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然后公孙佳才聚集属官告知要南行, 对自己人就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了,虽有几个南士不过并不是周廷一路的。公孙佳简要地说了钟泰这件事的要点:他被人羞辱了。
众所周知的,钟家是泥腿子出身,底蕴非但比不过京派, 连南派也比不过。而这三年间,南派士人的势力大涨,虽然不及贺州派与京派,也隐隐成了第三派,背后还有皇帝和霍云蔚在撑腰。贺州派、京派三年来波澜不惊,最会闹事的一群傻子纨绔和疯子名士都被各自压了下去。致使最近进京的南方士子以为自己这一派在京里就是未来的主宰了。
这位惹事的是周廷堂妹的儿子,名叫张元,今年十九岁,他是被舅舅薅过来塞进秦王府里混个闲职,熬两年资历再做升迁的。年轻、长得也不坏、背后有舅舅,出身虽不如京派却也不错了,他有资格看不起暴发户。
钟泰这两年也在走背字,他的宗正少卿被撸了,第二年公孙佳给他塞进了赵司翰正在领衔的修撰前朝国史的班子里,让他有个混头。修史的事儿公孙佳没有去争,反而帮着赵司翰拿到这么个士人很喜欢的差使,赵司翰也就接受了她塞过来的一个混日子的钟泰,以及一个镀金的钟佑霖。
钟佑霖是个好孩子,跟着赵司翰后头混他也开心。钟泰就不一样了,他辈份也高,赵司翰还是他姐夫,他就比较懒散。这一天他当值的时候烤肉吃,把修好的草稿烧了不说,把房子还燎了两间半,幸亏自己没被烤死在里面。
公孙佳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么个时候突然就想起来要吃烤肉了,并且还能弄了个火盆跑到草稿架子边儿上烤。据钟泰说,因为那里人少。
就这样,他再次被免职,一直混到了现在。
虽然没了实职,他依然是平嘉长公主的驸马,依然是锦衣玉食、斗鸡走狗,玩的跟风流名士玩的不一样。钟泰与张元在游园的时候遇到了,张元暗讽他两句“草包”,钟泰也不在乎,虽然他被说绣花枕头的时候比较多。但是张元还嘲讽钟泰吃软饭躲女人裙子后面,从亲娘到老婆到外甥女,反正裙子够宽。钟泰就生气了,骂张元就是个废物。两人都喝了酒,脾气上来互骂了一阵,后来虽被人劝开了,钟泰就接着喝酒,张元打算回去找舅舅告状,出园子看到钟泰的马,他抬手刺死了钟泰的坐骑。
这事就闹了起来。
不过确如张元所言,钟泰在钟家不是那么的重要,他虽得大长公主的宠爱,自己却没什么本事。马被杀了,他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找张元“这个小兔崽子”算账。被身边人提醒,他是答应了公孙佳不惹事儿的,钟泰暂时没闹,在园门口就放话:“那我就找药王问一问,现在她要怎么办!”
两人发生冲突的园子正是公孙佳那拿出来租给人用的,单良知道消息比别人都早,单良的信比钟泰的到得更早。
彭犀道:“忍了三年了,周廷确实不知收敛,也是时候起冲突了,这恐怕是个开始,如果不防备,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丞相此时回京,倒也不算唐突。”
公孙佳道:“是时候压一压了,我明天就走,这里交给你。文华与我同行,单宇、薛珍护卫,让余泽留意防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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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召集了雍邑的官员们,告诉他们:“我明日动身返京,这里一切照旧。”
容泓不由问道:“现在天气火热,不知何事如何急切,要在这个时候回去呢?”
