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只见原本星火点点的陈立驻兵之处,忽然有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随后静夜中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传来。
穆明珠眼睛一亮,沉声道:“秦无天得手了!”
而此时陈立军中,涂了油的粮草熊熊燃烧,席卷着将士的帐篷,一连串烧过去,因有油助燃,根本难以扑灭,士卒若是躲避不及,片刻便要给烧成黑炭。
“快跑!逆着风跑!”
整个陈立军中登时乱作一团。
陈立怒道:“捉住那秦娘子!弓弩手何在?给本都督射杀这伙诈降的匪徒!”原来他与高阳来见秦娘子,高阳见那秦娘子果然如花似玉,只是太高了些,但到底是美人,不禁对这落入土匪窝的美人起了好奇心,不免多聊了几句。谁知那秦娘子假借出恭避了出去,时间一长,陈立与高阳正觉奇怪,便见外面火光大作、叫嚷声一片,等他们冲出来问过,才回原来秦娘子带来的人嘴上说要云油回去,实际上却把桶装的油堆上板车之后,沿途一边洒着一边慢慢往外走,给军中巡防的士卒察觉后,一问之下,那些匪徒便纵起火来。
秦无天带下来的只有八百人,在陈立两万精兵包围之下,要想从腹地杀出去还是很难的。
纵然此时火光四起,乱作一片,但在陈立的命令下,鄂州兵马还是很快集结起弓弩手来,对准了被士卒重重围住的秦无天等人。
三刀与秦无天背靠背,在匪徒之中,嘶声道:“大当家,我就跟你说朝廷的人都靠不住!那小公主又有什么区别?现下咱们都要死在这里!他们谁赢谁输,又跟咱们还有什么关系?”又道:“我留下来拖住他们,你走!”
秦无天冷静道:“按照原定的计划,二十人一组,两组一起前后冲,分十条路径。他们的箭总不能射自己人,咱们总能活下一半来。”
围绕在他们外面的稻草木柴即将烧光,一旦火灭,他们便再无掩体。
三刀手持双铁棍,粗声粗气道:“大当
家,要是有下辈子,咱们就在山上做一辈子土匪,如何?”
秦无天怒道:“这当口尽说些无用的!”亮出手中长剑,击飞了一支飞来的箭——陈立的人已经动手了!
就在此时,原本围绕着他们的士卒忽然退开去,连弓弩手的箭雨也停了。
秦无天透过火光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陈立士卒的外围,涌上来一批黑衣的精兵。那些精兵个个以一当十,鬼魅般出现,消无声息杀到了近处来。
陈立大惊,混乱中拿不到消息,不知来人有多少,因秦无天诈降,怒气过后深为不安,疑心是穆明珠的大军已经杀出来,忙命手下兵马收拢集结。
这就给了秦无天等人喘息之机。
秦无天带着八百手下,踏过火烧后的灰烬,趟过护城河浅处,匆匆往扬州城内而去。
穆明珠在城墙上,听得喊杀声大作,沉声道:“开南城门。命孟羽与王长寿,各领两万兵马从南门出,左右夹击,要陈立的人沿着河道往南去。”
秦无天等人赶到城门下的时候,正遇上一列列士卒疾跑出城,在旁边等了足有一刻钟才算出完。待到秦无天领人上了城墙,穆明珠已快步迎来。
“秦将军乃此战首功。”穆明珠一把攥住了秦无天的手,望着她染了黑灰难辨面容的脸,恳切道:“将军若还能支撑,不如与本殿在此同观此役?”
秦无天其实归来的路上,对穆明珠是有所不满的。毕竟她与众兄弟在陈立军中命悬一线,援兵若是来迟一步,她们便要死伤过半。但此时感受到穆明珠指尖的凉意,秦无天心中的怒气也已经消去。她的愤怒可以理解,但公主殿下应当也已竭尽全力。动兵戈的事情,谁能说什么十拿九稳?援兵终究是到了。
秦无天撑着发酸的双腿,沉声道:“我与殿下同观。”
而城外陈立刚刚弄清楚来犯的是两拨人,诈降的匪徒和趁黑摸来的守兵——而且这批守兵数目并不多,充其量不过两三千人而已。陈立联合高阳,忙调度另外两处城门的兵马前来,要反攻一波,谁知众士卒刚集结起来,就听得鼙鼓声震天响,数万
将士从南门冲杀出来,直扑他们大本营。
陈立与高阳的四万士卒,虽然是正规军,但这两日来先是经了水中毒一事,倒下数千人,还有勉强支撑的,但已是体力不支;今夜又经了匪徒诈降之下的火袭,更是人心惶惶。
最终在孟羽与王长寿的左右夹击之下,陈立与高阳果然顺着唯一的出路,沿河南下而去。
待到他们逃到南边五里开外的林地之中,跟随在两位都督身边的人马,已经不足两千之数。
足有三万士卒,或死或伤或逃。
这是何等的惨败!
