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雪沾着湿,飘落时总显得比北方更冷。从前久在北方的朝臣们在这样的时候便不大爱出门,家家户户院门紧闭,贪得一室和暖。
灵犀馆里,顾燕时也被寒气逼得躲进了被子,她让宫人多生了炭火,抱着阿狸一起睡懒觉。
这一觉她从晌午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头脑昏沉,还不想起,就搂着阿狸赖床。
阿狸慢慢长大了,毛被养得又柔又顺,摸起来十分舒服。
她将下颌在它身上蹭来蹭去,它也不嫌烦,脾气很好地打着呼噜。
一人一猫玩了一会儿,局促的脚步声忽至:“太妃!”
是路空的声音。
顾燕时转过头,路空尚未进屋,等了一息才推门而入:“太妃!”
路空疾步赶至床前,扑跪下去。
透过房中的昏暗,顾燕时看出他脸色惨白。
“怎么了?”她急问。
路空心惊道:“陛下……今日去探望姜太傅,不知怎的起了争执,气……气得晕了过去……还吐了血。”
天边乍起惊雷。
雷声在雪天并不多见,惊得顾燕时脸上血色尽褪。
她懵然半晌,勉强定住气,存着侥幸问他:“是……是姜太傅晕了,还是陛下?”
却见路空一拜:“是陛下!现下已回宫了,宣室殿那边……”
顾燕时没心思再听下去,下床匆匆踩上鞋就往宣室殿跑。
突然被撂下的阿狸迷茫地爬起来,喵了一声,又迷茫地躺了回去。
宫道上的雪在潮湿里变得泥泞,顾燕时几次险些滑倒。好不容易跑到宣室殿,远远就看到数位朝臣已候在殿门前。
她心弦骤然提起,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前情。俄而终是对苏曜的担忧占了上风,她抿唇咬一咬牙,复又向前走去。
她打算尽快穿过他们,尽快进殿。免得又有哪个脾气上来拔剑要刺她,她不一定躲得开。
然而待她走近,他们却沉默地低头,不约而同地往旁边退了两步。
顾燕时略觉奇怪,但顾不上说什么,迈进殿门。
张庆生候在门口,见她到了,眉开眼笑:“太妃来了。陛下若知道您来,必定高兴。”
顾燕时看着他轻松的神色黛眉直皱,边与他一同往里走边道:“说了什么,怎的突然晕了?”
张庆生压音:“陛下怕您担心,让下奴与您说实话。但事关重大,您可别说出去。”
顾燕时不解:“什么实话?”
张庆生驻足,躬身:“这回的事,是陛下有意安排的。不论有没有姜太傅与姜文柏,他今晚都势必晕厥,去姜府不过是……”
他眼睛一转,适时地止了音。
顾燕时瞠目结舌:“碰瓷?!”
“嘘——”张庆生忙示意她噤声,慌张地张望四周。
顾燕时立刻捂住嘴巴,也看了眼周围,将声音压低:“他……为什么呀?”
“啧,太妃您想想。”张庆生含着淡笑,“姜太傅是臣,陛下是君,太傅昔日被陛下气吐了血,这些时日陛下没去看,都引得朝臣们骂;那换做陛下被太傅气吐了血,事情会如何?”
顾燕时怔怔听罢,缓缓领悟——苏曜气得太傅吐血,无非就是不尊师长,德行有亏。
而为人臣子将帝王气吐血,只怕是能诛九族的死罪了。
张庆生见她面露了然,眼帘低下去,推开近在咫尺的寝殿殿门:“太妃请吧。”
“哦,好。”顾燕时木然点点头,举步入内,走了一步又蓦然定住,“不是……张公公。”
“嗯?”张庆生抬眼看她。
“我问‘为什么’原是想问……”顾燕时定住神,“陛下为什么今日势必会晕厥?”
第64章 做戏
张庆生默然:“这太妃便去问陈大夫吧。”
言毕他躬身,再度恭请顾燕时入内。
顾燕时沉了口气,步入寝殿。寝殿中留的人并不多,除了陈宾与林城只有两名宦官,都是素日在近前侍奉的。
张庆生也跟着她走进来,她走到床边看了看,苏曜仍昏睡着。
他睡容平静,只是稍微有一点点发白,此外便是嘴唇干燥得厉害,有点像高烧时的样子。
陈宾正坐在床边给他诊脉,顾燕时走上前,轻唤了声:“陈大夫。”
陈宾侧过头见是她,颔了颔首:“太妃。”
顾燕时的声音压得极轻:“陛下是怎么了?张公公跟我说,不论有没有姜太傅一事他都会晕厥,是什么缘故?”
