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独孤默后来在所有东西送进宫之前,往分类整理的字画箱子上贴字条的时候还是向他解释了原因:“殿下只想到田镜明收藏字画的艺术性,却忘了考虑这些字画收进国库之后该如何处理。前朝大家的孤品送进宫去留给陛下欣赏或者赏赐给臣子,可那些价格不高的放在国库最后不过留着虫蛀鼠咬,成一堆废纸,姜侯请我来分类整理,她多半会跟邓大人提议换成银子充实国库。”
姜不语常年在北境,虽然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实则那些年她负担很重,常年想办法赚钱填饱姜氏庄子里养着的那帮伤残老兵,有些字画固然值得收藏传世,但于她来说还抵不上几十车的粮食来得实际。
李恪只觉得头盔不堪重负,压的他脖颈子打弯,连脑袋都垂了下来:“这么说还是我错了?”
独孤默笑着安慰他:“对错谈不上,只是殿下从来不曾操心过这些琐事,难免顾忌不到。”
李恪在幽州掌军,粮草军饷自有专人打点,况且赵躬倒台,谁人都知六皇子在幽州,饿着谁也不敢饿着皇帝的儿子。
这四年间朝廷不曾拖延幽州军的粮草军饷,而军中铲除了金守忠手下那批心腹蛀虫,留下来的都是忠直之辈,也再无克扣粮饷之事发生,北境连一场仗都不曾打过,他哪里知道姜不语曾经的艰难。
直忙乱了三日,才将田镜明家中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女眷投入天牢,奴仆拉到人市上另行发卖,姜不语带着抄家清单入宫见皇帝陛下,还拉上了邓老大人一起过去,途中提起想要把田镜明的字画处理了,还催促邓老大人:“上次不是跟老大人提过吗?赶紧把铺子开起来吧。”
李恪:“……”还真让独孤默给说中了。
他再瞧不顺眼姜侯身上许多毛病,也知道她脑瓜活主意多,对于大渊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忠直纯臣,他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觉得还是过于轻率了,多半是刚回京时被独孤默拉着诉苦,激起了他对姜侯的不满。
她也将独孤默折腾的过于可怜了。
李恪再欣赏她,感情上也有一定的倾向性,再加上姜不语的态度实在不够谦逊,他便想着治她一治,也省得独孤默跟她在一起吃苦头,谁知反倒是自己考虑的太过浅显。
他跟着姜侯一起入宫,这次倒是老实多了,本着学习的态度保持沉默。
皇帝接过厚厚的抄家名录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他手下的臣子日子过的都比他要宽裕不少,他要修缮宫殿还得考虑再三,被邓嵘哭两回穷都只能放弃,依照田镜明的字画收藏来看,他应该很阔绰。
这使得皇帝陛下更加坚定了独孤阁老的提议,吏治的腐败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唯有整顿吏治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辛苦姜卿了。”皇帝转手便将抄家清单递给邓嵘:“入库就交给邓大人了。”
邓嵘接过厚厚的清单,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皇帝道:“邓卿请讲。”
邓嵘道:“前些日子,姜侯向微臣提起一件事情,微臣回去之后反复思量,觉得很是可行。”他不愿占了姜不语的功劳,故而向皇帝表功:“姜侯上次提起,江南抄回来的古玩珍宝太占地方,放在国库里也是落灰,不如由朝廷暗中派人在外间开个奇珍古玩铺子,把这些东西都卖出去。田镜明收藏的字画也不少,除了传世孤品之外,其余皆可放出去换钱。”
他怕皇帝不同意,还补充道:“对外不说这是朝廷开的铺子,只当某个人的私产,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顿时笑起来:“姜侯这主意妙,朕允了。”还征询她的意见:“既是姜侯提议,不如由你来推荐个人选。”
姜不语对着李恪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微臣推荐六皇子殿下主理此事,由他与户部共同主理此事。”她给的理由还很充分:“殿下正好趁此机会了解一番市井民生之事。”
刚刚在田大人家不满于姜侯满脑子钱钱钱的李恪:“……”
这是报复!
姜不语这睚眦必报的家伙!
