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身为公主,日常自然是扈从众多的。如果有人要暗中对她动手,唯有路途上机会大些。
可是穆明珠看了这内容,却觉得幕后之人乃是要对齐云下手。
因为她清楚上一世齐云就是在扬州城残了一条腿。
这些时日的相处之下,穆明珠很清楚齐云的能力,若是单打独斗,齐云从来不虚;而若是敌众我寡,齐云也很会审时度势。他又有黑刀卫这样详实的信息网,还有高超的武艺和知进退的脑子。纵然焦家有十万之众,齐云真要想走,也未必会给拦下来。
当黑刀卫中有内鬼一事确定后,穆明珠便已经有所猜想了。
此时这封信正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齐云前世残了一条腿,很可能是被身边信任的人暗害所致。
从这封信中也可以看出,显然是扬州的情形让幕后之人坐不住了,因此指令在齐云身边的人,要尽快对齐云动手。而写这封回信的人,是要幕后的人“勿忧,勿急”,等到齐云回程的路上再动手。
虽然穆明珠与齐云担心的方向不一致,但两人都认为这是极为重要的线索。
此时见穆明珠问起密信之事,齐云微微皱眉,慢慢道:“有能力偷放信的黑刀卫,扬州城中有三人。”他轻声道:“只是要择定哪一人,却有些麻烦。”
麻烦的地方不在于拷问。
拷问反倒是容易的一环。
而是要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展开有效的清查。
“的确如此。”穆明珠淡声道:“查出内鬼固然重要,可是抓出幕后之人也同样重要。”
如今谢钧人还在扬州城外的山庄上,那么这内鬼送往建业城中的信,必然不能是写给谢钧的。
也就是说真正想要害齐云的人,这会儿应当在建业城中。
而内鬼可能不只有一人,如果此时把有嫌疑的三人都捉起来,万一他们身边的亲卫等人,通风报信出去,这一条线索便又断了。
两人谈了片刻沉重的正事,齐云最初的不自在已经淡去了。
穆明珠从黑刀卫的内鬼,想到建业城中藏在暗处的敌人,想到建
业城,又想到皇宫中的母皇,随之便想起堆积在她书房中的、那厚厚一叠申饬她的文书诏令。
她眉眼之间的神色,透出几分郁郁来。
处处危机四伏,只是一味防守,如何能行呢?
忽然,穆明珠眸光一亮,计上心头,轻声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既然这内鬼要路上动手,那咱们不妨引蛇出洞……”
齐云一愣,没有否定这个计划,只是道:“殿下千金之躯,不如择人假扮……”
“不,这个计划里的精髓就在于一定要是我本人。”穆明珠已经想到了整个环环相扣的大计划,一时眉目舒展开来,低声道:“你听我说……”
她把计划大致道来,齐云仔细听着。
两人就在这狭小石壁之间,谋划着要如何逆风翻盘。
一时商议到了尾声,穆明珠忽然吃吃笑了起来。
齐云不解,被她笑得耳根发热,黑嗔嗔的眼睛望住她,也不说话。
穆明珠笑道:“这么正经重大的事情,咱俩却蜷缩在这里密谋,一点都不像是公主和都督……”她忍着笑,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小声道:“好像两个小孩过家家啊……”
匪夷所思中又有种诡异的喜感。
齐云最初只是望着她,见她笑开来,他的黑眸中似乎也溢出笑意来,却轻轻低下头去藏起来。
穆明珠环顾四周,忽然有些感叹,道:“要不要给这里起个名字啊?”她摸一摸五彩斑斓的内壁,又摸一摸石瀑布的出口,抬头是无数像鹅管、绒花一样垂坠下来的石柱、石花,轻声道:“嗳,你知道吗?”
她抬手摸着头顶洁白绒状的石花,轻声道:“你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长出这些石花来吗?”
齐云深深望着她,低声道:“臣不知。”
穆明珠道:“一滴又一滴的水从上面落下来,据说要亿万的时间,才能长出这些石柱、石花来。”她顿了顿,“亿万年……”
与之比起来,人的寿命是何其有限。
齐云也有些诧异,低声喃喃道:“亿万年吗?”
当时间的单位超过了百年,对人来说好像就失去了计数的意义。
亿万年那样漫
长的时光,其间来去的人又发生过多少故事呢?
