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朝夕有一会儿没说话。
片刻之后,她淡淡地问道:“你方才说,又有客人来,那第一个客人是谁?”
女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看起来莫名有些可怕。
她柔声道:“那可是位老熟人了,拦住你们的那畜生原本有八条触手的,几百年前便被他砍下了一条,如今又被砍下一条,没有灵力都能做到如此,当真是了不得,几百年前湖主就有心邀请他加入赤岩湖的,可惜他志不在此,如今嘛……”
她没再说下去,娇娇的笑了两声。
年朝夕平静道:“我听闻,只要打败那触手怪物,就能走出赤岩滩的,没想到还有个赤岩湖湖主。”
女子笑盈盈道:“旁人自然是能过的,谁让当年湖主看中那位道君呢。”
说着,那女子突然打量了一下年朝夕的面容,随即恍然大悟道:“没想到姑娘居然也和我赤岩湖有渊源,我记得也是几百年前,战神大人曾来过此地,不过战神大人我们却是不敢拦的,姑娘仔细看来,居然和战神大人还有些相似呢。”
年朝夕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是吗。”
那女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然,况且……姑娘这在死亡之地走了一遭的灵魂瞒得住其他人,却瞒不过我等,既然都是先死后生,姑娘何不考虑考虑留在赤岩湖,毕竟在外面死而复生天地不容,在湖里,大家可都是死过一遭的人。”
被人叫破身上最大的秘密,年朝夕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只淡淡道:“带我去见你们湖主。”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行,现在那位正被湖主宴客款待,湖主一次只招待一位客人,姑娘想见湖主的话,不妨陪我们先回去,我等都是复生之人,也好……”
她话没说完,年朝夕手中正被她缓慢擦拭着的剑突然一剑刺向了旁边那一直没说话的男子。
剑尖穿胸而过,那男子哼都没哼一声的委顿在地。
那女子见势不对立刻想跑,年朝夕却迅速抽出剑,又横在了那女子的脖颈上。
女子抬起头时,便看到年朝夕嘴角轻蔑的笑。
她冷冷道:“谁和你们我等?满身死气臭不可闻,死了就是死了,你以为拖着个不能呼吸也没有心跳的身体就算活着了吗?”
她剑尖压下,微微凑近那女子,低低道:“控尸术而已,你连个灵魂都没有,也能算活着吗?死去的是灵魂,这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在活着?”
那女子一点点睁大了眼睛。
年朝夕冷冷道:“现在,带我去见你们湖主,我倒想看看这失传了快几千年的控尸术到底是谁在用。”
……
“……我是这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你杀不了我的。”
病弱苍白的男子被雁危行一剑钉死在墙上,却没有感觉一般这样说。
说完他看了看雁危行身后倒了一地的人影,笑了笑,道:“当然,我也没觉得靠那些死人能拦得住你。”
雁危行不说话,视线落在那突然挡在男子身前正冲他张牙舞爪的触手怪物身上。
男子立刻双手握住剑,将自己整个人从剑身上拔了出来,低低地咳了两声,伸出手,那触手立刻便迅速变小,化作了巴掌大缠绕在他手腕上。
八爪触手只剩下了三爪。
男子叹道:“这湖底能陪着我的活物就剩下这么一个了,其他的全都是妄图过湖却死在了湖里的死人,一个个都没什么意思,我暂时还不能让它死了。”
一旁的雁危行却轻笑了一声,淡淡道:“你请我来,不就是来找死的吗?”
雁危行话音落下,那男子听了却哈哈大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请您来怎么可能是来找死的,我请您来,是来找‘活’的啊。”
雁危行不明白眼前这人说得是什么意思,但他却突然意识到,这人并不知道他现在失忆了。
于是他便不动声色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单纯找死的。”
那男子啧啧两声:“我这才是第三次见您,您这脾气可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在雁危行记忆中,他只来过这里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口中的三次是怎么回事?
