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从始至终都没抬眼看乐景,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诉说着他对儿子未来人生的期望,如此独角戏,看起来又滑稽,又……心酸。
在谢知涯终于说完所有话,再也无话可说后,书房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乐景凝视着父亲稀疏的头顶,喉咙里梗了一块铅块,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声音。
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的石人。
哪怕他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早就在心里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预演,可是当他真的迎上谢知涯的眼睛时,他发现他很难说出口绝情话,很难理智和他们划清界限。
这是他这辈子的父亲。
乐景穿越过来,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感情,自然也继承了他的血脉亲人。不管谢知涯对别人多么坏,但是起码在他面前,他是一个慈父,他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所走的那条路,无愧苍生,唯独愧对父母亲人。
但是他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这些事,总是需要有人去做,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乐景哑着嗓子,慢慢开头道:“……我不想三妻四妾,这都是旧时代的糟粕了,我只会娶自己喜欢的女人……我和表姐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是不可能结婚的。”眼看谢知涯还要再劝说些什么,乐景故作轻松转移话题,笑着调侃道:“爹,表姐现在已经改名了,她现在叫温梦星,您别叫她招娣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叫这个名字多难听啊。”
不料,谢知涯一听他这话眉毛就竖起来了,他攥紧手中的钢笔,声音也带了一丝怒火,“招娣这个名字可是阿绍给她取的,将来她嫁过来,这个名字也是要被记入我家族谱的,她现在行事是越来越癫狂了,竟然连父母给她取的名字都敢更改了……这要是我女儿,我非要打断她的腿!”
乐景心头突然多了一丝火气。
这股火气在他被谢知涯关起来时就一直在积累,而谢知涯口中对表姐的轻视和独断专行恰好成了那个导火索。
他是一直知道谢知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的:大男子主义,强权主义,不把女人当人,也不把无产者当人。
如果他是女人,谢知涯还会这么宠爱他吗?不,根本不会。如果他是女人,谢知涯现在是如何对待表姐的,就会如何对他。
乐景和谢知涯之间,有太多无法调和的矛盾了。
乐景冷声道:“名字不好听,表姐改了就改了,干卿何事?您要是实在闲得慌,就跟我去西北发挥余热。”
谢知涯先是被儿子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的脑门抽痛,最后的“西北”两字更是在他焦灼的心口泼了一碗热油,终于再也无法低头当鸵鸟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对上儿子居高临下的昂扬凤眸,里面淬了火。
谢知涯猛然发现澜儿现在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需要仰望他了。
他抖着手指着大儿子“你”了半天,那张不知道多少回把政敌骂的灰头土脸的伶俐舌头这回却僵住了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你……你就呆在家里,哪里不许去!”
但是儿子作为回应的倔强眼神却好似一把穿心而过的利剑,谢知涯被彻底激怒了。
等他反应过来,澜儿已经偏着头,右脸上一个鲜明的五指印,他打的那么用力,以至于他的嘴角溢出来一丝鲜红的血痕。
谢知涯抖着手,手足无措,满心茫然,有那么一瞬间多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谢听澜是他这辈子的骄傲,是他灌注了半辈子心血浇灌而成的杰作,是名动天下的谢家英驹,他怎么可以背叛他?!他怎么可以背叛谢家?!
他喘了口气,神经质的用左手紧紧握住刚刚打了儿子的右手,“……痛吗?”