穆明珠的声音忽然转为柔和,她轻轻笑着,视线从头顶洁白盛放的石花上挪下来,落到齐云脸上。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靠得极近,几乎是贴身挨在一处坐着。
“想一想……”穆明珠贴在齐云耳边,柔声低语,道:“第一个吻,在这亿万年才绽放的石花下,不是很有意义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垂下一只手来,轻轻握住了齐云的手。
齐云听到女孩在耳畔的低语,感到一阵冲击的晕眩。
当她说起那些亿万年的石花,仿佛在同他暗示,两个人会亿年万年都在一处,永垂不朽。
“方才晚宴上,我等着你来敬酒呢。”穆明珠恶人先告状,埋怨道:“都督怎得不来?”
齐云嗅到她身上清冽的酒香,感受到她温热柔软的手,听到她似是埋怨又似是撒娇的话语,喉头上下滚动,额上已经沁出汗水来,口中低哑道:“给殿下敬酒的人太多,臣不便凑这个热闹。”他有意冷淡一些,可话出了口,才发现全然不是他想的那么一回事儿。
穆明珠埋首在他肩头,忍下笑意,知道他心中那股别扭劲儿还没过去,有意哄他,又道:“我不记得哪些人来敬过酒,只记得你没有来。”
齐云再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又道:“都督怎得不理我?”
齐云喉头微动,再也“冷淡”不下去了,闭了闭眼睛,认输般道:“臣不敢……臣下次一定给殿下敬酒。”
穆明珠笑出声来,微微抬头,啄吻在少年滚烫的耳朵,含糊道:“齐云……”
齐云浑身绷紧,又在绷紧中颤栗起来,只从喉咙间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嗯?”来。
穆明珠的声音甜的像是能滴下蜜来,“齐云,你怎么这么可爱呀。”她与他五指紧扣,在不断的啄吻中,又主动道:“萧渊实在胡闹,竟然在庆功宴上安排了侍君来……”
齐云听她提起侍君,从意乱情迷中稍微回过神来,道:“殿下不记得那侍君?”
他不信。
“我记得呀。”
齐云眸色一黯,顿了顿,勉强笑道:“萧郎君素
知殿下心意。”
“他知道个屁。”穆明珠笑道:“他只会胡闹,竟然请了侍君来……”她解释道:“我记得那侍君,是因为咱们是上次入焦府救赵洋的时候,他不是一直缠着我吗?当时你问我记不记得这侍君,我说不记得。我不记得他是谁,只是记得你曾问过我。”
齐云听到她的解释,心中不禁发软发烫,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奢望。
“萧渊还要他扮做萧负雪的模样……”
齐云听到“萧负雪”这个名字,原本发软发烫的心忽然一惊。
“不过他扮的不像。”穆明珠在他耳边低语,道:“就是像也没有用。”
她吐气在他耳边,似是带着无尽的情意,道:“我告诉他了,我不喜欢那样的……”
齐云一颗心提了起来。
穆明珠柔声道:“你猜我怎么跟他说的?”
齐云喉中干涩,道:“臣不知。”
穆明珠笑起来,低声道:“我告诉他呀,若是照着齐都督你的模样学,本殿才喜欢。”
齐云只觉“哄”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来,几乎听不清女孩的话语。
穆明珠抱住了少年劲瘦的腰,吃吃笑着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啊……”
喜欢。
齐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吗?
湿冷的石壁一瞬间好似百花盛放的春日。
穆明珠感受到双臂之下,来自少年身体的颤栗,忍不住又笑起来,在他耳边道:“怎么这样冷淡?都督不喜欢我吗?”
齐云喉咙滚动,一语“喜欢”就在口中,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穆明珠轻轻笑着,吻在了他的唇间。
仿佛是从前那一日又重演,可是却多了几分真情。
“我想好了……”穆明珠回撤一寸,眼睛闪闪发亮,望着面色绯红、漂亮到不像话的少年,柔声道:“这里不然就叫‘天长地久’怎么样?”
亿万年的石花之下,亲吻的有情人,和天长地久的允诺。
齐云全然醉在了她的亲吻与情话之中,喃喃道:“天长地久么?”
“天长地久呀。”穆明珠认为与他的亲密,是双方都快乐的事情,这种时候
,她从不吝惜甜言与蜜语。
齐云情知她素来会拿好话哄人,但这一刻他不愿以理智去想,只柔声应道:“好。”
穆明珠吻他,忽然又回撤,发愣道:“我明白了。”
齐云懵懵睁开眼睛来,问道:“什么?”