雁危行还没想好怎么把话从他嘴里撬出来,那人自己便直言道:“我第一次见您时您还弱小,斩了我这小宝贝一条触手,我想留您在湖底做客,奈何您不同意,无可奈何,我失手之下将魔毒融进了您血脉之中,本以为过不了多久魔界就能多一个潜力无限的新魔,没成想隔了一百多年才见到您出现在魔界,而那次出现……”
病弱男子突然凑近雁危行,扯了扯唇角,道:“您已然是万人之上了。”
这一刻,雁危行的心猛然沉了下来。
魔族的万人之上……
然而那男子的下一句话说出口时,雁危行种种思绪顿时都停了。
他说:“那时您来到这里,问我这个只能掌控死人的人,如何将一个人死而复生。”
“可我所掌控的人再怎么像活人也是死的,怎么可能让死人复生。而今,您再次路过这里,我想知道您是否真的将死人带回了人间?”
雁危行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第49章
赤岩湖中诞生的魔灵没有名字,但为了让自己和玄水河这一带中那些同样也没有名字的低级魍魉区分开,他一般称呼自己为“炎”。
他活了近千年,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偶尔见到的活人也很快会变成死人。
赤岩湖中遍地死尸,连他也算不得活人,虽然能用控尸术控制着那些死尸与活人无二,能蹦能跳能思考,到只要一靠近,那身死气根本臭不可闻。
因为很少能见到活物,他对偶尔能看到的活物也格外宽容,纵使丑陋如那八爪怪物,但因为是个活物,他也纵容它每日吸食他的鲜血,短短百年就长成了赤岩湖上凶名远扬的守卫者。
千年来有多少人妄图从这里闯出去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化成白骨,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真的能成功的才是他眼中真正的“活人”。
雁危行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活人”中的一个。
在这次之前,名为“炎”的魔灵总共见过他两次,每一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见到他时,眼前的人尚且弱小,伤痕累累的从那木桥之上闯了过来,分明半分灵力也无,但是硬拼着莽劲硬生生的斩掉了他那宠物的一只触手。
他许多年未曾遇见过能伤到自己那八爪宠物的修士了,难得好奇的浮出水面看了一眼。
当时半条命都快没了的少年半跪在岸边,听见动静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凶狠又冷漠的眼神比他这个魔物更像是一个魔,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觉得这少年像是个修魔的好料子,于是便直接开口请人留下修魔。
少年的眼神平静且冷漠,面对着它这个动动手就能让现在的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魔灵,连一丝惧怕也无,只平静地吐出了四个字:“除非我死。”
他难得见到活人,还是一个能闯过赤岩湖,甚至还很有可能直接闯出去的活人。
他当然不舍得杀他。
但放这么好的魔修苗子出去,他又觉得可惜。
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出了一个死去魔修的魔丹放在他面前让他选择。
要么被他强行留下来修魔,要么吞下魔丹再离开魔族。
凡人或修士吞下魔丹,魔丹中蕴含的魔气与己身相克又无法排出,便会直接化成魔毒。
这魔毒熬不过的便当场暴毙,熬得过的每月受上一次魔毒冲荡灵脉之苦,日积月累的侵蚀身体和理智,迟早还是入魔。
炎觉得若他是那少年的话,优劣如此明显的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他指定选择修魔。
这是聪明人的选择。
但这少年果然不负于“除非我死”那四个字,他冷笑一声,看也没看的就吞了魔丹。
他觉得很可惜。
那少年伤城这样,怕是熬不过魔毒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少年居然没死,非但没死,还活着走出了这里。
从那之后,他对那少年一分的兴趣也变成了十分。
他还记得他体内的魔毒,他不觉得那少年能熬得过魔毒侵蚀,于是他便等着少年重新回到魔族。
这一等便等了一百余年。
他第二次见到雁危行,依旧是在这里,他等来的不是魔修雁危行,而是……
杀尽了魔族大半高阶魔修以杀登位强行证道的魔尊。
彼时他就躲在赤岩湖下,亲眼见证了一场屠杀
他记忆中的少年穿着玄色大氅,身形高大,压的那身大氅乌云般地沉。
他一人将千百魔修逼入了玄水河岸,逼的他们无路可去,提剑轻描淡写的收割着一条条性命,似乎杀魔也不比切菜难上多少。
万千魔修追随他而来,却都远远地跪在属于他的战场之外,没有他的命令,甚至不敢越过他追杀“叛军”,只沉默地看着属于那人一人的屠杀。
那一夜,鲜血染红了玄水河岸,自那之后半个月,玄水河上血气不散。
他将那些血铺成了一天通往魔尊宝座的路,他一路走过去,再也无人敢抬头。
他杀尽最后一人时,若有所觉般地抬头往赤岩湖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杀了这么多人,那一眼却没有丝毫杀意,平静的像是一潭死水,甚至透露着疲惫般地厌倦。
百余年前的炎觉得赤岩湖岸那少年凶狠又冷漠的一眼像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死水般的眼神更像魔。
后来新任的魔尊踏着遍地血色亲自找到了他,问他这个只会操控死人的家伙,可否有办法让一个亡者回到人世间。
他这个只会玩弄死亡的人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哈哈大笑道,陛下若是有那个人的尸体,他倒是可以让尸体看起来像个活人。
那时,这位以杀登位的魔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幽冷到让魔灵都忍不住战栗。
但是他想,一个死人该怎么活着回到人世间呢?
