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偶尔会发现什么,每当这种时候他们就会紧张的东张西望,眼神凶狠警惕盯着其他孩子,然后小心谨慎的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口袋里,宛如护食的野狗。
乐景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宝贝。
是鸟粪。
鸟粪里会有鸟未完全消化的粮食,他们拿回家挑出来后就能吃了。
可是鸟粪又有多少?鸟都死的差不多了。
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滚烫明亮的太阳,天空上就连一片雨云都找不到!
而这不过才是旱灾的第一年。
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的十万石粮食又能撑多久?
他需要粮食。很多很多粮食。
他站在高坡上,没有下去怕吓到他们,远远对那几个孩子喊道:“孩子们,我在附近发吃的,我领你们过去吧,吃饭不要钱。”
那几个埋头在地里翻找着鸟粪的孩子一惊,惊慌失措的抬头张望,很快就看到了上方的乐景。
出乎乐景预料的是,听了他的话,三四个孩子不约而同转身撒腿就跑,仿佛乐景是什么洪水猛兽。
只有一个最小的孩子留了下来,他踌躇的站在原地,含着手指,眼巴巴的看着乐景,含糊着对他说了一句话。他陕西口音有点重,乐景一时间没有听清,又再问了一遍才听明白他的话。
他说:“我不想吃肉,你有馍馍吗?”
乐景一边不动声色靠近这个小孩子,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没有馍馍,只有苞米粥,还有土豆。”
孩子眼中立刻放起了光,他用力点点头,“土豆好,土豆好吃,我要吃土豆。”
乐景谨慎的和他保持了一米远的距离。他没有穿衣服,赤身裸体,瘦的就宛如科幻电影里的ET,只是看着他,就会油然而生一种仿佛在看异形的不适感。
乐景看不出他的年纪。
因为饮养不良,他的身高看起来只有五岁。
乐景慢慢蹲下身体,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还要走两三里地,你可以走吗?要不要我抱着你?”
孩子后退一步,警惕的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人的坚硬冷漠的警惕,“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
在回去的路上,乐景多次想要和这个孩子交流,可惜这个孩子不太配合,对乐景的问话他全程保持着沉默。乐景也慢慢沉默了下去。
一时间,除了呼啸的风声,只能听到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沙上的摩擦声。
这段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路边很快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前人来人往,生意看起来还不错。
乐景来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个小房子,只不过远远看到店铺的招牌后就立刻避开了。
因为这是一家肉铺。
饥荒年间的肉铺,不能深思,稍微一想就让人头皮发凉。
乐景敢孤身在这里查探,不是因为他勇敢,也不是小看饥饿灾民的力气,而是因为一直有持枪保镖在不远处跟着他保护他。
他指着那家肉铺,转身认真对这个孩子叮嘱道:“以后看到这样的铺子,想活命的话有多远跑多远,知道吗?”
一直沉默着拒绝和乐景交流的孩子脸上麻木的表情突然生动起来,眼中是真实的恐惧,“我知道,他们都是吃人的妖怪,我娘病了后,就被他们抢走送进肉铺了。”
乐景呼吸一窒,全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突然想起了孩子之前的话。
“我不吃肉,有馍馍吗?”
灾荒年间,怎么可能有人不想吃肉?他不想吃的是人肉。
所以那些孩子见了乐景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饥荒时,孩子就不是人了,他们是两脚羊。
乐景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我也把你卖进去吗?”
孩子麻木且疲惫的说:“我快要饿死了,爱咋地咋地吧。”
乐景眼眶一热,他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你会活下去的。”他蹲下身体,用手里的镜头收录了孩子此时漆黑无光的双目,表情认真的承诺道:“我有好多好多的粮食,不会让你饿死的。”
孩子眨了眨眼睛,几秒后,才“哦”了一声,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明明还是一个孩子,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气息,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精疲力尽后的麻木和呆滞。
……
地狱是什么样的?
大概就是此时的陕西吧。
于瑛彬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宛如蝗虫过境的灾民队伍,油然而生一股巨大且荒谬的绝望,他多想睁开眼后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啊!!
在来这里之前,他一直还很乐观。他觉得虽然有灾民,但是他们有那么多粮食!再加上当地政府和民间的赈灾粮,一定可以解陕省之困。
可是当他真正站在黄土高坡之上,恐惧的凝望着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灾民时,庞大的绝望立刻把他压垮了。
十万石粮食听起来数量很多,换算起来就是八千吨粮食,听起来是一个很响亮的数字。
可是单就陕西一省就有一千多万人在饿着肚子!
