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认真地看了看他空荡荡的手心。
肩胛骨这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乌黑的眸子盯了他一会儿,就不感兴趣地转向别处,她仰起脑袋,看着房梁上跳跃的光斑,看了许久,她鼻尖动了动,似乎对那东西很感兴趣,脚步动了动,要往那边走去。
黎夺锦好笑地看着她。
果然是个不识规矩的蛮女子。竟然在他没有命令的情况下,敢私自走开。
“我昨天要杀你,”黎夺锦出声拦住她,“你不问为什么?”
无名氏的注意力被他引过来,但也只是很淡漠平静地看着他。
似乎不打算对他的问题发表任何意见。
黎夺锦皱了皱眉:“哑巴?”
仔细想想,这女子确实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刚在心中下了定论,那女子却意外地摇了摇头。
接着,清泠无甚感情的声音响起。
“野狗抢食,争斗起来,能直接咬死同伴。”
“天底下到处都是死人,恶人,欺负了别人就高兴的人,这样的人,才是多数人。”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黎夺锦一愣,目光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人。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身无分文,站在满身华贵的他面前,渺小得什么都算不上。
她是个流浪人,生而苦难,差点被杀死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是,她却毫不在意,风轻云淡的模样。
强烈的好奇如同长在心腔上的爬山虎,一路张牙舞爪延伸着血脉,爬满了黎夺锦的上半身,让他指尖控制不住地发痒。
是过多的折磨让她麻木,还是司命仙君冥冥之中,在千疮百孔的命运里,赋予了她无法被击倒的心魂?
黎夺锦双眼逐渐灼亮,那是好奇被压抑到了极致的疯狂,他轻轻捻动血液沸腾而致使麻木的指尖,紧紧盯着这个看似孱弱的女子。
如同蛇盯上了鲜美的猎物。
她身上的生命力,对于他而言,是最甜美的养料。
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这个无比确定的想法出现在黎夺锦的脑海中。
一个女人,要留住一个女人。
黎夺锦笑了,同她说:“好吧,哪怕你不想问,我也想告诉你。昨天,是有人偷梁换柱,不把你的命当命,让你过来送死。我本意不想杀你,但你身份低微,又是一个女子,除了昨日的意外,还可能会发生其它许许多多的意外,致你于死地。”
他柔美到妖异的脸带着笑意,如同致命的蛊:“我可以为你造户牒,纳你进府,永远地庇护你。”
她呆了一下,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才想起一个或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人那里听来的称呼。
生疏地问道:“妾?”
黎夺锦笑而不语,像是默认。
妾,她够不上。
她身份不明,哪怕当个通房丫鬟,都不够格。
但是蛇类很狡猾,要捕捉到自己的猎物,就不能惊动她。
要让她以为,自己的要求能够得偿。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
“我能为你做更有用的事。”
黎夺锦的嘴角的笑弧落了落。
他眼中闪过一抹谨慎的怀疑,像是不经心地试探:“比如说?”
那女子想了半天,却苦恼地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总之,不是这个。”
黎夺锦便明白了。
她只是不想伺候人而已。
他解除了不必要的警惕,心中却也放松不少。
黎夺锦厌憎与人离得太近,他从没有收过枕边人。
这个女子即便让他觉得有趣,却也不足以让他破例,他说要纳她进府,也不过只打算给个空名而已。
想起那日,这无名氏在他的鞭下灵活躲避,如敏捷野兽一般,再想想她不起眼的身份。
某个想法在黎夺锦心中一转,他却没有立即说出口。
而是托着腮,像是思考着什么有趣的问题一样,看向她,说:“你得有个名字。叫什么呢?”
无名氏茫然地望着他。她不识字,当然给自己取不出名字来。
黎夺锦也只是喃喃自语罢了,并没有要听取她意见的意思。
他凤眸微眯,愉悦地思索着。
她的韧劲像竹,那么,叫阿竹?
