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没有为江德阳求情。
可想到“喂狗”这两个字,她还是怵得慌。
苏曜侧眸,一语不发地欣赏小母妃轻颤不止的羽睫。
他原本只道她在玩欲拒还迎的那一套,看在她长得好看的份上,便陪她玩。
可现下日子越久,他越觉得不太看得懂她。
不易看懂,事情就更有趣了。
苏曜笑了笑:“母妃这般干坐着,可不能还债。”
顾燕时打了个激灵,回过神,下意识地想弹琵琶。转而意识到还有事没问清,赶忙道:“阿永……如何了?”
“阿永?”苏曜不解,“那是谁?”
“陛下从我院中抓走的那宦官。”
他恍然大悟:“那个喂狼了,母妃想看看残存的骨头么?”
“不必。”
她听出他是故意的,语气端得平静,身形却掩不住地缩了下,又问道:“他是嫣太嫔的人么?”
“是,母妃猜得不错。”他颔首,唇角又衔起三分笑,“但嫣太嫔是我父皇的人,朕暂且不好动她。”
顾燕时刚想说“无妨的”,他话锋一转:“不过母妃放心,等过一阵子有了合适的机会,朕必定给母妃一个交代。”
她微讶。
他忽而立起身,绕过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榻桌,停在她面前,挑起她的下颌:“朕很有孝心的。”
举止轻佻,语气更玩味之至。
顾燕时深呼吸,不许自己慌神。
她既应了他,就不能一到他面前便慌张恐惧,至少表面上不能。
苏曜只觉轻柔的鼻息在他指间触了两息,小母妃很快抬起眼睛:“那就多谢陛下了。”
没见到预想中的失措,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她问他:“陛下喝茶么?”
他有了兴致:“喝。”
她颔一颔首,就立起身,走向茶榻侧旁的矮柜。这样的矮柜多是用来存放茶叶茶器的,她平心静气地打开,很快端出了一套茶器来。
苏曜坐回茶榻上,盘起腿,侧支着额头看她。
她沏茶沏得熟练,动作柔和美妙,非寻常的嫔妃女官能比。他看得很舒心,茶香飘来时,他不自禁地深吸了口气。
很快,她端着托盘,将一盏茶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刚欲伸手,她启唇:“抵一百两。”
“……”
苏曜收回手,眼皮抬一抬:“狮子大开口?”
她抿唇,鼓起勇气后撤一步:“不喝算了。”
他锁眉,耐心很好地跟她说理:“用的茶叶和水都是紫宸殿的。”
她不说话,端着托盘转身。
苏曜:“一百两就一百两。”
她蓦然松气,笑意顿时划上唇角,托盘稳稳地放到他手边的榻桌上。
苏曜默然执盏,饮了一口。
呵,这一口值十多两。
他撇嘴。
有她后悔的时候。
往后的大半日,他都一直待在寝殿里。顾燕时初时心惊肉跳,后来渐渐发现他好似暂不欲做什么,只是喝茶读书。
她因而顺理成章地为他沏了好几次茶,一盏一百两,凑了五百两。
好歹平掉了当日的利息。
奉给他第五盏的时候,她觉得他划在她面上的目光变得像刀子。
到了下午,他就不许她再沏茶了,气定神闲地点了曲子来听。
顾燕时抬手拨弦,这原也是做惯了的事,现下却因一首曲子竟只能抵一两而觉得好亏。
临近傍晚,他吩咐宫人传膳。随口的一句吩咐之后就又低下头,继续读起书来。
他没让她走。
顾燕时心弦微乱,犹豫再三,试探开口:“……我先回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这神色让人害怕,顾燕时心里颤了一下,暗想他若今晚要她……要她留在这里,她也只好就范。
可他很快不咸不淡地说:“母妃慢走。”
她倏尔舒气,忙抱起琵琶起身,提步向外行去。
往后数日,顾燕时便都这样在紫宸殿里沏着价格惊人的茶。苏曜虽然很坏,每每沏个五六盏就不许她再沏,但欠下的钱数总归没再上涨。
除此之外,苏曜对更多的事情绝口不提。
这于顾燕时而言,仿佛一把尖刀悬于头顶迟迟不落。
这种感觉难受必是难受的,可她也不好问,更狠不下心去投怀送抱。
除夕,京中又飘下一场薄雪。
苏曜清晨立于窗前,手里拢着杯热茶,只嗅茶香,并不喝。
这茶闻起来,就是没有小母妃沏得香。
他扯扯嘴角,嫌弃地将茶盏递给宦官收走。
视线再度落至窗外,他望着天上飘零的雪花掐指一算,九天了。
九天,他不留小母妃,小母妃就不主动在紫宸殿多待,连顿晚饭都不跟他用。
嗯,小母妃脸皮薄。
还得他来。
苏曜笑一声,散漫开口:“去把寿安宫的事了了吧。”
“陛下?”身旁的宦官一愕,“陛下……这正要过年……”
“怎么,过年还有这条忌讳吗?”苏曜咂着嘴,“再说,她们又不能即刻出宫。磨蹭些天,年就过完了。”
“……”宦官低着头,不敢应声。
苏曜:“还不快去?”