公孙佳道:“我舅舅病了,我得赶回去。”
容泓不敢再问,因为人实在是太容易病死了,万一是赶回去见最后一面,那多嘴就不好了。
公孙佳安排完雍邑的事,第二天就登上了回京的车。车未出府,王乙魁又赶了过来要跟着走。公孙佳道:“给你假了,歇着吧。”王乙魁道:“昨天回家当我是宝贝,还杀了只鸡,今天就嫌我懒不早起下地了,君侯您还是带我走吧。”
王乙魁是公孙家的家奴出身,全家都在公孙家的庄子上种田。公孙家的家将、佃户由于有家主的庇佑,人口繁衍颇快,正愁琢磨着怎么安置多出来的人。公孙佳经营雍邑也需要人口,顺手也迁了自己一千户的人口到雍邑来垦荒占地。其中就有王乙魁家。
王乙魁也是正经的童子营出身,他的身世倒没有那么的凄苦、断绝亲伦,佃户里孤僻的孩子早被搜罗完了,后来进童子营的多半是王乙魁这种——家里太穷了。他家穷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爹娘太能生了,生到王乙魁的时候他都排到第八了。虽说多子多福吧,那也得养到能干活的时候才算福气,不然这衣食住行都是花销,乡民又是睁眼瞎,孩子多了连名字都起不过来。
王乙魁这排行实在太喜庆,入营就与人干了一仗,头回老校的时候在乙组得了个头名,荣校尉看他没名字实在太不像话,就凑了个“乙魁”给他当名字。完全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就是因为他第一次考校的成绩,之后就一直留着王乙魁了。不止王乙魁,他哥、他妹家里也养不起,公孙佳也都收来养了,减轻了王家不少负担。
到现在王乙魁都长大了,王家人丁兴旺但是依旧穷,因为地少。要到雍邑垦荒,他们二话没说就全家打着包袱过来了,并且一点想念京师的意思也没有。倒是王乙魁很感激荣校尉,把荣校尉当师傅伺候着,很愿意在京城陪他。
公孙佳道:“那就走吧。”
一路上十分辛苦,为了赶路,公孙佳走得比以往都快。虽然安车蒲轮享受着老年人的待遇,公孙佳依旧被颠得够呛。元铮将她放在膝上,以减少颠簸。天气又热,两人贴得太近又容易出汗。
第一天在路上就遇到钟泰的信使,接上来每天都会收到京城送信的人。钟源、赵司翰、容逸、岷王、自家的公主舅母们、出了孝做了枢密副使的朱罴……
最后一封是霍云蔚的信,解释了是两人酒后口角,已让周廷带着张元去登门道歉,并且赔了马,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公孙佳将信放在一边,对王乙魁道:“还有三十里,你回京打探,我进城的时候要听到最新的消息。”
王乙魁飞马而去,在公孙佳当天傍晚抵达京城门外的时候,荣校尉亲自来迎,告诉公孙佳:“霍相公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斡旋,公主们初时没有告御状……”
钟家一向比较识趣专看皇帝眼色,杀马的当晚钟家的公主们虽然震怒,但依然保持了克制。第二天,男人们上完了朝,周廷才知道外甥闯了祸,急急去找霍云蔚。霍云蔚虽然生气,仍然出面调解。大长公主看在他的面子上是要求道歉的。
第三天,霍云蔚让周廷带着张元去道歉。张元就拧不过这个筋来,他认为“马上打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接下来就该是文臣秀士的主场。死犟了一阵儿,道歉也道得心不甘情不愿。
公主们因为知道章熙的态度,且周廷的态度还是可以的当场没有发作,不过由大长公主提出要求——张元马上滚!不许再当官了!
章家女人的骄横也是出了名的,大长公主正是姓章的女人的代表。周廷当时答应了,手续却办得拖拖拉拉,现在传出的风声是,他打算让外甥去职,把张元塞进太学里读书。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让张元滚出京城,周廷又玩了这手花活,大长公主不乐意了,跑去宫里哭诉了,章熙的判决还没有出来。
公孙佳挣扎着坐起来,说:“知道了,咱们进宫。”
元铮扶住她,手掌触及她的腕子,担忧地沿着公孙佳的手腕往上摸,触手所及的肌肤皆是微凉。有些担心地问:“先回府休息一下吧,宫门快下钥了,明天早朝……”
“不,就现在,要赶在陛下给下判决之前。”公孙佳坚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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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护卫的护送下进了京城,此时快到关城门、坊门的时候了,街上有许多的行人都赶着回家、出城。即便如此,仍有人认出了公孙佳的车驾,驻足围观。杀了驸马的马,多大的事儿啊!钟家能咽下这口气?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热闹。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把公孙佳给招了来,哎哟,这热闹可就大喽!
行人正在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的时候,更大的热闹来了——穿着霍府号衣的两个人飞奔而来,请公孙佳移步。
公孙佳道:“告诉霍叔父,我面圣回来就去拜访。”
来人肯切地道:“我们相公说,请您千万先见他一见。”
元铮一撩车帘,向后招了招手,四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上来,一边一个将这两人架到了一边,公孙佳的马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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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霍云蔚与周廷正跪在章熙面前请罪,章熙额角微微刺痛,他的姑母、妹妹们才刚哭完离开。
周廷还在请罪:“是臣管教不严。”
章熙冷冷地道:“耍小聪明!你也不过如此!”
周廷脊背生寒,伏地叩首道:“是臣的过错。”
章熙不肯说话,周廷也不敢起来,霍云蔚也不敢劝解,王济堂打破了这一殿的沉闷:“陛下,公孙丞相回来了,正在宫门求见。”
霍云蔚倒吸了一口凉气,章熙道:“出息!宣。”
公孙佳被两个小宦官扶了进来,章熙见她容色憔悴步履蹒跚,急道:“你这孩子,赶回来做什么?就这么不放心你舅舅?行了,别参拜了,坐下。给她上碗参茶,要淡一些,底子弱虚不受补,不能吃得太多。”
公孙佳啜了口茶,缓了一缓,扫了周廷一眼,说:“不是为了舅舅。”
章熙摆摆手,霍云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周廷的小腿将他踢起来示意他离开,自己犹豫了一下不是很放心地也离开了。
章熙收回了目光放在公孙佳身上,说:“你这孩子,心太软了,就对自家人好,操不完的心。”
公孙佳摇摇头:“都以为我是为了舅舅回来的,也是,也不是。我当然心疼舅舅,可我有六个舅舅,活下来的也有五个,还挺多的。他们都是我的长辈、年纪比我大、阅历比我丰富离您比我近,纵他们夯笨不知道喊疼,还有外婆疼他们。我何至于急着回来呢?”