陈立与高阳在亲卫掩护下,一路逃到这人迹罕见的密林中来,下马稍作修整,不禁相顾惨然,不知一夜之间,如何到了这样地步。从这密林边缘望出去,仿佛能看到扬州城墙上的一点灯火,两人几乎可以想见那位公主殿下立于城墙上观战之态。
良久,陈立惨然一叹,对高阳道:“原来我竟是个本朝的赵括。”到了这样的境地,仍不肯承认对手的能力。
高阳也无心安慰,不安回首,道:“不如再往南边行些……”这是担心后面追兵赶到。
陈立路上伤了腿,此时勉力上马,跟在高阳之后,由亲卫护送着继续往林中去,想要穿过密林渡河往建业去。
谁知道一行人来到密林深处,猛然又见火光,竟是从林中杀出来一队精兵。
这正是林然奉命领兵,从焦府秘库的溶洞通道之中,一路赶到城外来;也正是穆明珠要手下把人往南边驱赶的缘故。
人未至,箭雨先扫一波。
陈立与高阳一败再败,深夜中见这密林之中竟然也有伏兵,更是心胆俱裂,畏惧穆明珠之能,皆抱头鼠窜。
等到陈立与高阳冲出重围,赶到长河旁边,想要渡江求生之时,身边已经只剩了七八名亲兵。
两人蹲在河边高高的野草之中,掬了河水,原本要饮水解渴,但不约而同想到此前穆明珠投毒之事,虽然明知可能性不大,可心中阴影仍存,不敢尝试,都改为抹了一把脸。
高阳叹了口气,道:“这败了却难解释。”
陈立既是安慰他,
也是安慰自己,道:“放心,既然是谢先生当初传信要咱们来的,他必然会保咱们,绝不至于叫咱们没个下场。”话音未落,忽然感到身后一阵风起,下意识回头看,口中苦笑道:“我如今也是惊弓之鸟了……”忽然消失了声音。
高阳原本疲惫听着,见他忽然僵住了,心中一惊,也回身望去。
却见两人身后的芦苇丛中,横七竖八躺着几具新鲜的尸体,正是最后跟随他们至此的亲兵。
一名黑衣人正扶着最后一名亲兵,使他缓缓落在厚厚的芦苇之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而那亲兵喉间一点朱红,早已气绝身亡。
而后那黑衣人抬眸看向两人,手中滴血的剑缓缓递出来。
一夜厮杀过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高阳见那黑衣人目光锁定在陈立身上,心念电转,猛地蹬腿后仰,翻身落入滚滚长河之中,拼尽全力往远处游去。
那黑衣人正是齐云,此时要入水捉那高阳,难免顾此失彼,便从亲兵尸首上摸了一柄长剑出来,看似随手一抛,实则力透剑身。
只见那长剑好似长了眼睛,于破空声与水浪声中,斜斜插入了高阳浮起的脑袋。
血,从高阳最后露出头的地方晕染开来。
而高阳再没有浮出水面。
齐云这才看向僵硬的陈立,森冷道:“你是要死,还是要活?”见陈立不答不动,便倒转剑柄,要将他敲晕了带回去拷问。
谁知陈立直愣愣望着他,见了鬼似的,道:“齐、齐都督,当年的事情,与我无关……”他顿了顿,忽然又道:“不,你不是他……你是他的儿子……”
齐云这才明白,原来陈立的“齐都督”唤的乃是他的父亲。
一瞬间,齐云心中涌上无数个疑问,却最终只是落下剑柄,狠狠敲晕了他。
他负着陈立,从林然留守的密道中进入了焦府秘库。
这一次的拷问,不只是为公主殿下,也是为他自己。
穆明珠一夜而退陈立、高阳两州兵马,解了扬州城之围。
消息传开来,大周震动。
近旁的谢钧是在当夜看到火光冲天,
便知陈立等人败了。
他又一次被穆明珠破坏了计划。
按照谢钧的推演,扬州城的僵局不该这么快破掉。可是穆明珠的行动太快了,一夜之间解决,根本不给他补救的时间。而不到万不得已,谢钧现在并不想暴露自己。
他图谋甚大,现下布局还未过半,一旦暴露,便是自取灭亡。
而一江之隔的建业城中接到消息就要迟了半日。
与鄂州都督陈立、南徐州都督高阳兵败,前者失踪、后者身亡的消息一同传回来的,还有来自战胜者公主殿下穆明珠的奏章。
穆明珠在这封奏章中言辞恳切,道“如今宵小已除,然而扬州城中物议沸腾,待女臣抚定百姓之后,便即刻动身归来,惟愿长奉于母皇膝下,再不兴兵戈之事”,又道“恳请母皇宽恕女臣,女臣在外,身不由己”云云,可谓是孝感天地。
思政殿中,皇帝穆桢在上,左相韩瑞与右相萧负雪等人在下,听李思清读完穆明珠的奏章,殿中的氛围一时凝滞。
萧负雪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如今情形很明朗了。皇甫老将军一去,大梁骑兵在北境跃跃欲试,当此危机之时,大周之内万不能乱。不管扬州城内实情如何,如今陈、高二人兵败,公主殿下又有归来之心,不如宽宥于她,准她归来。”
皇帝穆桢高坐在龙凤须弥座上,淡声道:“那动兵之事怎么说?”