陈宾神色平淡:“是因体内余毒未解。”
“怎的还有余毒?!”顾燕时错愕,“上次不是解了?!”
“并未。”陈宾摇摇头,言简意赅地告诉她,“那毒是江湖奇毒,老夫手中的解药用一次只能管上一个月,时间到了就要再行服用,月月如此。”
“月月如此?”顾燕时忽而意识到苏曜每月免朝三日一事,心下惊意安生。
她打量了眼陈宾的神情,小心探问:“……陛下不是遇刺时才中的毒?”
陈宾觑了她一眼:“不是,算来已有近十年了。”
顾燕时懵住,惊意更甚:“十年……”她轻轻吸了口凉气,“陛下九五之尊,怎会中这样的毒?”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宾轻喟,“这毒无色无味,形同清水,防不胜防。”
“那就没有更好的解药么?”她急切地继续追问,陈宾皱了下眉:“若有,我能不给陛下用?”
言罢他不想再多言,摇头喟叹:“太妃且先歇一歇吧,我要去为陛下煎药了。”
顾燕时抿唇,多少听出她一连串的问题让陈宾烦了,就不再言,默不作声地坐到与床相对的茶榻上去。
苏曜睡得昏沉,她遥望着他的睡容,一时欢喜一时忧。
欢喜是因得知这样的事实则月月都有,倒不似“被气得吐血晕厥”让人心惊了。只消不出意外,他就会平安无事。
可想他中了那样古怪的奇毒,又到底让人心里不安。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陈宾亲自端着药送进了房中。张庆生要上前喂药,被顾燕时一唤:“张公公。”
她边唤边立起身:“我来吧。”
张庆生将药递给她,躬身退到一旁。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药喂给他。
他睡得好像毫无意识,服药却服得很是听话,她一口一口喂得都顺利。待到喂完,她用舌尖稍舔了一下瓷匙,被苦得一张花容都拧巴起来。
“嗯——”顾燕时用手背紧紧捂了捂嘴,侧首,“去取些冰糖来。”
“诺。”张庆生轻应,不多时就取来一只白瓷小罐,顾燕时打开罐子,里面颗颗冰糖晶莹。
她拣出一小颗送到苏曜唇边,刚一碰,他就如方才般听话地启了唇。她趁机将冰糖送进去,他一抿,神情间隐有一怔,继而眉宇舒展。
接着,她往自己口中也送了一颗,手里还多拿了一颗,打算一会儿再吃。
她将瓷罐交还给张庆生,问他:“陛下会睡多久?”
“三日。”张庆生道。
“三日?”顾燕时哑了哑,“可要回太后一声?”
张庆生摇头:“陛下怕太后忧心,多年以来太后从不知情。”
顿了顿又说:“此番也还需太妃帮忙瞒着。若太后召太妃前去过问,太妃便说陛下是因为旧伤刚愈仍旧体虚,再与姜家争执惹得急火攻心,才致吐血晕厥。”
“好。”顾燕时应下,听闻此事瞒了太后多年,便知不能由她戳破,心下就将张庆生所言又过了几遍,牢牢记住,以便回太后的话。
当晚她守在了宣室殿中,原想照顾苏曜,可他一夜都没什么反应,倒让她也睡得不错。
翌日天明,顾燕时刚用过膳,张庆生就进了殿来:“太妃,太后请您过去。”
顾燕时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即要往外去。
张庆生却说:“请太妃仔细梳妆后再去吧。”
“怎么了?”顾燕时看看自己身上虽简单却齐整的衣裙,略有惑色。
张庆生垂眸:“慈敬殿外,现下有数位朝臣候见。”
顾燕时心弦一紧,顿时如临大敌。
张庆生唤来两名宫女去侧殿侍奉她重新更衣梳妆,身上家常的衣裙换下去,她穿上一袭更合太后身份的广袖襦裙,发髻也梳得更繁复了些,配以数支华贵的珠钗。
张庆生早已为她备了步辇,待她收拾妥当,就乘着步辇去了慈敬殿。
行至殿前宽敞的广场,顾燕时抬眸一看就见殿前果真有不少人,却不止是朝臣,好似还有几位命妇。
她心下有些紧张,与随在步辇一侧的兰月相视一望,兰月垂眸,沉默无声地扶她起来。
她搭着兰月的手走向殿门,离得还有三两丈远时,一位二十余岁身着命妇朝服的女子啜泣着膝行过来:“太妃!”