他们哪怕一人一天只吃一两粮食,一天也至少要消耗五十万斤粮食!他们的十万石粮食不过将将能吃一个月!
政府呢?政府在干什么?还有当地的乡绅富户,他们怎么不施粥啊???
前来招待他们的是省长身边的秘书,听到他的质问就开始打太极,说什么天旱当地赋税都收不上来了哪里有钱赈灾?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多亏了有像谢先生和于先生这样的善心人士捐钱捐粮,我替全省一千多万百姓谢过两位了!”秘书说:“我等下就派人把两位先生的粮食发下去,一定让百姓们第一时间吃到你们捐的粮食。”
秘书话说的漂亮,但是哪怕是于瑛彬都能看出来他的虚伪和眼中赤裸裸的贪欲。
他们的粮食如果给了他,根本不可能送到百姓手里!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陕省的一家报纸上很快就多了一条新闻。
陕省某县的县太爷想出了致富妙招。他派小舅子把守夏阳渡查人贩子。别误会,县太爷可不是想严厉打击人口买卖,他是从人贩子那里收人头税,一个妇女要交10块至20块钱过路费呢!这可是稳赚不赔的无本生意哦!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报纸上同时刊登的又一件事:礼泉县有个姓王的灾民,和妻子带着儿子和女儿逃荒。一天晚上,他们和其他灾民共同在一个破庙里休息。半夜的时候,妻子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卖给了其他灾民,偷偷跟着人跑走了。第二天早上王某找不到妻子,意识到自己和孩子已经被妻子抛弃了。儿子和女儿找不到母亲,嚎啕大哭,王某在极度悲愤中,一手抱儿子,一手抱女儿,一同跳入野外枯井自杀了。②
两则新闻挂在同一版面上,说不尽的荒谬和讽刺。
而这些不过是陕省数不尽惨剧中不起眼的一条,王某虽然悲惨,但是在满眼的易子而食、全家暴毙新闻里,他的遭遇似乎并不是最悲惨的那一个。
直到现在,于瑛彬都特别害怕看报纸。
所以他们摒弃了官方渠道,自己亲力亲为在民间分发粮食。当然,这并不是免费的。谢听澜搞出了一个以工代赈的法子,让灾民去打井,然后他再给他们发粮食。
说起发粮,于瑛彬当初还和谢听澜吵过一架。
因为乐景竟然让灾民吃糟糠!他明明买了那么多白米,却只给灾民吃糟糠!除了糟糠,他甚至还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了马的饲料,也拿给灾民吃!
他愤怒且失望的对谢听澜吼道:“他们人,不是畜生!”
谢听澜当时的表情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有气无力的闭上眼睛,惨笑道:“你不懂,人被饿到这种份上,已经和畜生没什么区别了。”
他当时太生气了,骂了他很多难听话。
谢听澜没有试图解释,他沉默着领着他去了一家肉铺。
直到现在,于瑛彬还经常做噩梦,梦中永远是那间肉铺,肉铺的房梁上挂着风干的人腿和胳膊。
“我们的粮食不够。”谢听澜虚弱且疲惫的说,“只能换成糟糠和饲料,这样才能吃更久,救更多人。”
于瑛彬从回忆中醒过神,望着眼前丝毫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的饥民队伍,竟然生出不知所措的茫然。
灾民打了那么久井,可是一直没有出水。
这场干旱究竟要持续多久?他们的粮食又可以支撑多久?
等他们粮食发完后,这些现在还淳朴温顺咀嚼糟糠的百姓会不会立刻露出獠牙,化作吃人的群狼?
他太出神了,都没注意到谢听澜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隐锋,我们的粮食支撑不了太久了。”
他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了身旁的谢听澜。
“……没关系,我还有钱,我回去求求家里,总能再要来十万八万。”
“十万八万够干什么呢?”乐景摇了摇头,做出了决断,“我回京筹粮,你留在这里。”
于瑛彬一愣,但是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你打算怎么筹粮?”
