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单为什么帮您呢?”
“他是看在家的面上,他有不忍之心。”
彭犀撇着嘴,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恶心的话:“老单的良心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么多的。下官还在燕王府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个人啦。莫乱夸,莫乱夸!”
公孙佳道:“好吧,我待他也不错。可您呢?我这可是离经叛道啊。”
彭犀道:“唉,也许是因为我与他都有点不服之气、不平之意。”
公孙佳轻轻点了点头,说:“是啊。不平。”
“丞相无论是培植寒门还是任用女子,都很有意思。”
“吓一大跳吧?我日常行事,总是突发奇想。”
彭犀道:“胆子很大,步子很稳,不动声色就做成了,很好。善弈者,通盘无妙手,布局好了,水到渠成做什么都自在畅意。这才是下官看好丞相的地方。”
“你没看到我小时候。”
彭犀更笑了:“看起来惊动而已,其实哪一件事是没有把握的呢?”
“哟,看出来了?”
“您干的那些事儿,哪一件没有铺垫?哪一件是只凭孤勇?”
公孙佳道:“被你一夸,我好像还挺能干的?不过有一件事儿,您现在不能得太多。”
“是什么?”
“妹妹,得再历练。你先别预先教她太多。”
元铮已经动身北上,妹妹依旧被公孙佳留在身边。要不是就只有一个女儿,玩坏了就没了,公孙佳甚至想像对余盛那样,把这熊孩子外放出去知道点厉害。外放是不太行了,公孙佳把她扔到了大营里去。
彭犀也不给她!彭犀就放在府里,妹妹吃亏了、受苦了,可以过来向彭犀请教——如果她想得到的话——否则就接着吃点苦头。
“等她像点样子了,再放到雍邑去领职。”
彭犀笑笑:“好。”
妹妹就很惨,在相府里帮亲娘打完下手接着得去大营里与人磨合!公孙佳舒服了,内附的事情解决得不错,元铮提兵接的一个部族的人。带过边境之后由苏逊接手,他办事多么精明谈不上,胜在十分稳健,人也安排好了、地方也安排好了。再安排人将部落头人送到京城来陛见。
章硕也争气,给他们授官、在京城建了宅子,让他们的子弟在京城读书,给他们的俸禄也比同级的普通官员要高。公孙佳特意拜访了来人,询问北地情形,得知确是因为雪灾,冻毙牛马无数。且又有内部倾轧,不能共度难关,索性就来投了。
公孙佳将此事与元铮那里的消息一印证,虽有夸大之处譬如旧王族并不算太苛刻,此人也有心投效其中一支但是不得重用等因素,总体而言,确实是日子快要过不下去了。
公孙佳因此留意北方的情况,要求北方及时检查仓储,一有变化就要及时上报。好在这一年里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往年的风调雨顺虽然没有了,各地小灾频仍,似去年那般洪水却是没有发生,南方也得到了缓慢的恢复。霍云蔚忙了个四脚朝天,他让苏铭暂时把心思放到盐税的改革上,自己则主持运河事务,兼修堤坝等。
公孙佳又闲了下来,女儿在京郊大营打滚,元铮在边境上与梁平旧部磨牙。这一年过年,元铮也没能回来,家里就只有钟秀娥、公孙佳与妹妹,俨然一个女儿国。
到得次年,元铮渐渐收束好边军,以为再驻守些时日即可检选出军中合用将校,自己就可以回来了。哪知到了夏末,果然又有零星的叩边发生。元铮一时回不来,须得理平这些事情才行。公孙佳奏请章硕,一边打,一边下诏斥责胡人旧王族,一边平价提供部分日用品、粮草,许对方以马、牛、羊、皮毛等折算兑换,不足的部分可以来年补齐——要交部分利息。
北方渐平,南方却又闹起水灾来了,霍云蔚督造的堤坝、疏通的河道起到了作用,减轻了灾情,可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按照惯例,还是要朝廷赈济,章硕也打算照着这个做。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北方却又零星地出现了蝗虫!南涝北旱,交相呼应!
章硕一个半新不新的皇帝,手忙脚乱地问:“可以动用京师、雍邑的储备吗?”
京师、雍邑周围设置了许多大粮仓,里面的粮食是充足的,就看舍不舍得了。那是积存的粮草,是保障两座大城万一被围城用的。政事堂都有点犹豫,章硕却说:“先调一些吧。明年收成好了,再补回来就是,还是新米。”
公孙佳笑道:“那敢情好。普贤奴来信说,他那儿盯着,一旦有变,青麦也给收上来。能抢一点是一点。只怕赶不及。”
章硕道:“那就这么办。宫中减膳、撤乐。唔,太后的不减,自我往下吧。别宫……也供奉依旧。”
这可真是仁君所为啊!
江平章感动得要命,决定等这一波事过去之后他就上表请辞。这些事儿太累心了,还是给政事堂再添贤者为皇帝分忧的好。
他这里主意才打定,给皇帝添烦恼的却又来了——太上皇帝在别宫里没事儿干只好造小人儿,他又给章硕添了个弟弟!这已是章嶟退位后生出来的第三个儿子了。
弟弟也是不能苛待的,章硕还要脸,还要当个好皇帝。只能让皇后选派人手添到别宫里去,还得考虑一下,多出来这几个弟弟要怎么养,是接到宫里来养作肩膀呢?还是就放到别宫里养成个富贵闲人?
然后章硕就自己在宫中烦恼——我还没儿子呢!他咋一个接一个的生?
