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是当真的?”恪太嫔走进齐太嫔的屋子,人未到声先至。齐太嫔闻声抬了下头,示意宫人们退下,轻轻一叹:“我也吓着了。这丫头平日乖巧温柔,真看不出有这等魄力。”
“那你什么打算?”恪太嫔眉心紧拧,“若不帮她,不免结怨。可若帮她……这帮了她便是不结怨,这人也用不上了呀!”
齐太嫔点着头,笑了笑:“还是帮吧。”
恪太嫔一滞。
“你我命苦,她又何尝不是?她们这些后进宫的小丫头在先帝那儿遭过什么罪,你也是听说过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先帝没了,又要在陛下身边提心吊胆,若换做是我,也会想另谋生路。”
“你说得都对,可我们的事……”恪太嫔眼眶一红,“陛下那边……”
“会有出路的。”齐太嫔神情淡泊,低下头,声音也轻了些许,“我倒在想,若她这条路走成了,我们来日或许也可如法炮制,寻个由头避出去。”
恪太嫔一愕:“你……当真的?”
“有什么不好?”齐太嫔反问,“吾心安处是故乡。与其这样求人留我们一条命,不如自己谋一条生路。从前是我们想得窄了,亏得静太妃年轻,主意多。”
恪太嫔哑然,几度的欲言又止。她终是没再说什么,安静在二人间蔓延开来,若从半开的窗望进去,倒也不失为一幅恬淡安然的画卷。
数丈之外,顾燕时坐在欣云苑中的茶榻上,第一次自己看起了日常开销的账簿。
为着今后,她打算好好攒一攒钱,再将能变卖的东西变卖一些,让手头多些积蓄。
账簿数字繁多,让人头疼。她一读就读到了晚上,连晚膳都没心思用。
如此一直到了天色全黑,兰月终是怕她饿着睡下要不舒服,亲自端了宵夜进来劝她:“姑娘多少吃些吧,看账也不急这一时。”
“好。”顾燕时舒气,搁下账册,下意识地望了眼天色。
——这一望,她却看见窗外月门处人影一晃。
顾燕时心弦顿时提起,忙凑到窗边去细看。果见几名御前宫人正进院子来,是圣驾要到了。
贵妃没帮她带话?还是苏曜连贵妃的劝都不肯听?
她来不及细想,匆匆踩上鞋:“快,帮我把窗子闩上!”她急切地吩咐兰月,自己趔趄着跑向房门,将门紧紧关阖。
如此过了约莫小半刻,苏曜走进欣云苑,抬眸就看到一扇扇紧阖的窗上隐约透出的木栓影子。
他并不意外,轻轻啧了声,步入堂屋,立在卧房门前:“母妃。”
他一唤。
顾燕时不自觉地攥紧了兰月的手,扬音:“哀家睡下了。”
“这么早?”他声音含着笑,“正好,朕今日也想早些睡。”
“那你……你回紫宸殿睡!”顾燕时一壁回他的话,一壁却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房门。她心里涌起一股情绪,极为奇怪地让她贴在了门上,仿佛是不甘心地想离他近一点,又仿佛是怕他强行破门而入,便想将门盯住。
一时之间,她辨不明自己的心思。一股委屈却翻上来,令她声音哽咽:“朝中骂得那样难听,陛下不该来见我。”
隔着门,她听到他轻哂:“母妃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做什么?”
“你何苦总来招惹哀家!”她忽而喊起来,短短几个字里,似有万千情绪倾泻而出。但也只这样一句,她的语气就又弱了下去,透出道不尽的懊恼与忿忿,“哀家……哀家这太妃当得好好的,不该与陛下有这么多纠葛,日后……”她狠狠一咬下唇,“我们都不要再见了。”
门外,苏曜眉心一跳。
他不自禁地窒息一瞬,几分难辨的慌乱在心底如墨汁入水般散开。
但他很快摒开了这份古怪,戏谑之意重新酝酿起来。
他沉了沉:“真的?”
“真的。”她重重点头,笃然的口吻不知是在劝他还是在劝自己,甜糯的声音透出了股说不出的坚定,“本就不该如此,不如悬崖勒马,对不对?”
“很对。”他语气温和,竟赞同了她的说法。
顾燕时一怔,明明看不到他,却偏生想到他该是在悠然点头。
又听他说:“朕原也是来道别的。特意带了份牛乳糕给母妃,就当道别的礼了。”
……呸!
顾燕时险些将这个字啐出来。
同样的办法他已用过一次,还想次次得逞?
卑鄙无耻,倒会做美梦!