“我是导演,当然是靠拍电影了。”乐景举了举手里的摄影机,“我拍了不少素材,几乎不需要怎么剪辑。”
作者有话要说: ②都是当年旱灾时真实发生的事,当时的报纸也有报道。
第135章 民国之大导演(48)
再次踏入北平时,乐景油然而生恍然隔世之感。
北方八省的大饥荒似乎一点也没影响到北平人民的生活。
大街小巷行人络绎不绝,货郎卖力的沿街叫卖,几个孩子尖笑着闹成一团,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鲜明生动的表情,空气中飘来不知名点心的甜香,悠长嘹亮的声音响起:“卖冰糖葫芦喽!”
……北平政府是不会允许大批灾民流入的。
而就在同一时刻,北方八省太阳曝晒着大地,大地龟裂出一个个饥渴的口子,寸草不生,鸟不拉屎,饿殍遍野,成群结队的野狗和灾民一同化作豺狼贪婪的啃食着人尸,若真有炼狱,那么一定就长这样吧。
乐景呆愣的站在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北平的和平安逸生活于他而言多像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他现在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能传来饥渴的哀嚎。
他知道北平不缺粮食。
百姓们手里粮食不多,但是世家从不缺粮食。他们的粮仓堆的满满的,足够几代人吃上几十年。
然而大多数世家都在哄抬粮价,宁肯把粮食放在仓库里发霉化土也不赈灾救人,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赚很多很多钱。
乐景这次回来,就是要竭尽全力从有钱人手中“哄骗”来一些粮食。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他望着北平的湛蓝澄澈的蓝天,敏感的从拂面凉风中觉察出来了一丝属于冬天的凛冽。
冬天就要来了。
又要有一大片秸秆要倒下了。
……
乐景回到北平,顾不上回家,先去了电报局,天南海北的给华夏电影协会的会员发电报。
“余在陕省赈灾一个多月,此时灾情之急之严峻,可称得上六十年一遇……粮食告急,请君伸出援手!”
“陕省某个姓张的男孩,其母饿极跌倒,即刻便被抢走送进肉铺为人所餐……阁下不过少买几本书,就可以救活几十人的性命!”
“偶有陕人贪恋故土不肯离开故土,亲人暴毙却不敢放声大哭,唯恐被人听到闯进来,也不敢让尸体下葬,因为会有人挖走尸体,街边公然就有热锅煮煎……人人带刀出门或防身或捕猎……如此惨事实在是耸人听闻,请君大发慈悲,多多捐钱……”
“草根树皮竟然也成为了美食!很快草根树皮都被扒光了,灾民只能吃鸟粪,吃观音土,吃自己的骨肉……昔日老秦之地,怎能如此不堪?余知晓兄台仁义,特将难处告知,静候佳音。”
乐景在电报局足足待了一天,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出了多少封电报,他只知道他今天花了几百大洋,这些钱可以换成好几石粮食。他心痛,但是知道这是最好最快的办法了。
协同将乐景写就的电报稿翻译成明码,进行发送的几个电报员早就泣不成声。
他们泪眼朦胧的凝望着那个憔悴疲惫的年轻人,他脸颊微陷,眼眶周围的黑眼圈近乎乌紫,明显很久没好好休息过了,陈旧的长衫上似乎还携裹着黄土高原的风沙。
他自陕西来。
只是电报稿上的寥寥数语就已经让他们毛骨悚然,泪流满面,亲身在那个炼狱里爬出来,千里迢迢前来北平求援的年轻人又要多么痛苦绝望?
而就在他们悠闲快乐的度过每一天时,在陕西,在甘肃,在河南……又有多少百姓被人分食?
不能想……不敢想……
在亲眼目睹电报员发表了最后一个电报后,乐景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他习惯性的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有气无力的说:“麻烦你们了。”
几个电报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连声道:“您太客气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
“您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乐景沉默的点点头,刚转身离开,身后又响起了电报员的声音。
“谢先生,请等一下!”
乐景微微转身,就见几名电报员从窗口里探出身,向他的方向勉力伸长了胳膊,三只手里都捏着几张纸票,开口叫住他的那名电报员说道:“谢先生,这是我给灾区人民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拿去多买点粮食。”
那几张纸票皱巴巴的,边角处还被撕开了几道口子,这是货真价实的血汗钱。
乐景一怔。
电报员却误解了他的迟疑的原因,不好意思的说:“我们身上没装太多钱……”
对上三双真诚急切的双眸,乐景心头一热,差点丢人的流下眼泪。
他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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