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不待香客的,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个庙的?”
章硕道:“那就有趣了,我倒觉得这里投缘了。”推门大步走了进去,小尼姑跟在他后面又跳又跑:“你不能……师傅?!”
章硕抬眼望去,见一个清瘦的女子站在大殿前,一身缁衣,仿佛风大一点就能吹走一样。他走上前去,仔细辨认了一下面目,双膝点地:“阿娘,我是大郎啊!”
纪英吃了一惊,将他扶起,仔细端祥了一下,问道:“你真是大郎?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呢?”
章硕哽咽道:“说来话长!”
“进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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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硕可算是见到亲人了,两人坐下,章硕便说:“我开府后曾想找您来的,一开始是年纪太小,使不上力,后来派了人去了以前您修行的庙里,可自从淑妃被接回宫里,那里已经被拆了。后来有了点眉目,我又搬到宫里去了,周围人多,不方便,直到今日借口祭祀阿姨才寻了来。”
纪英捻着念珠,道:“我都明白。”一个没了亲娘的皇子,上头顶个宠妃,要他回护自己也是苛求。不想说自己的事,纪英说:“你如今如何?我听说你册了太子,天大的好事却不能亲自道贺……”
不提还罢,一提,章硕就有无数的话要讲:“我可太难了!呜呜……”
“我还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很慈爱的,温和、讲理、顾家,对我也十分关切,经常嘱咐要好好教我读书、给他开蒙,当时还是阿娘当家,您那么的温柔慈爱,视我如己出。父亲做了太子之后,我一觉醒来阿娘就没了,换了个谢氏太子妃做我的母亲,她不像阿娘那样体贴,只能说是个公正的人。”
纪英抽出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公正就很不错啦。你觉得我当时好,是因为你现在苦,我并没有比别人好什么。”
“您就是比别人好,我都看在眼里呢!我苦是真的苦,全家都苦。到阿爹登基,全家都以为以后是繁花似锦,谁知道那才是一切变乱的开始!都是从吴氏入宫开始的!
“那时节真是人心惶惶,太子妃担心父亲重施太宗故技,怕一朝由妻变妾。从那时候开始,全家人心里就都不是味儿了,张氏阿姨都笑不出声了,后来虽然皇后位子保住了,眼见的的宠爱是没了,倒是一个在藩邸时就见过的吴宣日渐得势。”
纪英一声叹息:“他倒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情义不在我们身上罢了。”
章硕哭得更惨了:“我们是亲生儿子啊!”男女之情他不作评说,可是天伦呢?
“从那时候开始,大家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憋屈,我们弟兄三个小小年纪就被赶出宫廷……”
纪英道:“这倒是为你好,你出了宫,就不在后宫争斗的手段底下啦。你们几个小孩子,后宫嫡母宠妃拿你们做法,你们能躲得过吗?”
章硕脸上挂着泪,想了一下,道:“那倒是。可自从封王开府,身边就是什么人都有,说是我的属官,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人就升迁走了。他们当我不知道,我都看在眼里呢,只有几个护卫是一直都在的。”
“那就好,安全。”
章硕断了一下接着就哭不出来了,自己擦了眼泪,说:“阿娘说是好事,太子之位得到的尤其艰难。谢皇后原本不想立太子,因为她想自己生一个。大臣们害怕吴氏,请求册立,拖拖沓沓,阿爹总是不许。我当时害怕极了!出宫我还是个藩王,一旦议立我做太子,做上了还则罢了,做不了,我就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阿爹宠爱吴氏,等着她的儿子呢!我本是驽钝之人,只恨自己不够愚蠢,如果再蠢一些、看不出来就好了!偏要我看出来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闭目等死。”
纪英又是一声轻叹:“都过去了。”
章硕道:“没有呢。直到阿爹要用兵北方,公孙丞相出兵前上书,阿爹才立我为太子。”
“她出手一向很准。”纪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章硕道:“可吴氏做了淑妃,她生了一双儿女。”
“嘎吱”一声,纪英将手里的念珠攥得紧紧的:“哦。”
章硕道:“公孙以前经营副都雍邑,如今凯旋而归,卸了副都留守,阿爹让四郎——就是淑妃的儿子,领了留守之职。他、他、他才多大呀?我以后,可怎么办呢?”章硕把手帕折好,塞进袖子里,不好意思地说:“我来寻阿娘不能为阿娘解忧,倒说了许多烦心话。我……”
纪英笑笑:“没什么,我也好久没听人说话了。”
章硕起身道:“我不是故意的,宫里实在没有能说话的人了,就想出来试一试,能找到您最好,找不到我也没别的法子了。”说完,又从身上摘下一只锦袋,沉甸甸的一只递给纪英,“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到阿娘的,这个阿娘收下。我知道他们给的份例都是什么成色。”
一狠心,扭头就走。
纪英道:“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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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硕急切地求见章嶟,他的脑子里绕的都是纪英对他说的那些话。但让他如此急切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些话,而是回到东宫之后被问:“又去了哪里?”来传话的是章嶟身边的宦官,这让章硕意识到自己的行踪可能是瞒不住了。
他急忙去求见章嶟,心道:但愿没有去淑妃宫里。
章硕的运气不错,自从公孙佳凯旋归来,章嶟就处在一种兴奋的情绪里,很晚了,他还在对着舆图比比划划,构思着一个伟大帝国的蓝图。
听说章硕求见,章嶟诧异地道:“他回来了?有什么急事?”因为章硕今天的行为有点反常,章嶟决定见一见这个儿子。
章硕进门之后当地一跪,把章嶟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章硕眼睛还是红肿的:“阿爹,今天我拜祭完阿姨,想要再寻个庙为他祈福,不经意间遇到了阿娘。”
“皇后?她怎么了?”