黎夺锦瞥她一眼,却又说不出哪里的,不满意。
偏头再想。
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铜镜上。
她呆呆站着,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影映在铜镜中。
她的情绪是原始的,直白不加掩饰,仿佛不止是她的皮相,连同她的心、血、骨,都完整地倒映在铜镜之中。
毫无保留。
澈如琉璃。
琉璃如镜。
“阿镜。”
黎夺锦忽然出声,唇角的弧度愈见上扬。
他发现了,他喜欢这个名字。
“阿镜,以后你就叫这个了。”
女子闻言,偏头看了一眼铜镜,和镜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对,点点头。
从此她在世子府中有了名字。
但也只是有个名字而已。
婵玉仍然让她睡在凉榻上,今日的雨更厚了,凉榻冰寒刺骨。
阿镜还是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蜷缩上去。
没过多久,就闭上眼沉沉睡着。
苏杳镜在梦中看到这个地方时,有些疑惑,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
按理来说,后面应该没有剧情了。
因为她不抗冻,也不想做受虐狂,所以当她被人安排睡在这种鬼地方时,就跟系统商量了一下,让它把自己传送去了另一本书。
第四本书里,她是小富商贾之家楼家的女儿,不说锦衣玉食,吃饱穿暖总是没问题的,比起阿镜的待遇,不知道要好多少。
与其在这里挨饿受冻,不如去当楼云屏。
在她去另一本书做任务时,阿镜的马甲应该就是维持着沉睡状态,没有任何事发生。
既然没有剧情,为什么入梦还不结束?
没过多久,苏杳镜就知道了答案。
黎夺锦来了。
夜半,在阿镜昏睡未醒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雨水一落,寒气更是肃杀。
凉亭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执伞的人影,身形高挑,肩上披着名贵的外袍。
他站在无人看守的凉亭中,垂目盯着榻上的人。
冻得唇色发紫的女子蜷缩睡着,有一半身子被飘进来的冷雨浸湿了,却连躲都不知道躲一下,显然是昏睡得失去了意识。
她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柔肩细腰,仿佛能叫人一把掐死。
男人的手掌隔着虚空,成鹰爪状,悬在了她的脖颈上方。
停顿了一会儿,最终没有落下去。
“如蒲草一般柔弱无用的人,冻死又如何呢。”
男人说着,又继续站在榻边盯着看了一会儿,似是要将这濒死之态再欣赏个透彻。
苏杳镜看到这一幕,气得直接从梦里醒了过来。
亏她以为!
亏她以为!
攻略黎夺锦那世,苏杳镜自认想了很多办法。
她作为阿镜,几乎奉献出了自己能奉献的一切。
从逃脱被黎夺锦杀戮的命运,到正正堂堂站在他面前,获得了“阿镜”的姓名,苏杳镜当时是沾沾自喜过的。
她自以为她摸清楚了黎夺锦这个人,找到了他的脉门,能够在他面前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地位。
当苏杳镜扮演的阿镜在黎夺锦面前,让黎夺锦眼睛发光地盯着自己的那一刻,她甚至真的确信,黎夺锦对她有了不同的兴趣。
可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黎夺锦的嘴脸如此可恶。
一天之内,之前还想哄骗她、纳她进府的人,转脸却又说她柔弱无用,恨不得让她冻死。
这样的人……真是毒蛇!
她或许从头到尾就错估了这个人。
但是,苏杳镜现在就想不通。
黎夺锦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上阿镜,最后阿镜死在他面前也毫不可惜,那么五年后的今天,又为什么会把一个“柔弱无用”的阿镜一次次召回入梦?
他是疯子么?
或许是,但苏杳镜认为,他即便是疯子,也一定是一个信奉利己主义的疯子,苏杳镜不相信他会做对自己毫无益处的事。
苏杳镜翻身坐起,咬着指甲仔仔细细地推想了半天。
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来。
黎夺锦的心结来源于他父亲不明不白的死亡,当时阿镜一直在查这件事,已经找到了很多线索。
但都还不确定,所以并没有同黎夺锦禀报。
但是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留下过一封书信,类似于日记,暗示自己已经找到了关键线索。
阿镜死之前,根本来不及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所以,所有线索就断在了阿镜这里。
或许是阿镜死后,黎夺锦看到了那封信,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因此想要召回阿镜,让她吐出最后的信息。
越想越对劲。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否则,她真无法理解黎夺锦找她做什么。
第31章 孔雀
谢菱翻身的动静,让门外的人听见了。
侍女甜甜的声音传进来:“姑娘?你醒了吗?要清儿进来服侍吗?”