顾燕时脚下顿住,兰月先一步挡了过去。那命妇避开兰月,硬是抓住顾燕时的裙摆。
她抬起脸,满脸的泪痕:“太妃开恩!我家主君……我家主君上有年过半百的父母,下有尚不懂事的儿女,若他此番落罪,我们一家……”
“你是姜文柏的夫人?”顾燕时打断她的话。
命妇连连点头:“是。”
顾燕时稍稍向后一退,将裙摆从她手中扯了出来。
她没底气看眼前绝望的哭容,只得挪开视线才能将话说得心平气和:“你夫君要我的命,我说不得什么,因为那是朝务,不是私事。”
“如今他犯下死罪,亦是朝务,不是私事。”
言毕她复又提步,从那命妇身侧稍稍一绕,直入慈敬殿。
那命妇还想求她,被兰月一挡,她就已走远了。
顾燕时步入慈敬殿寝殿,太后坐在茶榻一侧,满面疲惫。
她上前福了福,太后抬了下眼,神情恹恹:“坐吧。”
“谢太后。”顾燕时垂首,坐到茶榻另一侧。扫了眼太后的神情,就主动道,“……太后别担心,陛下情形尚可,只是因为前阵子的伤势,身子还弱些,一下子急火攻心罢了。”
太后沉思良久,“嗯”了一声,复又抬眼:“去小厨房,给静太妃端些茶点来。”
顾燕时听到这话,后脊不禁绷直了几分。
她每每前来觐见,案头总是有两道茶点的,今日也一样。太后却又着意吩咐宫人再端些来,大有要她久留的意思,不知是有什么要事要与她讲。
她一时间正襟危坐,只等太后发话。
但直到另几道点心端上来,太后也没再说什么。
顾燕时思量再三,轻声发问:“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太后睃着她,笑了声,“外头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他们啊,各怀心思,有的是来为姜家求情的,有的是与姜家不睦,来趁机踩上一脚的。他们一个个心里都急,你若留在宣室殿,免不了有糊涂人要堵到你面前,倒弄得你不好做人,还不如让你到哀家这里待着。”
顾燕时闻言颔首:“谢太后。”
太后指了指案头:“这点心你尝尝看。”
“诺……”顾燕时小声,依言拿了块点心来尝。太后见她吃起了点心,一时就没再说什么,直至她快吃完第二块,太后的神思忽而一紧,怔怔启唇:“哀家还是得多问一句。”
顾燕时忙道:“太后请说。”
太后看看她,平心静气:“皇帝真没事?”
“真没事。”顾燕时垂首答得老实。耳闻太后沉沉舒气,又隐约听到一句几不可闻的:“没事就好……”
她怔忪抬眸,却见太后已又是那副淡泊的模样,直让她拿不准方才那一言是不是她听错了。
此后太后就没再多说过什么,只是留着她喝茶吃点心,一直留到了傍晚。
傍晚时宫门要落锁,朝臣们无旨不得在宫中过夜。太后又是女眷,他们更不得整宿候在她殿前。
殿前因此顺顺当当地清净了大半,只有几名姜家来求情的女眷仍在殿前长跪不起,太后往窗外看了看,嫌她们行事太蠢,遂告诉顾燕时:“你从后门走吧。回宣室殿告诉张庆生多差些人守着,哀家看她们也不敢硬闯。”
“诺。”顾燕时恭谨福身,就从慈敬殿告了退。
自此之后她没再到慈敬殿,但各方的议论半分不落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首先便是那太常寺丞姜文柏已入了大狱。其实那日与苏曜争执的还有姜高懿本尊,只是姜太傅抱病已久,太后顾念他从前的功劳,让他暂且留在府中安养罢了。
但因姜文柏入狱,朝臣们已争执四起。想保姜家的自然不在少数,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姜家虽然此番做得出格了些,却是好意。
欲借此除掉姜家的却也大有人在,说出的话更义正辞严,斥责姜家为了一个静太妃枉顾圣体安危乃是本末倒置。
第三日清晨,苏曜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
顾燕时早听陈宾说过他今早应该会醒,她于是半夜就睡不着了。这两日她都睡在茶榻上,醒来闲的没事总忍不住盯着他看。
后来她索性下了茶榻,跑到拔步床那边,轻手轻脚地摸进内侧,与他一起躺着。
是以苏曜醒来的时候,稍稍一动,就发觉身边多了个人。
“你醒啦?”她温柔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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