“不是皇后娘娘,是……纪氏。”
章嶟一时怅然:“是她啊——”
章硕趁机说纪英如今如何凄凉,让他想起了童年的时光,纪英当年如何宽容大度、温柔可亲。纪家犯了法,但是纪英是出嫁女,本不该连坐的,她当年处事是何等的柔和,请章嶟看在当年她操持家务、抚育儿女的份上,给她好一些的生活。他请求把自己的潜邸改成个报恩寺,用来供奉自己的生母,同时让纪英住在那里。
章嶟也想起来纪英了,他这些年与谢皇后两人过得不冷不热的,不由想:要是纪英主持可比谢氏要……
打住!章嶟的脸耷拉了下来,冷冷地说:“你要记得,纪氏谋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她若无罪,你就要追奉太妃、纪炳辉一家做外家了!以后人人学他们的样子,你在这宫里还想睡一个安稳觉吗?”
章硕讷讷地不敢接口。
看着这个儿子,想起年轻的时候,章嶟的口气也软了:“难得你有心。派人去看看她,给她送些东西吧。其余不要管。你呀!做太子差了点儿!”
吓得章硕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起来吧,”章嶟踱到他的面前,说,“结交那么多的贤人君子,怎么不见长见识呢?你的师傅现在是谁?东宫都有什么人?”
章硕报了几个名字,章嶟骂道:“都是些什么玩艺儿?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些‘好人’?丢人!”
他却是忘了,他当初就没有特意为章硕选特别好的人物,政事堂要选些名望极高的人还被章嶟给赌气拦了一拦,“都给了他,你们让我用什么人?”横空一刀,把人切走了说要自己用、也只给了些高高的闲职,剩些二流人物留给了东宫。此时章嶟意气风发,自然是看不上这些人了。
章嶟对章硕道:“他们给你什么人你就接什么人了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要?明天让政事堂重新为东宫筛选官员,你跟着看一看。”
章硕道:“先前就是他们选的,如今公孙丞相又告假了,还是这些人选,选的恐怕也还是一样的。”
章嶟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她会选人。我写个条子,你去见她。”
章硕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懊悔自己的莽撞,差点就要把纪英给填在里面了。幸亏纪英有经验,拉住了他嘱咐了一些事情。
告退出来,章硕内心压抑兴不住一丝兴奋——终于有点起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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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硕得了章嶟的条子不敢耽搁,第二天就跑到了公孙府。
公孙佳回来之后,不是告病就是告假,在朝上出现的频率与所有闲散的、只配参加大朝会当壁花的纨绔们几乎一模一样。她回来之后先病了,等病好了,上了两□□把将士的功过赏罚给敲定了,又告假,要去祭公孙昂。
亲自跑到了郊外陪陵,先祭亲爹再祭外祖父,告诉他们自己重新把家业攥回来了。回来又因为大冬天的跑到郊外去太冷,她又病了。再上不两□□,又随便找了个回来之后一直在忙正事,还没来得及串门的借口告假。章嶟没拗过她,只得同意了。
她于是先在自己家里开宴,宴请各请亲朋好友,连着几天与前线回来的部将把酒言欢,兼与京城纨绔们行乐。接着是去外婆家,到大长公主跟前尽孝。过两天还到了赵家,与赵司翰全家赏花喝酒,再宴请好友容逸夫妇。
如是数日,被章嶟催着又上了两□□,她又病了。
现在正在家里养病呢。
全天下都知道,公孙佳这病是不分时刻的,得空就得病一病,回回病得像是要完蛋,过一阵儿又活过来了。多少人背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就想她完球了眼不见心不烦,她偏偏不肯死。
