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曜视线微抬,眼眸眯起。
还记着献殷勤的事呢?
小母妃好认真啊。
不过,汤可以喝。
他噙笑点了下头,顾燕时就出了门,去小厨房。
她事先没说自己要来炖汤,小厨房便也没能提前准备,拿来就能直接用的食材并不太多。顾燕时看了看,觉得熬一道鸡汤便好。鸡汤不易出错,要熬得鲜香浓郁又很要费些时间,正可让她自己静一静。
她便这样在小厨房中闷了近两个时辰,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自己过去这十几年。待得鸡汤熬好,她回房端给苏曜,就又拉着兰月又出了卧房,到外屋说话。
好香。
苏曜舀起鸡汤,饮了一口。抬眸间正睃见她安静出去的一抹余影,目光微凝,起身放轻脚步,行向房门。
房门前立有屏风,以免被人一眼看到内室。他在屏风后驻足,竖起耳朵静听外面的窃窃私语。
“……我小时候养过两条小鱼,养了三四日就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想来是我没照顾好。你为它们也烧一份吧,嗯……就备上二两银子的。”
“还有些七七八八的……我也记不清了。嗯……比如下雨天无意中踩死过蜗牛,家里养的小狗咬死过别家的鸭子,却也不知有几只。这些你一并置办了吧。再去庙里上柱香,替我赔个不是。”
苏曜听及此处,明白了。
——这是要还受生债啊。
传说人在阴曹地府里都有本债,一生的善恶皆记于其中。种下的善因会结善果,做下的恶事也要一一偿还。
如此便有些方士会助生者在活着时为自己做下的恶事提前烧纸,谓之“受生债”。
债先这样清掉一些,人在地府的日子就会轻松一点,投胎或许也能更快。
这些说法苏曜都听过,却嗤之以鼻。这般认真安排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竟还将小鱼小蜗牛都算上了。
苏曜一声低笑,隐觉外面的交谈已至末处,便先行这回茶榻,风轻云淡地继续品起了鸡汤。
顾燕时很快也回到房里来,边走向他边问:“合口么?”
他嗯了声。
顾燕时抿一抿唇:“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微不可寻的发虚。
说完她也不唤宫人,自顾去衣柜前取了寝衣,便往汤室取了。
他又喝了口汤,视线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一时在想,他是不是把她吓过火了啊?
真好诓。
不过这副乖乖的不敢凶他的样子倒很有趣。
他啧了一声,心下暗自拿定注意——三日,再等三日他就不吓唬她了。
免得把小鹌鹑吓破胆。
是夜,顾燕时在又一场大汗淋漓后昏昏入睡。苏曜知她今日心神不宁,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多折腾她,却在夜半之时听到一阵低低的呜咽。
他睡觉极轻,呜咽声响了两次,他就醒了。
房中一片漆黑,苏曜无声地侧首,隐约看到一旁的背影一阵阵轻搐。她压抑着声音,哭得极轻,不多时忽而撑起身,抽抽噎噎地蹭到床尾,小心翼翼地避着他下床。
顾燕时连鞋子也没有穿,光着脚无声地溜向房门。
她怕吵到他睡觉,真的被他掐死。
行至门边,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迈出门槛。
他夜宿欣云苑总归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即便欣云苑的宫人们都清楚,她也不肯他们留在这里值夜。
是以整个外屋都安安静静,漆黑里唯有窗纸中透出的隐约月光为伴。
顾燕时怔怔地望着月光,缓了两息,随意在一张八仙椅上坐了下来。
八仙椅边都有小桌,是平日待客时放茶盏用的。她伏在桌上,出了会儿神,恐惧就翻涌地更厉害了,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一涌而出。
顾燕时抽噎了两声,脸埋进臂弯里,在寝衣上蹭掉泪水,脑海里如梦魇般回荡着他白日里的话。
他说现在在下面陪伴先帝的嫔妃没几个,若她去了,或许就是头一号的宠妃。
那多可怕。
她怕极了先帝待她不好,但更怕先帝独独盯着她一个人,只待她一个人的“好”。
过往的阴霾在她心中挥之不去。后来在与苏曜的一次次苟且中,她尝到了甜头,便可以将那份阴霾搁置不想。但现下因要去殉葬,那份阴霾再度呼啸而至,让她心惊胆寒。
那样的“独宠”,她无福消受。
整日的惊惧伴着泪水越涌越烈,顾燕时哭得止不住,双肩直颤。
猝不及防的,她听到一声:“母妃?”
