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脸颊抽动一下,死气沉沉的双眸浮现真切的痛苦和难过,这甚至让他表情鲜活了一些,看起来不像是个死人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低着头,双手握拳,痛苦自责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飞鹏根本不会回国,也就不会踩中陷阱被抓。”
什……什么?
季鹤卿眨了眨眼睛,两道泪痕蜿蜒而下,聪明的大脑却在此时上了锈,让他有点听不明白长生的话。
“你不必自责,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站在坟前沉默许久的顾宁突然开口这么说道,因为背对两人,季鹤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用沙哑麻木的声音说道:“是我儿……命短。”
“不!这都是我的错!”长生红着眼睛,嘶吼道:“如果不是我执意留在国内,怎么会成为他们威胁飞鹏的把柄!我当初被抓起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飞鹏一声,让他不用为我担心,不要回国……”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是我害了飞鹏……”
他哽咽着低着头,双肩都在颤抖,垂在身侧的两个拳头青筋暴起,单薄的身体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走。
季鹤卿终于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他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在他五脏六腑流窜,内脏一点点结冰,化作坚硬的冰块,让他打起了冷颤。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敢?!
“不……不是你的错,他当时在日本音讯全无,我们都联系不上他。”顾宁转过身,眼神空茫,神情恍惚,“在他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的。”
“你没错,他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生错了……时代。”
长生沉默着摇了摇头,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到枯黄的草叶上,好似晨露也在悲泣。
季鹤卿望着顾伯父,几乎都快认不出他来了。
他足足苍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眉心多了几道深深的沟壑,再也不见以往的老谋深算,此时的他就是一个因为失去小儿子而悲痛颓唐的老父亲。
风声嚎啕,好似也在痛哭。
季鹤卿捏紧手里的香,单手支撑爬了起来,慢慢踱到了低矮的坟包前。
坟包前已经稀稀拉拉点了几柱香。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坟前,身体僵住了。
“……墓碑呢?”他哑着嗓子问:“飞鹏的墓碑呢?”
在漫长的近乎一分钟的沉默中,顾伯父嘴里发出短促的笑声,艰涩道:“……飞鹏的尸体是长生雇人偷来的,他是罪人,本应该挂在城门示众,不得收敛安葬,也不得葬入祖坟。”
“这是我的墓,我和他娘死后就会葬在这里。我在墓里……偷偷给飞鹏留了个位置,到时候我和他娘葬进去陪着他,百年后,他也可以蹭点自家爹娘的香火,到了地下,也不会缺钱花……”
顾宁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我懂规矩,没有另立新坟,我这个当老子的,养我儿子天经地义,族里哪个敢说嘴?”
季鹤卿眼眶一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了,他抖着手给自己的结拜大哥点上了一根香,然后跪下来,摸着粗粝的土疙瘩,一度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飞鹏啊,对不起,我来晚了……美国到这里,太慢了……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和苍哥儿在国内这么痛苦难熬,而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竟然还在美国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近乎凄厉,“难道你以为我季鹤卿就是孬种,是怕死的软蛋吗?!你怎么可以背着我,你怎么可以背着我?!”
“要怪就怪我吧。”乐景麻木的说:“你当时和我妹妹刚结婚,我出于私心,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因为我们都知道以你的性格肯定会帮忙。”
季鹤卿呼吸一滞,接着悲怆大笑道:“哈哈哈你们都有道理,你们都有苦衷,那我呢?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们把我们这近二十年的交情做什么了?你又把你妹妹当成什么了!阿姝绝不会成为我们事业的绊脚石,她只会成为我们的助力!所以我才娶了她!因为她是我们的同路人!”
“那年船上,我们结拜的时候就约好了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们忘了,我可还没忘!”
乐景闭上眼睛,季鹤卿尖锐的质问徘徊在耳侧,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语言技巧,竟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他了。
“你们要在飞鹏的墓前吵起来吗!”顾宁怒喝出声,“你们这样,飞鹏如何能安息?!”
“你们有什么错?你们都没错!”老人双眼顾盼间突生峥嵘,宛如被激怒的雄狮发出不甘的怒吼:“错的是不让飞鹏活下去的朝廷!你们若吵起来,才是玷污了飞鹏的死亡!”