章硕犹豫了一下,想起纪英说的:“只要你不惹她,她就是最和善的人。她看起来不冷不热,却是最重人情,你阿翁、太公对她有恩,她是不会坐视你们章家出事的。”没再纠结,径直到了公孙府。
公孙佳这回病得不重,属于一旦有什么紧急军情马上就会跳起来的那种。但是没有那样的事情,她就心安理得地歇着了,顺手准备一下女儿在京城的学习情况。京师环境不比雍邑,在雍邑,她的话就是一切,京城可不行。还有学堂,公孙佳指着相府里一处屋子,挂了个“芝室”的匾,开始让人收拾当新学堂了。
妹妹最近就由单宇带着,略读一点书,不致荒废学业。马上过年了,等过了正月就给她塞进去上学!正好这段时间也可以继续特色一些同学。
章硕到的时候,公孙佳正在与钟秀娥一道烤火说话,钟秀娥说:“你阿姨还说要接妹妹去玩呢,你总不让。她虽然爱玩,从来不拿你们开玩笑的,安全。”
公孙佳道:“不是怕那个,过节的时候进宫领宴,她的礼数不能差了。阿宇心眼活络,也在内宫行走过,安全”
“哦哦,那倒是了。”
门上报太子轻车简从地来了,公孙佳与钟秀娥对望一眼,钟秀娥有些欢喜又有些疑惑:“他来干嘛?”
“见了就知道了,您见他不?”
钟秀娥道:“行。我也很少见到他呢。”
章硕被正式迎到大厅,公孙佳披一件大氅,庄重地迎了出来。章硕极少见到这位传说中非常厉害的丞相,关于她的奇怪传言多不胜数,但是真正见到她的人就会诧异于她与各种传闻完全不符的外貌。
她看起来当然不是个少女,却能让人忘记她的真实年龄是与章嶟同岁,算来好有四十上下了。章嶟已生出白发,胡须也杂了银丝。公孙佳看起来却十分的年轻,她体态轻盈,一头乌发,皮肤极白,她的五官搭配得很妙,一双眼睛尤其吸引人。弱不胜衣,很符合“病弱”的形容,看一眼就要摒住呼吸,怕吓着了她,很想伸出双手小心地捧着她,又怕不小心把她纤细的腰肢给折断了。
当面看到她,什么“南征北战”、什么“当街杀人”、什么“灭人满门”、什么“机变百出”之类的词都沾不到她身上。她就这么亭亭地立着,让人感觉到岁月静好。她一举一动都很从容,仿佛天下没有任何值得焦急的事情。
正正经经地拜太子,章硕忙扶着她的胳膊架住了:“不敢!”手臂在他的手里,份量很轻,她整个人都像根羽毛一样。
公孙佳慢慢后退一步,仍然拜了一拜,请他上座。章硕浑身不自在,觉得这样十分疏远,这可不是他要的。
他恳切地说:“是奉陛下之命,有事请丞相费心。”
公孙佳又很穆肃地站起来,认真地听着。
章硕无法,只得拿出那张章嶟写的条子,公孙佳这里一个女官过来双手接了,递给公孙佳。章硕也不肯再坐,他真的摒住了呼吸,怕把公孙佳给惊着了。章硕从小到大也没跟公孙佳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小时候不必说,长大了更是跟公孙佳没有交集,朝上见过,话都没搭过几句,只能祈祷纪英的认识是对的。
公孙佳看了章嶟写的条子,慢慢地收了,说:“上覆陛下,臣领旨。”
章硕道:“不知何时能有结果?啊,不急不急,您先休养好。”看着这样子就不敢催了。
公孙佳轻笑一声:“无妨,急也急不来,快过年了。”
“哎,”章硕回过神来,说,“丞相素来可靠,阿翁当年都夸的。”
公孙佳笑笑,章硕不由自主地跟着傻笑了一下,又收敛了,公孙佳道:“先帝离开很久了,人们提到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殿下还记得他,这很好。殿下近来如何?”
章硕道:“还好,还好。”
“好?”公孙佳打量着他,“看来殿下不必臣担心了。”
钟秀娥嗓子里发出了一点像是咳嗽的声音,公孙佳笑着回头说:“您干嘛呢?”钟秀娥转过身去,又故意多咳嗽了两下,示意自己就是单纯的咳嗽。
章硕道:“确实还好,太子要是不好,旁人又该怎么说呢?”钟秀娥也不咳嗽了,道:“那是,日子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不知为何,章硕觉得钟秀娥更加可亲一些,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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