“诺。”那宦官终是只得去了。
欣云苑的堂屋中,肉馅飘向。
经了阿永一事,顾燕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该赶紧与身边的宫人们熟络起来才好。纵不求交心,也不能两眼一抹黑。
她于是便常与他们搭一搭话,又差兰月私下里去查过了底细。几日下来收获颇丰,尤其几个宫女,原也与她年纪相仿,很说得到一起去,直让欣云苑中的气氛都轻松了不少。
如今是除夕,顾燕时特意与尚食局讨了饺子馅来,拉他们一道包饺子。
这事她是擅长的,他们包得也不差,屋里一时间一团和气。
临近晌午,却突然听到吵闹声。主仆几人都不由一怔,兰月侧首往外看了看:“不在咱们院里。”
是外面传进来的声响。
顾燕时便不欲多管,然而不过多时,这吵闹声竟渐渐地近了。
“你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声音尖锐却不难听,是嫣太嫔。
“我自先帝在世时就是贵姬,如英宫的主位!先帝驾崩我自顺理成章地尊封太嫔,你们哪个敢说不知!”
嫣太嫔一壁与宫人理论着,一壁拎着为首那宦官的衣领,拖着他到欣云苑门前:“若说事后尊封,那是这里头住着的那小丫头!十五六的年纪,侍奉过先帝几回?也不知拼着什么狐媚功夫蛊惑的新君,竟也捞得个太嫔的位子,倒还想将我挤出去了?”
这些话,字字刺耳。
顾燕时并不觉得冤,却也不能由着她这样嚷嚷,羽睫颤了颤,就起身朝外走去。
堂屋门口人影一晃,嫣太嫔余光看见她,就冷笑出声:“你倒有脸出来!”
顾燕时搭着兰月的手迈出门槛,立在门前,不急不恼:“这是怎么了?”
“静太嫔安。”被拎着衣领的那宦官一挣,脱开了嫣太嫔的手,躬身行至顾燕时跟前,“陛下刚下了旨,让太贵人们这就准备出宫。嫣太嫔……”他目光一转,沉声,“嫣太嫔是不久前才奉太后懿旨尊封的太嫔,陛下的意思是眼下国库吃紧,这等尊封不必作数,也作为太贵人,一并遣散出去。”
顾燕时听完,不自禁地盯了他一眼。
不怪嫣太嫔恼火,苏曜确是在胡说八道。
只是现在人闹到了她门口,她可不想跟着她被遣散。
她凝神静思一瞬,便含着笑,上了前:“宫人们不过奉旨办差,嫣姐姐跟他们置什么气?”
她对她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称呼,嫣太嫔美眸微凛,抬眸看她,满眼提防。
第15章 交代
嫣太嫔打量她几眼,口气不善:“你想如何?”
顾燕时笑意清浅:“我们去见太后吧。宫人们弄不清状况,太后却是清楚的。”
嫣太嫔锁眉,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旁的宦官垂眸,静观两位太嫔较量。
顾燕时薄唇微抿,不再多言,先一步往太后的住处行去。
脑海中斗转星移地又想了一遍,她觉得自己该是对的。
她才是前阵子刚得了尊封的那一个,乃是阖宫皆知的事情。苏曜胡说八道无妨,身边的宫人敢这样说,便是有底气把差事这样办妥。
而他话里话外还提了太后……
顾燕时知晓当今太后与苏曜并不十分和睦,可从过往的微妙情形来看,太后与苏曜似乎也并不想反目成仇。
她气定神闲地步步前行,嫣太嫔只好跟上她。
自从封了太嫔,顾燕时住得离太后的慈安殿近了许多。同行约莫一刻,她就看到了慈安殿前气派的院门,门口侍立着两名年轻的宦侍,看见她们,即刻恭恭敬敬地迎来:“两位太嫔安。今日除夕,太后正忙着与官眷们说话呢,二位有事?”