怒吼过后,顾宁剧烈的喘着粗气,胸腔上下起伏,悲伤得几乎麻木的心中却油然而生一股畅快之情。
终于说出来了。
他终于说出来了!
他的儿子宁死不屈,是英雄。他也绝不是贪生怕死的孬种!
乐景抬起头,收起眼中的自责和愧疚,深深望着顾宁悲愤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我向您发誓,飞鹏绝不会白死,我一定会为他复仇的。”
“大清索他命,我诛大清心。”①
狂风吹过枝头,惊起几只鸟,林子里沙沙作响,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激情澎湃的时代浪潮声,好似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季鹤卿从坟前站了起来,与树下的乐景遥遥相对,声音铮铮隐隐传来刀剑的嗡鸣,“愿为长剑,与君同行。”
他绝不会让飞鹏白死。飞鹏没有完成的梦想,他来替他实现。
作者有话说:
①来自张黎导演的电影《辛亥革命》中胡歌扮演的林觉民先生的台词:大清索我命,我诛大清心。
飞鹏的死,虽然意难平,但是这就是现实。历史上不知道多少仁人志士才华横溢,万众期待,却英年早逝。就像近代史中战死的学生、将士们,还有在美国留学期间病逝的年轻天才们,假如他们能活下来,他们一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没有如果。
飞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他虽然死了,但是他身上迸发出的光芒绝不会轻易熄灭,这微弱之光蛰伏在冰冷的深夜里,持续燃烧着,足以照亮此后的一百多年。
第81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81)
秋意阑珊,庭院里落满了落叶。
一阵马蹄声后,屋外响起骏马纠纠的长鸣。
颜静姝坐在马车上,扶着肚子,掀开马车的窗帘向外看去。
对面是一座古朴的民宅,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已经染上的铜绿,看起来有一些年头了。几只枯枝从院子里探出头,一片无精打采的枯叶被秋风摘下,送到了马蹄下。
这里就是她的大哥在海州的住所。
哥哥即将离开海州去美国。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圆了。
可是颜静姝却无法高兴。
因为她明白哥哥这个决定背后的痛苦和挣扎。
因为她知道……哥哥即将走上的是一条看不到光明的荆棘小路。
荆棘小路的前方,倒着顾大哥和其他许许多多人的尸体,而她的大哥,在不远的未来,很可能也倒在路上,供后来人凭吊。
而她的丈夫……也早已打定主意,要和大哥同行,他也早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觉悟。
颜静姝却不能劝。
因为她知道他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这让她怎么劝?又以什么立场劝?她不能这么自私!
思绪纷杂之际,丈夫季鹤卿温热的身体从身后搂住了她,“阿姝,对不起,我们……”
颜静姝转身捂住了季鹤卿的嘴,笑着说:“不用道歉,我都明白的,你知道我的,就算没有你,我也能活的好好的,我就是这样坚强的女人。”
是啊,她就是这么坚强的女人。
颜家千年诗书世家,上有颜公宁死不屈刚正不阿,下有她的大哥飞蛾扑火螳臂当车,她必须坚强。
季鹤卿愧疚的搂住妻子,低低说:“是啊,你一向最是坚强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颜静姝偏离原定人生轨迹90%,奖励主播乐景十万积分】
久违的系统通知声在乐景的脑海里响起。
乐景和直播间观众不约而同一怔。
【学习强国上分指南:???只有我突然为阿姝感到心疼吗?
红领巾少年:主播是改变了颜静姝的命运不假,可是颜静姝的新命运也太好哭了吧!哥哥和丈夫都要投身革命九死一生,而她只能含泪笑着送他们走,卧槽真的好虐啊!
黑猫白猫只有橘猫是好猫:系统不做人!
魔法少女没有钱:我无法想象如果主播和季鹤卿都走了……颜静姝一个人要怎么过啊!!!
超能力是超有钱:楼上的,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主播和卿卿会好好活着的!他们才不会死!
