溃焦家又坐拥扬州城的公主殿下,如此年少美丽、还有一双含笑可亲的眼睛。
穆明珠在远处尚且不觉,只看到秦无天比她身后两名男子还要略高些,及到近处,才觉这秦无天在女子中算是很高的,应该超过一米八了,宽肩壮腰,一看便颇有力气。
“秦大当家的,请坐。”穆明珠含笑伸手,立在石桌旁边,示意秦无天。
秦无天退后一步,恭敬道:“不敢在殿下之先。”
穆明珠笑道:“一同坐。”一面说着,已是先坐下来。
于是穆明珠与秦无天对面而坐,齐云与萧渊立于穆明珠身后,那两名男子立于秦无天身后。
穆明珠道:“这位是本殿的好友萧渊,另一位是黑刀卫齐都督。不知跟着秦大当家来的这二位,怎么称呼?”
秦无天指着那刀疤脸、三角眼的男子道:“这是
我结义的弟弟三刀,那是……”她指向那锦衣俊美的青年,微微一顿,道:“是我的军师,姓柳。”
穆明珠点头,就见那柳军师已经很娴熟地在为众人斟茶了,听秦无天提到他,他便微微一笑。
初见面,双方虽然面上带笑、看着友善,但其实心里还是戒备警惕的。
秦无天那结义弟弟三刀,手一直背在身后,大约是握着铁棍下端。
而齐云握着刀柄的手,也一直没有松开。
穆明珠先笑道:“本殿来扬州城中时日不久,但是关于秦大当家的故事倒是听了不少。”
秦无天猜测着公主主动约见的用意,口中平淡道:“市井传闻,当不得真。”
穆明珠笑道:“自然,市井之中的百姓不知秦大当家乃是个女人,还以为山上的匪徒是个荤素不忌的,有一阵子吓得读书人都不敢往大明寺中来上香,生怕在路上就给秦大当家劫走了。”她想到大明寺中的那些龌龊事儿,垂了垂眼皮,当初住持净空与焦道成勾结,拐骗来上香的少女去了焦府,悬案一直未破,坊间传言便是给野山上的匪徒劫走了。当时的扬州刺史李庆还算负责,带兵上了两次野山。秦无天不愿横生枝节,刀兵相见之际,主动现身,告知李庆自己乃是女儿身,这事儿才算是过去。这也是穆明珠为什么能知道秦无天原来是个女的。
秦无天静静听着。
相较于穆明珠现在的兵力,秦无天显然是弱的一方,所以穆明珠有心情侃侃而谈,秦无天却是神经高度紧张、留意着穆明珠的一举一动。
穆明珠接了那柳军师递来的茶,微微一笑,道:“不过秦大当家既然有了柳军师这等妙人,山下的读书人自然都安全了。”
此言一出,那柳军师原本正给秦无天递茶杯的手一顿,秦无天接过茶盏来,仔细看着穆明珠,心中闪过好几个念头,最后道:“殿下如何得知的?”她与柳郎的关系,就算是在山上,也少为人知——难道是这位公主殿下,早已买通了她身边的人?殿下意欲何为?秦无天眯起眼睛。
穆明珠微微一笑。
其实她并没有内线,
不过是诈秦无天一诈。因为男女一旦发生过亲密关系,彼此之间的肢体语言是不一样的。她从前在建业城中,虽然见母皇的时候少,但是见姑姑宝华大长公主的时候颇多。宝华大长公主那里侍君颇多,众侍君的性情也不一样,有的一来就成了事,有的却还要先谈几日情。自从她来月事之后,宝华大长公主便从来不避讳跟她说起这些,又有心拉她入伙同乐,便经常在这些侍君退下之后,跟她品评这些侍君,譬如“这个已经得手了”,“那个冷淡,但冷淡的模样招人喜欢,姑姑我再容他两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穆明珠虽非本意,但耳濡目染之下,也练就了一双判断亲密关系的“慧眼”。
譬如方才那柳军师,视线始终黏在秦无天身上,他递茶盏给众人时,都很注意分寸,只有给秦无天的时候,手指不曾避开——而秦无天也没有避开。
方才三人站在一处,另一边明明是秦无天结义的弟弟,秦无天却更靠近这位柳军师,半侧着身子、腹部也朝向这位柳军师。
而且穆明珠在宝华大长公主那里见的侍君多了,那些侍君什么来路都有。
这柳军师的做派,一看就跟静玉是一个路数的,做山匪之前,怕也是花楼中人。
秦无天说他是军师,显然是临时捏造的。
如果说只凭这些还不能确定,那么方才秦无天与柳军师的反应,已经证明了穆明珠的猜测。
穆明珠看着秦无天略显紧张的反应,温和笑道:“秦大当家怎么这样看本殿?”她清楚秦无天的疑心,但她正需要这样的疑心。因为接下去,她需要秦无天做的事情,不容有失。
秦无天嘿然一笑,道:“殿下的消息网真是叫草民佩服。”
穆明珠笑道:“秦大当家,本殿很佩服你,一个女人做了土匪的头子。本殿听扬州本地的官员说过你从前的事情,你很有能力,尤其是指挥行兵打仗上,若是在这野山上继续下去,是埋没了你。况且你今日既然肯来,大约也是知道这山匪的日子不能长久,只是如今太平治世,你们从前杀了的人、犯了的罪,岂能水过无痕?你
们就是想回头,也没有回头路了。”