穆明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在这样快乐的时刻,忽然解开了心中的疑问。
当初她离开建业城之前,曾去过济慈寺。
虚云转述了怀空大师的话,“如来于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当时的她不明白,却在这一刹那顿悟了。
佛在过去佛前没有学到什么,因为他所需要的,都已经具备了,只是他从前不知道而已。
她也是一样的。
她不需要向外去学什么,不需要什么人来引导她。
她要做一个皇帝,所需要的一切素质都已经具备了。
只是需要她去施展而已。
在她顿悟的这一刻,整个扬州困局中,她所感受到的困顿压抑,忽然都不翼而飞。
她前行的征途,将一片光明!
第96章
穆明珠与齐云走出秘库溶洞,走过正厅之时,只见里面的庆功宴已经散了,灯烛黯淡,只有侍从婢女列队而出、撤下杯盏。
樱红候在厅外,遥遥见了穆明珠,松了口气,方才公主殿下不许从人跟随,一入秘库便许久未归,没想到竟然会与齐都督一同归来。
她忽然想到那一日大军攻破焦家老宅,在望火楼上,公主殿下忽然倾身去吻齐都督……
公主殿下原是极讨厌齐都督的,可是这一趟来扬州,不知怎么回事儿,竟然变成了这样的关系。
樱红白天黑夜都跟随在穆明珠身边,可是也瞧不透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思,只是好在齐都督乃是皇帝御赐的驸马,公主殿下喜欢齐都督,总比讨厌齐都督要好些……
穆明珠走到近前来,笑问道:“怎么还在这里等着?不是说要你们先回去吗?”又问道:“萧渊呢?”
樱红垂眸道:“殿下走后,庆功宴过半,诸人也都散去,萧郎君兴致未尽,邀了几位投缘的郎君,往宿处小院续杯谈天去了。”
“哦?”穆明珠笑问道:“他邀了哪几家的郎君?”
樱红想了一想,道:“这奴婢却不知,不过那些郎君之间彼此都相熟,像是扬州城中的大族子弟。”
穆明珠便知道,这是那些在守城之时捐出物资米粮的有功之臣子弟,因此能被邀请来这庆功宴。当她在扬州城中,与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对峙之时,胜负未分,又需调集守城所需的物资,虽然在双倍返还的鼓动之下,百姓们的支援是很踊跃的,但还是需要城中大族的支持。经由扬州刺史李庆的游说,扬州城中有七八家能够审时度势的大族,便在大战之前投向了穆明珠这一方。萧渊与这些扬州大族的子弟交好,不但是他自己投缘玩乐,对她在扬州城中的根基也有所稳固。
樱红看了一眼穆明珠,似乎欲言又止。
穆明珠瞧出来了,笑道:“怎么跟本殿还吞吞吐吐的?”
樱红瞄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齐都督,凑到穆明珠耳边
,低声道:“萧郎君走之前,命人把那侍君送到内院去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离开庆功宴的时候,身边那学萧负雪做派的侍君还没离开。
樱红的声音虽然很低,但齐云跟在后面仍是听到了。
他眉棱骨一动,于夜色中沉沉望向眼前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清楚以齐云的耳力,这个距离足够他听清樱红的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人哪里来的,再送回哪里去。”
“是。”樱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赏赐还给吗?”
穆明珠虽然没有给过这样的“赏赐”,但她倒是也明白樱红在问什么,大约花楼里的侍君出来一趟,总要得点什么东西回去,因笑骂道:“要本殿给?把人送到萧渊那里去,叫他出!”
樱红抿唇一笑,应了下来。她是极有眼色的,见公主殿下与齐都督一前一后走过去,而公主殿下并没有要她跟着,便等了一等,落在后面,才带着众从人远远跟上去。
穆明珠转向往内院走的路,缓步走着,微微仰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
却听齐云在后面,忽然轻声道:“殿下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萧郎君一番好意?”
穆明珠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他。
一见她回头,齐云便轻轻偏过脸去,避开了她的视线,掩下眸中的不安之色。
他已经清楚了她要走的路。
哪怕她不走这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以她公主之尊的身份,只要她想,招招手,便会有无数个肖似萧负雪的青年才俊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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