他不满于她满脑子钱,她转头就敢在皇帝面前推荐他去打理铺子,生怕他身上的铜臭味不够似的,非要逼着他去行商贾之事。
更没想到的是皇帝陛下,竟然很满意姜侯的提议:“既然如此,这铺子便挂在皇儿名下,由你与邓大人牵头主理此事。只是你不可因事小而懈怠,还是姜侯说的对,皇儿于市井民生之事了解不多,正好趁此机会多多走访。”
李恪:“……”
他只能暗暗磨牙,还不得不向姜不语致谢:“本王还要多谢姜侯举荐。”
可恨姜不语眼缝里都透着笑意:“殿下不必客气,若有不懂之处,自可来问微臣。微臣这四年也开了几间铺子糊口,有些事情或许比殿下要知道的多一些。”
皇帝欣慰道:“皇儿往后还是要跟姜侯多学学。”
李恪:“儿臣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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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田府被抄, 紧跟着便是史家。
史衍家中一门老小,还有位老太君,正为着孙女和亲而病倒了, 没想到却被姜侯带人杀上门去, 主心骨史衍已经进了天牢, 一家子都是没主意的,哭天抢地被关了起来。
李恪已经见识过一回抄家, 轮到史家依旧为抄家所震憾。
无他,一座府邸住的时间久了,翻腾起来总能发现主人的生活偏向性,田府字画收藏颇丰, 但史家金银财宝珍稀之物极多, 待得龙虎营的人砸开库房往外抬东西, 他都没想到平日道貌岸然的史大人家中富裕的令他这个皇子都相形见绌。
姜侯对此一点都不奇怪:“殿下岂不知吏部选官,所有人都要从史衍手里过一遍, 谁不想分去富庶安宁一些的地方, 都想来走吏部尚书的路子, 可不是为史衍广开财路?”
李恪当然不会觉得史衍白璧无瑕,但是他也从来不知道臣子私底下背着皇帝竟然胆大至此, 受贿成风,被抄家一点都不冤!
姜侯带兵挨个房间去查抄,连墙上悬挂的字画、屋子所有的摆件、女眷身上的首饰都不放过, 细心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李恪如今要操心朝廷开的珍宝古玩铺子,正是为铺子选货的重要时刻, 不过他对商贾之道并不熟悉, 在史宅内外院来回乱窜, 站在独孤默身边欣赏他鉴赏古玩字画, 已经能面不改色跟他讨论价值几金。
独孤默打趣道:“殿下不是还嫌弃姜侯的做法吗?怎的这会子倒不反对了?”
“本王反对有效吗?”李恪内心一面欣赏姜侯抄家时的老辣无情,对上贪官尤为解恨;一面又不忿于自己再次跌进姜侯的坑里,身为皇子,不得不操持商贾之事。
他发现向独孤默告状无效,姜侯太过光棍,寻常无人能够管束,就连四皇子找了老留王来压她一头,也没讨得了好,反而把自己给送回府去关禁闭,他也只能继续跟独孤默叨叨几句,以抒发自己内心的不满。
“你昨儿是没跟着去龙德殿,否则真应该看看姜侯的嘴脸,她竟然向父皇举荐我去开铺子!本王一介皇子,奉父皇之命去开铺子,像话吗?”
独孤默忍笑安慰:“姜侯也是好意,不想殿下将来被人哄骗了去。”
如今朝中局势渐趋明朗,皇太孙在东宫闭门读书,六皇子才从边疆回来,跟朝中众臣都不熟悉,似也无意笼络臣子,而从前在朝中苦心经营的李慎无缘皇位,将来的储君大约便是从皇太孙与六皇子两人之中选一位出来。
李恪:“我可谢谢她啊。”连小时候读书打他手掌心的皇子座师都没她讨厌,对他的身份全然不在乎,每次都精准的抓住他的短处,坑他从不手软。
真等筹备开起铺子,哪怕李恪对姜不语百般不顺眼,却也没少使唤她,从备货到贩卖,店内掌柜伙计的培训,店铺的装修布置,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请教姜侯”,实则花了半个月功夫,从早到晚追着姜不语干活。
姜不语推脱不过,只得手把手教他,顺便与他在市井各处闲逛,让这位从来不曾涉足普通百姓生活的皇子深入了解粮食百货的价格,盐茶布匹、蔬菜肉食,点心糖糕,果子蜜饯,乃至于药店看诊等等,见一样问一样。
李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何曾有机会了解这些东西。姜不语不厌其烦一样样讲给他听,从盐水的熬煮到织工织布的速度,绣娘耗时半年甚至一年才能绣成一件精美的袍子……百业百工兴旺的背后,是穷尽人力物力才能促成的盛世繁景。
街市间,百姓们与李恪擦肩而过,以往在他眼中习惯的场景,今时今日却大为不同。
姜不语虽然是个文盲,书读的不大好,抄个家还得借调了独孤默过来把关,但李恪跟她在京里转悠了半个月,颠覆了他前十几年对京城的所有认知。
珍宝阁开业的头一日,李恪从皇帝那儿讨了两坛宫中的好酒,坐着马车亲自前往姜府,预备与姜侯庆贺,他还派人去刑部送信,请独孤默前来共饮。
工部正派人修缮京中的定北侯府,姜不语还未搬进新居,李恪的马车停在姜家门前,见得这普通的小宅子,心下也暗暗佩服姜氏风骨——刚刚跟着抄过两回重臣之家,他内心感慨尤为真切,连带着对姜侯的好感也从谷底一跃攀升之山顶。
亲卫上前去拍门,守门的老仆听说是六皇子,一面让小厮入内通传,一面请他进来:“家主刚刚回来,殿下请进。”
姜家院子狭小,内院的响动外面都听得到,只听得孩童的欢呼声,从前面客院蹦出来个玉雪可爱的童儿,笑声清脆可爱,远远便嚷嚷着:“二爹爹回来了?”到得近前仰头看时,又呆住了:“你不是二爹爹!”又奇道:“你是谁?”