萧负雪低声道:“既然要稳,自然不能再责胜者。”否则又要兴兵,“如此一来,那陈、高二人自然是有罪的。”他有前世的记忆,清楚陈立与高阳乃是谢钧的提线木偶,只是现在这些都无从说起,只能从政局利弊上去说服皇帝,为穆明珠争取机会。
太平治世,两方动了兵,既然胜者“没有罪”,那必然要败者有罪。
“左相以为如何?”皇帝穆桢问道。
左相韩瑞道:“右相所言,乃持重谋国之法,老臣以为可行。”
皇帝穆桢坐在宝座之上,轻轻挪动了下身子,倾身看向李思清,道:“你也认为右相所言可行?”
李思清轻声道:“
待到公主殿下回来,私下多少话都好问、好说。现下的确不宜再于扬州兴兵。”
皇帝穆桢重重透出一口气来,目光从李思清脸上看过去、看向左相韩瑞、最终落在萧负雪面上,淡声道:“右相,你与公主师徒情深,却不知这一番救她,要把她逼到绝境里去。”她眼皮轻轻一抬,道:“若是公主这次不能如期归来,那可是再无回转余地。”
正如穆明珠此前数次借口不肯离开扬州一样,如果这一次穆明珠不肯奉召归来,那就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萧负雪头压得极低,颤声道:“陛下,臣教导公主殿下八年,清楚殿下为人秉性。扬州一事,其中必有误会。只要陛下愿意给她一个机会,殿下必然欣然而归。况且焦家与废太子牵连一事,有人证赵洋还活着。待到众人回到建业,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皇帝穆桢沉默片刻,淡声道:“但愿吧。”便命李思清草拟诏书,要穆明珠从速归来。
“至于陈立等人的罪名……”皇帝穆桢有些疲惫地扶着额头,见萧负雪似有话要说,先开口道:“待你那好学生真的回来了,再议不迟。”
“是。”萧负雪应下来,待皇帝离开后,走出思政殿,却是心中忧虑。
以时间推算,穆明珠得胜之时,收到的正是皇帝申饬最严的那几封旨意,也不知她能否忍耐下来,果真按期归来。
萧负雪一路担忧思量,至于府中书房,已是夜半时分,自从萧渊离开建业去扬州之后,整个萧府便安静了许多。
萧负雪素来喜静,书房内外无有仆从。
他独立于窗前,望着园中竹叶上映着的烛光,踟蹰许久。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墙侧书架上的一方长锦盒上,那里面收着公主亲赠的罗伞。
罗伞上她亲笔所书的八个字,嵌着他的字。
赠伞之时,她同他说过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萧负雪轻轻一叹,终究摊开笔墨,亲笔写了一封给穆明珠的密信。
而萧负雪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扬州城中,解了兵临城下之困的穆明珠,白
日才忙过悼亡牺牲的士卒等要事,晚上便独自在书房中翻看前几日的旨意、密信。
这几日来,从建业城中发出来的各种信件连绵不断。
但穆明珠一直搁置了没看,包括母皇发来的,因为她清楚在她打赢这一仗之前,母皇写来的信中不会有她想看的内容。而她果然没有猜错。
在那些她被重兵围困的日子里,建业城中发来的信,唯有恐吓、逼迫与斥责。
穆明珠早已料到,看下去却仍觉得心中发堵,待要置之不理,却仍想要知道母皇都写了什么。
“殿下,静玉公子求见。”樱红悄声在帘外禀告。
穆明珠搁下那一叠信,定定神,道:“叫他进来吧。”蹙眉又道:“前院在做什么?怎么这样吵闹?”
樱红轻声道:“是萧郎君安排了庆功宴。他说打了胜仗,就该有打了胜仗的样子……”
穆明珠听说是萧渊安排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了,无奈道:“由他去吧。”
一时静玉入内,戴着一顶时兴的青色镶玉锦帽,一身撩人的香气,笑道:“殿下,前头晚宴好了。萧郎君命奴来请您过去。”他拖了一把还藏在门外的静念,道:“路上遇见阿念,便带他一同来了。”说着有些期盼、又有些小心地望着穆明珠。
与静玉的生机勃勃不同,静念自从阿香之死后,便似乎被生活的苦痛折磨到麻木了,后来整日在园中做力夫的活计,似乎要借着舂米等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忘却曾经历过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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