章熙问道:“那是为什么?”
公孙佳道:“这个苗头不好。陛下一统宇内,是想四海生民皆是赤子,不肯厚此薄彼,一片慈爱之心。几年来,南方士子像是一个离家多年的孩子,一旦被找回来,父母补偿偏爱是人之常情。这个孩子终究是要与兄弟姐妹相处的,太受溺爱的孩子,如果不够讨喜、四处撩闲伤害手足,父母不管教他,可能会失去其他的孩子。”
章熙的眼神锐利了起来。
公孙佳坦然地说:“快五年了,也就是我生不出来,别人家娶个新娘子,儿子都能开蒙了。这孩子要是个废人,那就当养个玩物,内外事务一个玩艺儿它不配插嘴,书读得怎么样也不必计较,玩儿呗。不是废人,这孩子还不能自己站起来走两步吗?”
“陛下对他恁般慈爱,现在是周廷开始报答陛下的时候了!不用问就知道,公主们被扫了面子不能不找您哭诉的,周廷连这个事都办不好,把麻烦捅到您的面前来,他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以为别人一定得求着他、供着他,他才会肆无忌惮地耍小聪明。他就快失去对您的敬畏了。敬爱一个人,一定不会为他添麻烦的。何况那是驸马,纪炳辉都没干过这种事!”
“我并非全是为了贺州乡亲说话,我也喜欢能做事的人,雍邑选才也不避地域。我让他们考试,让他们学规矩。现在是该告诉找回来的这个孩子,这个家是有规矩的时候了。这件事只有您才能做得到,也只能由您来做,换一个人没有您的威望,压不住各方心中的不忿,就会变成内耗。有内忧就必会为外患所趁,内外交困,会累死人的。臣还想为陛下清扫大漠,不想把精力耗费在这些可能避免的事情上。这才是臣急着赶回来的原因。”
“周廷应该知道,他、他们,与京城士人、贺州旧部一样,都是您的臣子,也只是您的臣子,并不比别人高贵。要没人给他们泼一盆冷水,他们醒不过来,对他们、对朝廷、对国家都不是好事。”
章熙道:“是啊,差不多了。这件事,你来办,你一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公孙佳离席长揖,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晃了几晃。章熙微惊,急忙伸手,一旁小宦官已架住了公孙佳。
公孙佳等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了,才向章熙告罪:“陛下恕罪。可能是路上赶得太急了,臣会把事情办妥的。”
她带着一身虚汗出了大殿,出来被单宇和薛珍接住,低声道:“不要慌,赶紧的,去政事堂,办事!”
一直等在外面的周廷和霍云蔚一句话也没插上,周廷对霍云蔚道:“霍相公,这……”
霍云蔚骂道:“蠢材!趁早把那个小畜牲打发回老家何至于此?”急急地追赶去了政事堂。
今天是江平章当值,看到公孙佳吃了一惊:“你怎么回来啦?”
公孙佳道:“嗯,一点小事儿,您知道的。”
江平章道:“既是小事,何必着急?如果不是小事,你这般模样支持得住吗?”
公孙佳微笑道:“那您帮个忙,拟个让张元滚蛋的稿子呗。”
江平章心里是乐意的,笑道:“好嘞!”
霍云蔚赶过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他有点羞又有点恼,说:“你这又是何必?”
公孙佳靠在单宇的身上,对霍云蔚笑道:“霍叔父。”
“这事儿是张元那个小畜牲没脑子,你为了他赶回来大动干戈,有失身份。有什么事儿,你来封信不就好了吗?”
公孙佳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霍叔父,这几年我可给足他们面子了,还舍了自己的面子压下了这些乡亲们,让乡亲们也礼让三分。换来的是什么?嗯?孩子不懂事儿,大人也不懂?谁动我舅舅,我就让他舅舅难受!”
霍云蔚道:“你轻着点儿,这脾气可真是像你外婆家的人!快坐下吧。”
公孙佳坐了下来,说:“叔父,这事儿不能轻轻放下。人无信不立,乡亲们答应我忍让是因为我答应他们,不让他们受气。我不能失信于自己人。”
霍云蔚神色黯然:“那南人士子就……”
公孙佳轻笑一声,从江平章那里接过了稿子,道一声谢,匆匆看了眼,说一声:“得罪。”将江平章写的“恃才傲物”四个字抹了,改为“德不配位,不堪大用”。江平章心提到嗓子眼儿,说了一句:“这样就不工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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