熟悉的声音在她心头一击,她蓦然抬头。
黑暗之中,一道颀长的影子立在卧房的门槛之内,她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而后,他迈出了门槛,一步步走向她。
她犹自僵坐在那里,他走了三四步后,她倏尔回神,霍然起身,步步后退。
借着月色,苏曜看出她浑身战栗不止。
堂屋并不太大,她的后背很快抵到两张主座之间的八仙桌上,再无处可避。
逃不掉了,她就大睁着眼睛,一口口深喘着气,盯着他。
他皱皱眉,再度上前几步。离得足够近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别开脸,好似这样就能再躲开一些。
“怎么了?”他语带困惑,一边问,手一边抚向她的下颌。
才刚触及,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别……”
他的手顿住。
她剧烈地颤着,一双眼睛再度落在他面上,泪水在月光下淌下来:“别让我和先帝合葬,好么……”
她平日里软糯好听的声音变得嘶哑,一滴泪珠滑至下颌,再一坠,滴在他指尖上。
“求你了。”她攥在他手上的手越来越紧,“你若是嫌修陵费钱,就……就把我扔去荒郊野岭里,或者一把火烧了,我……”
“母妃。”他声音一沉,她下意识地噤声,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苏曜蹙眉凝视着她,觉得想笑,又莫名的笑不出。
一切捉弄的念头突然间荡然无存,他诡异地觉得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他于是没了再逗她三日的心思,无声一喟:“朕逗母妃玩的,母妃当真了?”
“你……”她泪水滞住,杏目圆睁,盯着他看。
她觉得他阴晴不定,说出的话总是很难分辨虚实。
杀人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又不费吹灰之力,更让她难辨此言真假。
苏曜静一静神,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发着愣,没有挣扎。被他抱在身前,还在盯着他看。
他吻了下她的额头,唇角隐约含起些带着安抚的笑:“朕不会杀母妃的。”
他白日里也说过类似的话。
但是……
“万一朝堂上闹得大了,你……”她怔怔道。
这也是他白日里说的。
“没有这种万一。”他撇嘴,提步走向卧房,“若闹到朕撑不住的地步,也是朕先死。想逼朕推母妃去顶罪,他们做梦。”
黑暗里,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安心。
话音落地,他已抱着她回到床边。他俯身将她放下,自己也在她身边躺下来。她立刻往里缩去,攥住被子,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苏曜噙笑:手抚过她沾染泪痕的脸颊:“合葬是吓唬母妃的。听母妃遗言中特意提及,所以一时兴起……”
不及说完,他抚过泪痕的手染了一股新的温热。
她的眼泪又涌出来,忿忿然坐起身:“你……你拿这个吓我……”
这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又委屈极了。
他扯了下嘴角,将她拥住:“朕错了。”
她气恼地推他,他不理,拢在背后的手轻抚下去,给她顺气。
“你放开我!”顾燕时怒道。
他低笑:“儿臣错了。”
她一僵。
这是皇子才会用的自称。他已承继大统,便是在太后面前都不会以臣自称,这话听来不知有多没正经。
她愈发气恼,手再一度地用尽力气推他,他终于将她放开,任由她翻过身,留给他一个恼怒的背影。
苏曜不要脸地凑过去,从背后将她拥住:“别生气了。”
“你……”她气得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渗出来的,“你混账!你……你拿这种事吓唬人!明知道我害怕的……”
“委实不料母妃会怕成这样。”他语中带笑,闻得一声哽咽,声音又和软下来,“怪我,好不好?日后绝不拿父皇与母妃说笑了。”
日后。
顾燕时贝齿紧咬,暗想:没有日后了。
事情已在朝堂上闹得人尽皆知,他若能挡住固然好,但她也该知道适可而止。
否则,她能指望他挡一次,难道还能指望他挡三次五次?他总会觉得麻烦的,直接杀了她要比应付这些麻烦事容易得多。