秦无天听着她的话,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形。虽然那时候她杀人是为了活命,可是当真杀了人之后,她其实心里也清楚,再也回不去了。刚上野山的那几年,她经常会做梦。梦中常常都是关于杀人的,她会在梦的尾声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误会,她并没有杀人,还能回去那宁静的小村庄继续生活。她在欣然中从梦中醒来,只有无尽悔恨与难过。
秦无天冷声道:“那殿下要见草民,是为了来擒杀草民归案的?”她觉得不像。
穆明珠话锋一转,笑道:“本殿既然佩服秦大当家,又怎么会擒杀你?现下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你做了这一件事,从前多少罪过都一笔勾销了。”
秦无天来的时候心中已有猜想,但听穆明珠真的提出来,还是感到一阵激动。她稳住心神,低声道:“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
穆明珠径直道:“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叛乱,假传皇帝诏令,意图侵占扬州城。这等谋反大罪,只要你能从中立功,过往多少罪孽都抵得过了。”
秦无天没有怀疑,毕竟除了建业城中那些心思弯弯绕的人,寻常百姓匪类,谁都想不到一个十四岁的公主会拥兵自重、激怒她的母皇。
秦无天在面衣底下轻轻舒出一口气来,盯着穆明珠,问道:“为何是我?”
穆明珠笑道:“本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本殿很佩服你。”顿了顿,又道:“况且本殿仓促来到扬州城,本是为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身边并没有多少趁手的人马。如今守城的万夫长王长寿,你可知道?他原本是焦家田里的力夫,为人机灵,很会做事,现下已经是万夫长了。”
秦无天的确听说过王长寿的事情。她愿意与穆明珠相见,也有听过王长寿故事的关系。据说那王长寿原本是个混码头的,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从前给人“王八王八”乱喊,谁能想到一个月光景成了万夫长。野山上的兄弟们说起这王长寿来,个个都很羡慕。因为既然“王八”可以,他们又如何不可以?
“好。”秦
无天下定了决心,望着穆明珠,道:“殿下要草民去做什么?”
穆明珠食指叩击着石桌,审视着秦无天,笑问道:“秦大当家可是丑陋不能见人,又或是身有隐疾?若果真是这两种,本殿绝无二话。否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大当家还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岂不是叫本殿伤心?”
秦无天戴着面衣,心里就还是存了留后路的念头。毕竟,她只露了一双眼睛,就算是把穆明珠给卖了,过阵子改头换面出来,说不定穆明珠对面都认不出。
闻言,秦无天微微一愣,只觉这小殿下看着和气含笑,其实心细难缠。
“殿下言之有理。”秦无天说着,伸手解开自己耳后的系带,揭下那黑色的面衣,露出下半张脸来。
穆明珠瞧出来,这秦无天其实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这会儿粗服素面、不曾施粉黛,宛如一朵红蔷薇蒙尘。
“秦大当家原来是个美人。”穆明珠笑道:“请秦大当家附耳过来,本殿与你细说下文。”
秦无天揭了面衣,却像是有些不自在,得她一开口,便立时又把面衣戴了回去。
一时穆明珠把计策说完,秦无天低头思索片刻,道:“那城外的叛军,如何能信?”
穆明珠淡淡道:“如何不能信?你想要下山过太平日子的心是真的,投靠本殿,还是投靠他们,不都是一样吗?”她原来是要秦无天领人诈降。
“况且借口也是现成的,就说当初本殿在扬州城内高价买米,害得你们山上都饿死了几个兄弟。又或者是盘云山那一战,你们也遭了无妄之灾。又或者只是单纯的,你觉得他们会赢……”穆明珠条理清晰道:“你既然要投降他们,自然要按照他们的说辞来,就说他们乃是王者之师,本殿自取灭亡、不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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