第44章 谋划
顾燕时稳住心神,从门前退开两步,便离门外的他也远了。
她生硬道:“哀家断不会开门的,陛下请回吧。若陛下愿意等在外面,也自便。”
语毕,她带着三分决绝转身走向床榻。
兰月心惊肉跳地望着她:“姑娘?”
顾燕时不做理会,坐到床边揭开被子,安然躺下,闭上眼睛。
门外,苏曜眉心略微蹙了一下。
眼前所见似与上一次并无什么不同,他却嗅到了一丝说不出的异样。
他无声地长缓了一息,定一定神,坐到几步外的椅子上去静等。
少顷,门声轻轻一响。
苏曜侧首,是兰月走了出来。
兰月见他还在就慌了神,轻轻一栗,倏然跪倒:“陛下……”
苏曜没有理她,视线微移,透过门上的绢纸看到小母妃的身影。
她是来闩门的。
他看到她将木闩放好,就转身往里走去。
“母妃?”他一唤,但她没停,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身影很快就瞧不见了。
苏曜心头忽而有些乱。
他站起身,再度走到门前,睇了眼兰月:“退下。”
兰月如蒙大赦,磕了个头,匆匆告退。
苏曜沉了沉:“母妃真生气了?”
顾燕时不做理会,平静地走回床边,躺了回去。
“是朕昨日吓到你了?”他又问。
她盖上被子,翻了个身。
“是朕不好。”他说。
顾燕时平心静气地闭上眼睛,心神无半分动摇。
说来也怪,上次他这样守在外面的时候,她明明又慌又乱。一会儿怕他不快,一会儿又觉得他贵为天子,她断不能真让他一直在外面待着,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去开了门。
可今日,她心如止水。
她觉得,他愿意在外面待着,就由着他好了。他若生怒,也随他的意。
他能如何呢?
左不过就是杀了她。
而她若一直留在他身边,早晚也是难逃一死的。或死于朝臣之手,或死于他的喜怒无常。
她宁可赌一把,铤而走险不再见他,直到从他身边离开。
顾燕时这般想着,思绪渐渐发沉,令她缓缓坠进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里似乎听到宫人的恭送声,也不及多想什么,就睡得沉了。
往后几日,苏曜没有再来找她。
朝中的纷争犹在继续,但因贵妃所言,朝堂上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先前群臣激愤,偶有行事谨慎并未表态的,也在默不作声地看皇家的笑话。现下因为贵妃,许多人开始看徐家的笑话了。
——徐家家主义愤填膺地参奏静太妃,嫁出去的妹妹出来帮腔。末了澹荡楼一事竟是同出于徐家的贵妃邀静太妃说话,陛下不过误打误撞地碰上了她们,真是好大一场笑话。
众说纷纭间,隐忍多日的太傅姜高懿终于也忍不住,在又一日的早朝上语出刻薄,话里话外质疑徐同与贵妃故意设套陷害天子,吓得徐同脸色惨白,忙不迭的争辩。
最后,还是皇帝为贵妃争辩,这番质疑才终于作罢。
自这日起,事情彻底转向。文武百官先前还在探究陛下与静太妃的虚实,现下却因太傅所言,对徐同生出了疑虑。
一场乱局,恰如苏曜所愿。苏曜暂不理会,任由他们争执,只等徐同熬不住的时候,自己上疏谢罪。
寿安宫里,顾燕时的日子不好过。
一些从前蛰伏于暗处的闲言碎语被摆到了明面上,太妃太嫔们之间开始传起了她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夜之间,人人看她的神色里都多了鄙夷。
她早就知道会这样。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苏曜将事情遮掩得多好,她就在寿安宫中,他隔三差五地来她这里,太妃太嫔们怎会毫不知情?
从前没有人堂而皇之拿这些事来挤兑她,一则因为不敢招惹苏曜,二则是上面还有太后为她说话。众人不愿得罪太后和他,只好忍而不发。
但有些怨气,总会越忍越多。
她年纪这样轻,月余之内自太贵人加封太嫔,又尊为太妃,早就有老资历的太嫔们看她不顺眼。近来朝堂中闹起来,寿安宫里竟还无人应和,顾燕时不禁赞叹太妃太嫔们好沉得住气。
可即便再沉得住气,这般情形下的和睦也终究只是粉饰太平了。
若有一点火星子落下去挑起议论,必定一点就炸。
所以她大着胆子去求了齐太嫔,让她来当这个火星子。
齐太嫔人缘很好,跟谁都说得来,与她也相熟。
若齐太嫔在去别人房里小坐的时候议论她的不是,听来势必很可信。
而“闲话家常”这种事,一旦开始,很可能聊着聊着就收不住了。
她就是要她们对她的怨愤遍地开花!