谢菱深吸一口气,挥去方才脑海中那些猜测,朝门外道:“劳烦你,帮我拿漱口的东西来。”
清儿做事十分妥帖,服侍谢菱几乎无微不至。
弄得谢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菱清凌凌的眼看了看清儿,说:“你是哪家的?如此贴心,要向你主子好好夸夸你才行。”
清儿捂嘴笑道:“是三殿下叫我来服侍姑娘的。”
三皇子?
那所有人休息的房间,也都是他安排的了。
手笔真挺大的。
谢菱突然想起什么,折身走到床边。
床边柜子上放了许多闲书,但却没有她之前在看的那本。
她睡着之前,还拿在手里的。
难道是掉在床底下了?
谢菱弯腰去找,可这榻底下是实心的,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
她又趴到床上去,压低着腰,探头往床缝里瞧。
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清儿问道:“姑娘是找什么呀?清儿能帮忙吗。”
谢菱道:“就是一本书。没有封皮,也没有署名的。我看了一半呢,不知道掉哪里去了。”
清儿明白了:“姑娘睡前,笑得很是开怀呢,就是因为读这本书么?”
谢菱有些脸红:“你听见了?”
那本书确实有趣,她真的笑太大声了。
清儿又笑了笑,拿手绢给谢菱拍了拍膝盖、肘窝等处,把她蹭出来的褶皱拉平,说:“姑娘别忙了,这床缝旮旯里,少不得有积灰呢,没得弄脏了姑娘的脸蛋。姑娘若是喜爱那本书,清儿再叫人来,把这床挪开,仔仔细细找一找,再给姑娘送去。”
这床是全用紫檀木造的福禄寿喜六柱床,尺寸宽大,沉重无比,别说挪动要花不少人的气力,光是这挪来挪去,在木身上剐蹭出来的痕迹,就够人心疼的了。
为她找一本书,耗费这么多,不值当。
况且她已经记得那一半的内容,下次去书市时,多问问应当就能找到了。
谢菱回头看了一眼,边说:“不必了,这书本来就是屋子里的东西,我只不过随手借来翻一翻,也不该由我带走的。若是主人家问起来,找不到那本书了,替我道个歉。”
清儿讨喜地笑着,没说什么,托着谢菱的手臂扶她跨过门槛,关上身后的门。
谢菱这一觉睡得有些长,谢安懿他们已经在河边围了个场地,比剑术。
河边谷底开阔,清风拂动岸上烂漫生长的野草,层层叠叠的浅黄浅绿色如同绒毯般翻滚。
一众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拉开架势,时而叫好,时而吵闹,声音震天。
谢菱慢慢地走过去看热闹,她拿了一块饴糖含在口中,裙裾被长得茂盛的野草流连着,布鞋踏动的步伐缓而悠闲。
不远处吃草的绵羊时不时咩咩两声,头羊跑得欢快,身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好!好样的,不愧是兵部侍郎。”一阵热烈欢呼声几乎穿破耳膜。
谢菱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过去,拔了一根草茎在手里轻晃。
原来是轮到她大哥上场。
谢安懿先是演练了一套翼左击、逆鳞刺,接着将一双雪剑抛掷到空中,然后左右挪腾跳跃,先后将落下的双剑牢牢接住。
也正是因此换得了一片叫好声。
谢安懿朗声大笑,和友人们挨个敲了下手腕,又将手里的剑交给下一人。
那人接了剑,却很为难。
“我并不擅长舞剑,有哪位可以代劳的。”
众人不依,纷纷吵嚷起来,又是诱哄,又是激将,一定要他上场。
那人哭笑不得,卷起袖子将这群泼皮无赖一个个指了过去,笑骂道:“好样的,开始比试之前,你们个个跟我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定会襄助于我,现在全都倒戈。”
原来,他们的比试是有规矩的,按顺序轮着来,下家须得比上家的剑术更精彩,否则就要罚酒三壶,若是觉得自己实力不济,可找人帮忙,若是输了,酒也归那个同意帮忙的人喝。
可这人运气不巧,上家竟是谢安懿,原本说好要帮他的人,纷纷一本正经地假装自己没说过这话,众人掩耳盗铃地争执起来,颇为诙谐。
谢菱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也抿着嘴笑。
这时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他身形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些,器宇不凡。
“我替你上场。”
“三、三殿下。”那人吓得有些语无伦次。
三皇子会屈尊降贵同他们这群人一起玩,本就是超乎意料的,眼下怎敢叫他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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