嫣太嫔黛眉高高挑着:“自是有事……”
“不忙。”顾燕时盖过她的声音。
她们之间的那些“事”,可不好传到官眷们耳朵里。
她蕴着笑攥了攥嫣太嫔的手,告诉面前的宦官:“我与嫣太嫔去偏殿等一等。一会儿太后得空了,便由这位公公先去向太后禀明情由吧!”
她边说,边睃了眼御前遣来传话的那名宦官。
两名宦官无声地对视了一眼,慈安殿的这个就笑道:“也好,那两位太嫔请里面坐。”
顾燕时颔一颔首,不理会嫣太嫔肯不肯,就径自先入了院门。
嫣太嫔被她牵着鼻子走,多少觉得不大对劲,却终是不敢在慈安殿门口闹起来。咬一咬牙,只得由着她。
到了太后跟前,看她能怎么办!
太后可不会弄错这些事。
嫣太嫔心底存着气,步入侧殿,面色冷冷地坐下,接过宫女奉来的茶饮了一口。
顾燕时也喝了口茶。茶香淌过唇齿,香气令人静心。她深吸气,不许自己慌张。
她已说过,一会儿先让御前来的人进去禀话,那位公公应该会说明白苏曜的意思吧。
坐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有位年长的嬷嬷入了侧殿,神情恭肃地福身:“太后无事了,两位太嫔请随奴婢来吧。”
顾燕时与嫣太嫔闻言起身,跟着嬷嬷往里走去,直入寝殿。
正逢佳节,慈安殿肃穆的寝殿比平日多了几分喜气,门内的屏风上贴着皇帝亲笔的福字,绕过屏风,又可看到窗上贴有寓意吉祥的窗花。
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一身枣红色的满绣吉服在身,镶满珠翠的凤冠戴在头上,气势慑人。
顾燕时莫名生出两分心虚,不敢多看她,低着头下拜,与嫣太嫔齐道:“太后万安。”
“免了吧。”太后声音淡淡,“你们清晨时就都来磕过头了,这会子又来,有什么事?”
顾燕时一滞,心中微紧。起身间看到御前差来的那位就在两步外立着,心又放了下来。
她正欲答话,嫣太嫔抢先开了口:“太后,这大过年好端端的,陛下突然下了旨,要遣散太贵人们。”
嫣太嫔说及此处顿了顿声,打量太后的神色。
太后语重心长:“这是早晚的事。先帝嫔妃众多,不能都放在宫里。其中还有不少连先帝的面都不曾见过,困在宫中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放出去好好嫁人。”
“太后说的是。”嫣太嫔垂首,“但臣妾……臣妾可是先帝在位时就做了一宫主位的。宫人们不知怎的竟弄错了,硬说臣妾是不久前才尊封的太嫔,不作数。”她说着含起笑,美眸一扫顾燕时,“御前宫人们真是事多人忙,这样的事也能弄错。若论前阵子尊封,那是咱们静太嫔。”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不吭声。
从御前宫人进来禀话起,太后应就拿定注意了,她们现下说什么都没有分别。
太后神色淡泊,抿了口茶:“论岁数,你比静太嫔年长一些。论性子,你素日争强好胜,哀家也懒得计较。但,嫣太嫔——”
太后的眸光落到嫣太嫔面上,嫣太嫔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这般在哀家面前颠倒黑白,可是过了。哀家虽长你三十余岁,也还没有老糊涂。前不久封你为太嫔的旨意还在慈安殿里放着,尚不及交到尚宫局记档,你就敢这样来蒙骗哀家了?”
最后一句话里骤然透出严厉。嫣太嫔惊愕交集,惶然跪地:“太后……太后明鉴,前些日子尊封太嫔的是静妹妹,不是臣妾,太后若是……若是记错了,取那旨意来一看便知。”
顾燕时垂眸,觉得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嫣太嫔还没看明白,有些傻。
念头一转,她又觉得也并不是傻。
只是不知苏曜的为人罢了。
苏曜在旁人眼中既是正人君子的模样,又有谁能想得到他会在这种事上胡编乱造呢?
不知他是胡编乱造,更不会想到太后是有意与他一唱一和。
太后神情泰然:“也好,哀家终是岁数大了。”说着一指那御前而来的宦官,“你去书房,将那旨意取来。一会儿离了寿安宫,就将旨意直接送到尚宫局去吧。”
“诺。”那宦官低眉顺眼地往外退,太后面无波澜地看看顾燕时与嫣太嫔:“你们坐。”
顾燕时福一福身,坐去了一旁的绣墩上。嫣太嫔瞟她一眼,径自坐去了与太后一桌之隔的茶榻另一端。
11/96 首页 上一页 9 10 11 12 13 1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