至于苏曜若有所察觉,要去查这闲话的由来,就让他查去吧。
这么多太妃太嫔同时都在说,还个个都是他的长辈,很难办的。
二月初十,苏曜收到了徐同请罪的疏奏。
“老东西,怂得挺快啊。”他咂嘴,将奏折塞进案头的一摞书底下,不理。
这本奏折一直被押了三日,徐同便也又被议论了三天。
二月十三的早朝上,苏曜才将这本奏折发回,准许徐同辞官养老。
辞官养老自然只是个好听的说法。傻子都看得出来,徐同是因触怒圣颜被打发走了。
早朝散去,苏曜走在回紫宸殿的路上,自顾自地想:徐同丢了官,小母妃心情会好一点吗?
他没想到她会那么生气。
更没想到一害怕就瑟瑟发抖的小鹌鹑生气起来真的会不理人。
欣云苑里,顾燕时听说徐同辞官被准奏,眼睛一亮:“他辞官了,是不是说明近来的事情也差不多了了?”
“算是吧。”兰月斟酌着点了点头,“本就是他挑的头,前几日姜太傅又在朝中说了他的不是。太傅德高望重,一时本也没什么人敢帮徐同说话了。如今他又丢了官,朝臣们察言观色,也该知道这事不能继续提了。”
顾燕时面露喜色:“那我去见太后!”
说罢她便朝门外走去,拎着裙子走得飞快,几近小跑。
“姑娘?!”兰月讶然,想要跟上,她再传回来的声音却已离得很远:“你不必跟着我了!”
顾燕时语毕,跑出院门,笑意禁不住地展露。
事情终于了了,她保住了命,自己谋划的路也该走到最后一步了。
这点打算,她连兰月都没敢告诉。因为兰月若是知道,必定会很担心她。
可她想拼一把。
行至慈安殿门前,顾燕时深深地吸了口气。
立在殿门边的宦官不解地打量她,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她先行开了口:“我要见太后,劳公公帮我禀一声。”
“诺。”宦官躬身,折入殿中。过不多时,出来向她道,“太妃请。”
顾燕时颔一颔首,随他往寝殿去。
开春了,太后的寝殿的花瓶中插了新开的花枝,多了几许明快的颜色。顾燕时见了礼,落座到茶榻一侧,暗自又将腹稿过了一遍,低着头启唇:“太后,近来朝中非议四起,寿安宫里……对臣妾的指摘也颇多,臣妾想,不论陛下如何压制,只消臣妾还在宫中,这些议论就不会停。可是……陛下的名声紧要,这样拖耗下去,不是办法……”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打量了眼太后的神情。
太后没在看她,面无表情地执盏饮了口茶:“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顾燕时攥着帕子的手一紧。
她恍惚想起小时候,自己偶尔想要些东西又不好意思直说,便拐弯抹角,尽力把话说得冠冕堂皇。
可母亲总是看得出她的心思的,常常在她话说到一般时就戳穿她:“你有话直说,不要卖关子。”
她的有些心思呀,注定瞒不过这些年长的人。
顾燕时后脊僵了僵:“臣妾想,能不能……能不能避出宫去。本朝虽没有嫔妃进庵中礼佛的例,可先朝好歹有过。为保全圣誉,臣妾愿意削发为尼,自此青灯古佛,再不回宫……”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既有几分心虚,也怕触怒太后。
太后扫她一眼:“一口一个为了圣誉,说得倒好听。寿安宫里缘何突然间流言四起,你当哀家心里没数?”
顾燕时悚然一惊,即要起身告罪,太后眉头一挑:“坐着。”
她一下子又不敢动了。
太后轻笑:“哀家这辈子什么没见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大可不必拿到哀家跟前讲。”说着,她不咸不淡地扫了顾燕时一眼,“这事说白了,就是你不肯待在皇帝身边了,所以不惜传开流言,让自己在寿安宫里人人喊打,显得你再无容身之所,让哀家觉得你走了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太后。”顾燕时齿间打起了颤,“臣妾……”
“哀家帮你。”太后道。
简短的四个字来得猝不及防,顾燕时一愣。
太后仍没看她,又抿了口茶,笑音发哑:“哀家老了,许多事都没力气做,护一护这寿安宫里的太妃太嫔们倒不太难。啧……”她缓缓摇头,“但去庵里不成。你当本朝没有过这个例,实则有过。高祖皇帝驾崩后,十余位嫔妃都去了庵中修行,却闹出了些不光彩的事。因着这个,后来才不许太妃太嫔们出宫了,只得在宫中养老送终……哀家若让你去庵里,只怕反倒要给你惹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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