连她自己都清楚,他要杀她有多简单。
一旦他拿定主意,绝不会有人站出来为她说话。他们平日相处间的百般温柔,在那样的决断面前也都不值一提。
可她想活着呀。
顾燕时任由他揽着,羽睫颤了颤。
等风波过去,她要想个办法离他远一点,最好能不再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again】
这个注释其实前面写过,本文贵妃和四妃称夫人,往下称娘娘,贵姬以下称娘子
别问为什么贵妃和淑妃不叫娘娘了,本文的设定不是这样的
本来觉得不是啥大事,注释又写过,就没再回答类似评论
结果今天因为这个还收一负分给我整不会了
上一次提到这个问题在第七章 的作者有话说,大家翻回去看一眼吧
第42章 暗中
翌日天明,苏曜醒得比顾燕时早一些。上朝的时辰也还没到,他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欣赏起了顾燕时的睡容。
不论是睡是醒,小母妃总一副乖乖的样子,就连发脾气的时候也是软软的。
苏曜低笑了声,手指戳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她皱皱眉,略微避了下,就又睡沉了。
他不再扰她,起身踱到卧房门口去唤宫人。
房门刚一推开,一道小灰影却先行蹿了过去,看见他也不停,直接蹿到床边,跳上了床。
苏曜挑了挑眉,不理它。
“陛下。”张庆生带着宦官们上前,欲进屋去侍奉他盥洗。他却迈出门槛,到了堂屋:“让她睡。”他道,没有提她三更半夜跑出来哭的事情。
候在外面的兰月听到堂屋的动静,很快也进了屋。她一眼看见皇帝在洗脸,却不见顾燕时的身影,便欲再退出去。
苏曜却余光一扫就看到了她,边执起身抓起帕子擦了把脸,边告诉她:“告诉静太妃,若闲来无事,可常去辰景宫坐坐。”
“……诺。”兰月不明就里的一应,见他不再多言,便低眉顺眼地退出了门。
过了约莫两刻,圣驾离开欣云苑。苏曜往外走着,心底一声轻笑。
呵,淑妃长本事了。
他从前只当淑妃生得妖娆,脑子却笨,不曾对她留意,未成想一时疏忽,就让她惹了这么大的事。
啧啧。
现下收拾淑妃不难,欲平朝中议论却要费些力气。
除此之外,他还要哄好小母妃。
淑妃……嗯,他懒得多理她。
苏曜斟酌着,俄而笑了声,视线微抬:“来人。”
语毕他等了一息,一道黑影便凌空落下。苏曜脚下未停,径直经过他身前:“淑妃大病,速去办妥。”
“诺。”那黑影一应,顷刻消失不见。
.
宣政殿前,文武百官正陆续入殿,静候早朝。御史徐同已如驴拉磨般的在殿前转了不知多少个圈,终是将心一横,入了殿去。
陛下昨日之言令人生畏,但于他而言,现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陛下说,他这御史的位子是凭着先帝与他父亲的情分才给的,而陛下于他父亲并无什么情分——个中威胁徐同自然听得懂,却也正因听得懂,他才更要将眼前之事办到底。
从昨日之言来看,陛下已对他起了罢黜之心,若他就此退缩,迟早就是被罢免的命。
而若他将此事办成,清了“君侧”,多少还算尽了御史的职责,同僚们亦会觉得他于社稷有功。如此,若陛下还想罢黜他,极易让文武百官看做公报私仇,一时半刻就不好动他了。
徐同兀自揣摩着,步入大殿,寻到自己的位置站定。
皇帝尚未入殿,官员们低语着,有些在议手头要务,有些只是在寒暄。徐同竖着耳朵静听,毫不意外地听到有人在议论陛下与静太妃的纠缠。
这几日,风言风语传得愈发厉害。有传言说陛下一连几日都宿在静太妃宫中,真是不成体统。
可这些传言终究只是传言,他决意走下去,是因他有更能令百官信服的人证。
.
欣云苑里,顾燕时已许久没有醒得这样晚过。
她起身一唤,兰月就进了屋。垂眸看了看她,轻道:“姑娘脸色怎的这样差……”
“没事。”顾燕时摇头,神色淡淡的。
她的脸色自然是好不起来的。
知晓他并无意杀她虽是好事,他肆无忌惮的捉弄却也让她身心俱疲。
她做了大半宿的噩梦,一会儿是他掐死了她,一会儿是在幽暗的地宫里,先帝含着阴涔涔的笑容走到他面前。
每一个画面都令她胆寒,胆寒之余,她还有些难过。
她原本……有一点点念他的好的。
相较先帝,他对她还不错。他救了她的父亲,送给她的东西她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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