因为剧烈的耳鸣声,谢知涯又问了一次,乐景才反应过来他在跟他说话。
当然很痛啊,爸爸。
可是堵在乐景喉咙里那个梗块却融化了一点,他甚至从心中生出一种诡异的痛快。
乐景艰难的扯动嘴角,弯起双眸,露出一个难看却轻松的笑容,“不痛的。”
乐景不知道的是,他的右脸几乎是立刻就红肿了起来,他本来皮肤就白,衬得脸上的青淤红肿更是骇人。起码谢知涯是几乎立刻就后悔自己动手打人了。
他应该和澜儿好好说的。澜儿一向乖巧懂事,只要他好好给他说,他一定能明白的。
他身体下意识前倾,在直播间观众眼中他这个角度好像在给儿子作辑,男人放下所有脸面近乎低三下四哀求道:“不要去西北了。留在家里不好吗?家里什么都有,我和你妈什么事都由着你,你要是不想呆在家里,也可以去和你表弟一起去西方游学,周游列国见见世面。西北那里又苦又危险,我都这个年纪了,难道你忍心看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
王林盯着手机屏幕,屏住呼吸,心跳如雷,为谢听澜接下来的命运牵肠挂肚。
尽管谢听澜看不到,但是直播间内父子两人火花四射的交锋让无数观众为此提心吊胆。
王林就是其中一个人。
谢听澜被软禁的事毫无疑问在网上引发了轩然大波,不仅多次上了微博热搜,数以万计的网友在豆瓣天涯等社交网站上热烈讨论这件事,开了无数栋高楼,而且各大门户新闻网和报纸更是把这件事当做头版头条来进行报道解读和分析。
谢听澜先生虽然被软禁了,只是这种软禁生活让观看直播的网友们格外羡慕嫉妒恨。
谢知涯不是变态,没有折磨儿子的爱好,再加上出于想让儿子收心走正道儿的心理,所以谢听澜的软禁生涯活的是很骄奢淫逸。
他被关起来的一个星期,除了不能出门,不能和外界交流外,他在家里是有求必应,流水一般的山珍海味鲍鱼燕窝海参给他补身体。温蔓蓉怕他嫌闷,还特意在院子里搭建荧幕,请来电影院里的人来给他放电影。
除此以外,黄金珠宝香烟美酒名表,甚至还有英国血统的赛马任他挑选,谢听澜足不出户就可以享受到世界顶尖的娱乐,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聊。
谢知涯甚至“贴心”的把谢听澜的贴身小厮们通通替换成如花似玉的年轻少女们,燕环肥瘦,各有各的美丽,而且都读书识字,让儿子可以尽情享受红袖添香的惬意。
谢知涯还贴心的对儿子说:“这些都是府里收用的下人,都是有卖身契的,家世清白干净,你可以放心,要是有合心的就收入房里,招娣一向懂事,也不会和你计较。”
谢知涯的话那么贴心,他望着谢听澜的眼神是那么殷切慈爱,老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如何不让观看直播的观众们动容?
谢知涯的一系列操作也理所应当的上了微博热搜,引发全民讨论的浪潮。热搜词条格外有意思,叫“扛不住的糖衣炮弹”。
沙雕网友纷纷义愤填膺表示:
“这谁能扛得住啊。”
“要是我,我就不奋斗了,愉快的当一个混吃等死的啃老死宅。”
“这就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有什么手段就冲着我来啊,放了谢先生(狗头)”
“快放开谢先生,这份痛苦就让我来承担吧!”
“不是我意志不坚定,实在是敌人的炮弹裹的糖衣太甜了(轻轻跪下)”
即便王林身为谢听澜先生脑残粉,也不得不承认他为谢父展露的富贵而确确实实的心动过。在那一刻,他的心中其实也是闪过一丝的犹疑的。
他作为旁观者尚如此心动,位于被糖衣炮弹狂轰乱炸中心的谢听澜先生,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心动吗?历史书上的谢听澜先生未免太完美,太像不食烟火的圣人了吧?真的会存在像书上记载的谢听澜那样背叛家庭和阶级,全心全意毫无私心为与他无关的另一个阶级的利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吗?这样的人,应该是后人将先辈神圣化英雄化的产物吧。
谢听澜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弱点,会有私心,会犹豫会彷徨会害怕,被敌人的糖衣炮弹诱惑到并不算什么可耻的事情。况且站在他面前并不是什么敌人,而是生养他二十几年的父母家人,是他血溶于水的亲人啊!
所以,就算是谢听澜,也肯定会有片刻的不忍心,会留恋富贵生活,并因此犹豫对不对?
在王林加的粉丝群里,在这短短的几分钟蹦出来99+留言。
“我要是谢先生,我第一天就从了。有钱人的快乐真是太香了,这谁能顶得住啊。”
“虽然谢先生是坚定的马克思信徒,但是老父亲都这么哀求他了,一边是诗情画意的富贵生活,一边是九死一生的赤贫生活,理想再伟大也填不饱肚子啊!他现在一定在进行艰难的思想斗争!”
“说实话,我虽然崇拜谢先生,但是却不想拥有谢先生这样的亲人,我要是谢先生的爹娘,有这么一个一直想背叛家庭把他们当做敌人的儿子,肯定会很寒心吧。”
“伟人也是人!请大家理智正常看待谢听澜先生,不要将他神化!谢先生的人品有青史为证,所以如果等会儿谢先生软弱妥协了一回,也请大家不要失望脱粉回踩!”
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王林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忐忑的看着屏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从谢先生那里获得什么样的回答。
“……爹,没用的,你这是在做无用功,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青年用手背擦掉唇畔的血,长出了一口气,如释负重的垂眸一笑,笑容充满释然意味。
谢知涯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右手神经质的抖了一下,眼皮轻颤,“不试试,怎么知道是无用功?”