直到今天,他在他们魔尊大人身旁看到一个女修,那人身上有着死过一次的气息。
他把死人,带回了人间。
名为“炎”的魔灵好奇又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问:“和您一起来的那个人修,是您带回来的亡者吗?”
他话音落下,喉咙突然被人死死掐住,面前的人神情冷得像恶鬼,生怕他再多说出一个字一般,毫不犹豫地折断了他的喉咙。
他捂着喉咙倒在了地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但他倒是也不害怕死亡,因为他本来也不算是活着,他是赤岩湖生出来的魔灵,只能依托赤岩湖而生,同样的,只要赤岩湖不干涸,他哪怕是再死上一百次,也能被赤岩湖重新孕育出来。
但是这一次,在窒息的痛苦挣扎之中,他突然看见面前的抬脚踩住了他的脖颈,低下头压低声音道:“我能让人活,自然也能让人死,你信不信?”
这一刻,向来玩弄死亡的魔灵突然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直到……
“雁危行?”
昏暗的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阵询问般地声音,那声音一点点靠近:“雁道君你在里面吗?”
踩住他脖颈的魔尊突然一愣,下一刻,浑身恶鬼般地气息如冰雪一般消融。
魔灵看得有趣,恐惧之中又添好奇,捂住喉管挣扎着嘶哑问道:“被你复生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复生是因为陛下是吗?你怕她知道?为什么?”
破裂的喉管发出的声音只有面前一人能够听清,传到大殿外,就变成了嘶哑又恐惧的噪杂声。
外面的人听到了,立刻警惕道:“雁道君?你没事吧?我现在就进去你等着我!……该死的!你再不老老实实带路我现在就杀了你!”
大殿之外被他布置了迷惑人的阵法,除了雁危行这般强闯进来的,其他人都要老老实实过阵法才能走进来。
外面那人似乎是以为这声音是她口中的“雁道君”发出的,以为她的“雁道君”受伤了,于是着急忙慌的威胁人带路。
魔灵听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这笑声尚未发出,他便被人一脚踩碎了颈骨。
他借着最后一点朦胧的意识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魔尊漠然孤寂的表情,下一刻,紧闭的大殿正门猛然被人推开,身姿窈窕却看不清面容的女修闯了进来,像是也带进来一束光一般。
“雁道君你怎么样!”
他眼中比魔还像魔的那个人像是极地遇到了暖风,转瞬间开出了绮丽的花来。
意识还停留的最后一刻,他听见魔尊用整个魔族听了都会不可置信的温柔声音叫道:“兮兮……”
那一刻,魔灵突然开始期待自己的再一次诞生。
他再见到他们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
年朝夕推开沉重的殿门,看到了背对她的高大身影站在一地的暗影之中。
她猛然松了口气,急促道:“雁道君你怎么样?”
那道身影顿了一顿,随即缓缓转过了头,低声道:“兮兮……”
年朝夕抬脚走了过去,一边警惕一边飞快的对雁危行道:“这赤岩湖还有一个擅长控尸术的湖主,这整个赤岩湖里全是被那湖主控制的死人,你可千万别被迷惑,对了,刚刚那被控制的尸体说你是被那湖主宴请了,那湖主呢?”
她话刚说完,面前的人突然大踏步走了过来,还没等她反应就一把抱住了她。
年朝夕浑身一僵。
她有心想推开他,但想到他一人闯到了这里,还不一定吃了什么亏受了多大的委屈,要不然向来温柔有礼的雁道君怎么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于是心便软了,也不忍心推开他,就这么任由他抱着。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甚至不怎么熟练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轻道:“没事了没事了啊,你看你啊,非要当什么孤胆英雄,我们两个人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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