童儿身后跟过来的黎杰遥遥向他行礼,那是姜侯贴身亲卫。
李恪低头,与小童视线相接,顿时惊立当场:“你……你又是谁?”
小童似乎有些不高兴:“是我先问你的!”他的神情与姜侯不讲理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但五官却酷似独孤默。
李恪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姜侯不会是对阿默始乱终弃,生了个儿子吧?
他太过了解二人,姜侯出了名的浪荡,而独孤默凡事认真负责,对感情也不例外,始乱终弃这种事情跟他沾不上边。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李恪。”六皇子来了兴趣,见小童扬着小脖子太过吃力,便蹲下来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小童一本正经的学着大人见礼:“我叫姜麟,你可以叫我麟哥儿。”
李恪联想到独孤默对姜侯言听计从的样子,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未婚生子,于大渊许多世家贵女来说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但放在姜侯身上竟不觉得奇怪,大约是姜侯从来纵情任性,出格的事情做的太多,也不差这一桩,竟被他视作平常。
姜不语从外面回来,刚泡个热水澡,便有下人来传话,六皇子来了。她只得匆忙起身收拾,湿着头发迎出来,发现李恪抱着麟哥儿进来,小家伙向她伸手:“爹爹——”在李恪震惊的眼神之下,她习惯性的接过儿子抱在怀中。
“爹爹?”李恪原还想着麟哥儿嘴里的爹爹定然是独孤默,没想到姜侯女扮男装就算了,还无耻的给孩子当爹,顿时为独孤默打抱不平:“那独孤默呢?”
身后脚步声响起,麟哥儿唤道:“二爹爹——”
李恪转头才发现,原来是独孤默过来了,他似乎来的比较急,见到李恪再望一眼姜侯怀里的麟哥儿,小家伙不懂看人脸色,伸手嚷嚷:“二爹爹抱抱。”
独孤默从姜侯怀中自然的接过孩子,神情无比坦然,好像已经做过无数次这种事情,麟哥儿也与他很亲昵,小声跟他嘀咕:“二爹爹怎么才来?小灰好几天不吃饭,太爷爷在给它治病。二爹爹,小灰不会死吧?“
李恪:“……”
“你们——”六皇子殿下都有些结巴了:“二爹爹?”他小心求证:“阿默,这是你们的儿子?”
独孤默毫不迟疑的点头:“是我与姜侯的儿子。”
李恪终于明白独孤默所说,嘲笑他未开窍,让他先娶正妃之语暗含深意。可笑他当时天真,竟觉得他与独孤默都是光棍,谁料得到独孤默未娶妻不假,但他可不是光棍,虽然未曾成亲,但与姜侯感情不错,连儿子都满地跑了,早就领先他一大步了。
一瞬间,六皇子竟有点可怜自己。
“独孤默!你生了儿子,竟不早告诉我!”在小孩子明亮的双眸之下,他也不好逮着独孤默算帐,只得放低声音省得吓到孩子:“我来之时只带了宫中美酒,未曾给麟哥儿准备见面礼。”说着扯下腰间玉佩递了过去:“这块玉先给麟哥儿玩罢,待本王改日再给孩子备份大礼。”
“殿下客气了!”姜不语接过玉佩,替麟哥儿谢过李恪,便随手递给独孤默:“你替孩子收着。”
好东西在她手里停留的时间未必长久,事关麟哥儿,独孤默定会妥帖收藏。
李恪总觉得自己今日来错了,他好端端一个单身人士,到底为何想不开,要跑到姜府来见这两人。姜侯便罢了,行事向来欠揍,如果不是武力值相差太远,他早就动手了,好让她收敛收敛气焰,如别的臣子般表现的老实些。但独孤默好好一个读书人,也跟姜侯学坏了,一晚上旁敲侧击暗示了他好几回娶妃之事,比宫里的皇后与母妃还令人头疼。
——有儿子了不起啊?!
当他半醉着把这句话喷到独孤默脸上,对方眼里都是浓浓的笑意,连表情都与姜侯神似,十分的欠揍:“依我与殿下的年纪,有儿子也不奇怪,不过殿下似乎至今连个正妃侧妃都没有,儿子还没影呢。”他抱着大胖儿子颠了两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恪被眼前的一幕深深的刺痛了,不但被当面嘲笑还毫无还手之力,他与独孤默相识多年,自忖感情深厚,没想到竟有互相拆台的一天:“你有儿子有什么用,至今连个媳妇也没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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