“爹,我还记得你给我开蒙时,曾经引用过孔圣人的一句话,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你让我记住,所以我至今都没有忘记。”谢听澜抬眼看向自己的父亲,眼角慢慢绽开沉静的笑纹,眸光像破开雪夜的唐刀,四溅的火星在凛冽剑身染上滚烫的光影,“你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直播间的观众都能看出谢知涯此时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可是他却依旧强忍着怒火,用尽最后的理智命令管家守在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后,才终于痛痛快快爆发了。
“共产主义就是你的道吗?”谢知涯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整个人仿佛被激怒的狮子,眼中是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共产党就是土匪,是流寇!无组织无纪律,不成气候!你知道南京那边通缉处刑了多少人赤匪吗?你知道南京那边对他们的头颅悬赏了多少钱吗?他们不过是莫斯科的工具,是苏联扶植的傀儡代言人,只能在当局的围剿中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你跟着他们,是自找死路!”
谢听澜不屑的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回答:“这些话不过是南京那边炮制出来的洗脑套话,我既然选择这么一条路,就已经对共产党有了充分的认知和了解,您就不必再用这些话来糊弄我了。”
谢知涯同样冷笑连连,“了解?你对他们有什么了解?”
谢听澜提高了声音,痛心疾首道:“爹,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国家吧!国家四分五裂,军阀混战,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全国各地年年闹饥荒。这次北方大饥荒为何如此惨烈?明明都是产粮大省,为什么却依然有几千万农民在饿着肚子?因为良田都被强令种上鸦片!因为世家借由土地兼并抢走了大部分土地!这片土地上到处是人剥削人,人吃人——占全部农村人口百分之十的在乡地主、富农、官吏、在外地主和高利贷者占有中国百分之七十的耕种土地,但是占农村人口百分之六十五以上的贫农、佃农和雇农,却只占全部耕地的百分之十到十五①。农民辛辛苦苦干一年的收成还不够交租用,这难道不荒谬吗?这些就是你口中的土匪统计出来的数据,而南京政府几年前就禁止了发表这些数据!”
“爹,你难道没有听到吗?神州大地上到处是哀嚎声和绝望的泣音,我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只有西北,那是一片全新的天地,那里没有一切陈旧腐朽的规则,我们可以在那里贯彻我们的理念,可以消灭压迫和剥削,可以创造一个让每一个华夏人有尊严的活着的社会!为了做到这点,我必须要去西北。”
随着谢听澜的话,谢知涯全身都在发抖,脸色没有一点血色。
他嘴唇张合几次,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所以在你眼中,谢家就是必须要打倒的剥削者一员,我和你妈是你必须要除掉的敌人吗?”
父亲的话让谢听澜眼中的剑光开始剧烈摇曳,笔直的脊背开始神经质的轻颤。
有那么一瞬间,王林以为他要痛苦的弯下腰了,可是他终究还是挺直了脊背,像一柄被压到极限的长枪宁折不弯,绷紧的声音似乎回避了谢知涯的质问,却又仿佛给予了光明正大的回应。
“爹,我此行不是为自己,而是局势如此,必须要这么做。我们必须要进行土地革命,必须把土地还给农民,必须进行反帝斗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恢复主权,消灭剥削和压迫,这样华夏才有救,我们的子孙后代才能拥有未来!”
说出这番话,对谢听澜来说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愧疚的水光,可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逃避,挺胸抬头,堂堂正正的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眼中是百死不悔的觉悟。
“我只是想要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合理世界,所以我必须要走,必须要去西北。”
王林结结实实怔住了。他突然想起了《共产党宣言》上的那句自白:“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
他现在的心情很奇妙,很难用语言形容。
硬要形容的话,就类似于他第一次看到了绚烂极光时的心情。
蓝绿色的极光在天幕上层层叠叠摊开摇曳生姿,美不胜收,被当地人称为“曙光女神的裙摆”,据说是很难出现的美景。当时他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和震撼,不是感动和震撼极光的绚烂,而是感动和震撼于这个世界的磅礴和壮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还存在着那么多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而他现在的心情就是如那时候一般感动和震撼。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存在谢听澜那样的人啊。
原来真的会有人的信仰是那样坚定,坚定到他甚至想起自己之前的腹诽就会自忏形秽的程度。
原来真的会有人在阴沟里仰望星空。
财、权、色,这是世界上大部分人用一生来寻求却不得的东西,现在谢知涯把这些东西捧到了心爱儿子的眼前,谢听澜甚至不需要伸手讨要,因为这是他生来就有的东西。可是他却偏偏毫不犹豫推开了父亲的手,因为他心中藏着更珍贵的东西,所以他对父亲给予的东西不屑一顾,所以弃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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