富婆我不想努力了:可是飞鹏都死了呜呜呜!历史已经改变了!在时代的巨轮下,没有谁是一定不会死的QWQ】
飞鹏已经去世了一个月。
在最初的痛彻心扉后,此时再提及飞鹏,乐景的心口只余下钝痛,这种钝痛是一种连绵不绝的慢性病,无药可医,只有死亡才可以终止。
趁任务还没完成,他要在有限的时间里,为飞鹏,为后来者们,多做一点事。
他此时多前进一步,后来者就少走了一步。
只是……他注定要对不起原身的母亲和妹妹了。
乐景沉默着提着行李走出来时,就见管家正在打扫庭院,把落叶扫到了角落里。
“周叔,别扫了,今天就歇歇吧。”
管家回头,目光在乐景手里拎着的行李上停留一瞬,眼中是浓浓的不舍,“先生,你这就要走了?”
“是啊,我要走了。”
管家追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乐景怔愣了几秒,然后露出一个怅然的笑容,“……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回来了。”
管家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脱口而出道:“先生,你舍得离开我们这么久吗?”
舍得吗?
怎么会舍得?
可是,他不能留在这里了。
在飞鹏死后,一切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飞鹏是因他而死。
他本应该名垂青史,成为万人敬仰的铁路工程师,为中国修建第一条自主设计的铁路。
可是在乐景所带来的一切蝴蝶效应的影响下,他还未来得及展露才华就黯然去世,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
飞鹏没有实现的梦想,乐景替他去做。他没有看到的明天,乐景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捅破漆黑的天幕,让他的坟头可以沐浴阳光。
“……我必须离开。”乐景轻轻说:“只有在国外,我才能施展手脚。”
也只有在国外,他才不会再次成为人质和把柄。
他本想教育兴国,可惜巨龙不死,什么都只是梦幻空影。
青年目光苍茫悲怆,在漆黑的瞳孔深处涌动着的悲恸让管家也开始觉得难过起来。
莫名的,管家觉得颜先生的双肩似乎背负了很多沉重的东西,让他从此不得开心颜。
他虽然没太听懂颜先生的话,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这个做下人的,哪里能干涉主人的决定?
所以管家叹了口气,把扫把放在墙角,走到乐景身前,伸手要接过行李,“小的送您。”
乐景避开管家的手,摇了摇头,认真叮嘱老人家,“以后时局会越来越乱,您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走了,不必送。”
他提着行李,穿过庭院,即将开门的前一刹那,身后传来老人朴素的叮嘱:“一辈子那么长,开心是一辈子,不开心也是一辈子,你还年轻,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看开点。你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爷看着呢,一定会有福报的。”
“好,谢谢您。”乐景回头对慈祥的老人笑了笑,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坐上了马车。
马夫挥动马鞭,伴随着一声“驾”,马车驶向车水马龙的长街,在红尘滚滚里穿行。
……
马车在码头停了下来。
他们将坐船去香港,然后从香港坐船前往美国。
乐景先跳下马车,然后扶着颜静姝从马车上下来。注意到妹妹下意识护住肚子的举动,乐景心头一跳,惊愕地看向颜静姝,刚比出一个口型,小姑娘就对他央求地摇了摇头。
季鹤卿拎着行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阿姝,你饿不饿?船还没开,我给你买点吃的吧?”
颜静姝笑着摇摇头,“我不饿,船上也有吃的,上船再吃也是一样。”
季鹤卿皱着眉头,担忧道:“你最近吃的太少了,人是铁饭是钢,就算想要减肥也不能这么糟蹋身体,更何况你又不胖!”
颜静姝笑着给丈夫撒娇卖萌,余光发现乐景脸上的刺痛,她还冲他眨了眨眼睛,目光满是哀求。
乐景抿住双唇,到嘴的话就这样艰难的、痛苦的咽了下去,一同咽下去的,还有愧疚的泪水。
他今生,负家人良多。
他来这个世界,本是想给颜静姝改变命运,让她幸福的。
可是到头来,颜静姝却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大哥。
但是他的妹妹,却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乐景沉默间,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唤,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一起,甚至都盖过了码头嘈杂的人声。
“颜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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