是的,皇帝至今无子。
无子的天子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接下来几年里最舒服的日子了。接下来的时光里,整个国家灾害就没停过,南方主要是水灾,本来以为北方会旱灾,没想到北方也闹了两年大水。雍邑及附近地方因为是新城新建,道路、河道都很扎实,受灾算小。其他地方就遭了殃了,北方由于水系不够多,降水一般也不会太多,一应建设以牢固、防寒为主,它的排水功能从一开始设计的时候就不是主要考虑的对象。
南方你以为今天要水灾了,它先是高温、死活不下雨,庄稼都晒焦了,绝望了的时候再给你发个大水!
如此情形之下,整个朝廷左支右挪,连章硕也不敢轻易说出“用京城、雍邑存粮”这样的话来了。他愁得早早地有了白头发,祭天,一年祭八回都没用!老天爷不赏饭吃了!
京城百姓生活渐渐不如先前滋润了,对章硕的评价也一路下滑,已有人在嘀咕:莫不是因为纂位,老天降下罪过来?
第310章 因果
章硕, 一个被载入史册的倒霉蛋,正常人很难去责怪他。
古往今来的倒霉蛋很多,倒霉成他这样的还真不多。照说能够做皇帝、留下痕迹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可他真的太惨了。人们都说末代皇帝是最倒霉的, 生不逢时之类, 但不可否认的, 许多末代皇帝也是自己作夭。
章硕不一样,他一点也不作,他勤俭节俭, 仁孝友爱, 勤学好问, 连皇帝都有的疑心病都没有表现出来。储位、皇位都不是他主动谋夺的, 他也没有什么骄奢淫逸的爱好, 不残杀兄弟、不迫害大臣、不克扣后宫, “残暴”的评价也跟他不沾边。他虽不英明神武,却也不算愚笨,还能体谅一点人间疾苦。
别的末代皇帝多少有些是祖上不积德, “积弊”。搁他这儿, 开国不到五十年, 那“弊”都还没来得及积成个规模呢!哪怕亲爹是个傻逼,天天作夭, 也就那么几年的功夫就被赶下台了, 还没来得及把家底败完。
他还有祖辈们的余荫福佑,章嶟一通瞎折腾只是把重臣们对他本人的耐心给折腾没了,重臣们依然是拥戴章氏,没有生出离心,两京粮仓之类的积储其实还在, 民间的口碑其实还在,没到天下臣民都想这家完蛋的地步。太祖、太宗朝的精英,尤其是太宗朝的重臣都还在,连章嶟时期发掘的能臣如苏铭也在,之前有点苗头的党争也还没来得及扯开拳架子。
把章嶟搞下去之后,“内忧”也就除了,“外患”更是早就打趴下了,下一波的外患还没起来。
开局极佳!一个新手接了这样一把牌,仅次于章嶟当年了。
老天爷就是跟他过不去!
打太祖登基开始就没见过什么大灾,全攒一块儿冲他招呼来了。太祖起家的时候,拢共也就十来个姓章的近亲,在章嶟被请去别宫那一年,整个章氏在谱的宗室就已经达到了几百人。然后到他这儿后宫一个儿子迸不出来!
再心志坚定的人也顶不住这样哇!章硕在一次听了左右小声汇报了京城百姓有闲话之后,气怒攻心,啪,病倒了。
王皇后飞快地赶到了章硕的寝殿,先传御医,再审问,把这传话的给关了起来,然后派人去政事堂报信——快来收拾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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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正在开小会。
江平章跑路跑得正是时候,女婿也拜相了,他年纪也不小了,果断就递了个请求休致的表章,章硕再三挽留,他还是跑得头也不回。赚够了“不恋栈权位”的好名声。剩下几个人的工作量就变大了,虽然江平章平时不哼不哈,日常公文他还是要批一批的、一般朝政也是会议一议的,只要不生病,当值也还是会到的。
现在少了他一个,公孙佳的病假请得都少了,延安郡王都不得不开始批奏本了。
章硕病倒的消息传来,延安郡王将面前的文书一推:“我也想病一病哩。”苦死了!他也想要休致,这破位子谁爱坐谁坐吧!几年了,就没一天是消停的!
霍云蔚已经站起来了,道:“皇后娘娘派人来说,看来病得有点重。”
延安郡王翻了个老大的白眼:“我这老胳膊老腿哟~”捶着大腿站了起来。
其实延安郡王知道,他坐这个位子本来就是刚好缺个人,不指望他干什么的。如果宗室里有个什么能干的人,那是最好了,他下,让这个人上。延安郡王心里顶乐意自己儿子章明能继续坐这个位子的,他本就打算跟章硕提一提,探探口风。无论成与不成,自己心里都好有个数。而且这些糟心的事儿,他实在是办不来!他儿子正合适!现在只好等章硕病好了。
之所以在皇帝生病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还能够有闲心想自己家的那点小九九,是因为延安郡王不觉得章硕生病是什么大事儿!二十来岁的年纪,青年男子!生个病,算个事儿?
容逸也说:“还是去看一看吧,陛下近来心绪不佳。”伸手扶了赵司翰一把。
几个人直到跟前才发现事情比想象得要严重——章硕病得不轻,已经发起了高烧,嘴唇干得起皮。御医说是郁结于心又受了刺激,所以就病倒了,只怕有点重,还说他忧思伤肝。御医还是很急的,如果皇帝死了,他也得跟着殉了。
王皇后但凡有个一儿半女也不至于心慌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絮絮地说:“今天又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了!都怪那个那不长眼的东西,怎么什么话都往宫里带呀……”
公孙佳耳朵一动,问道:“什么话?”
王皇后道:“人我拿下来了。”
行,皇帝正烧得不清楚,正好审一审这惹事的人。带话的是个小宦官,小宦官的行动比宫女们要自由一点,一般跑腿出宫的事他们办得多。这小宦官还是比较伶俐的,在章硕面前比较有脸,章硕才让他出去打探消息。
打探消息把皇帝给打探病了,小宦官又怕又急,带上来就哭了:“是外面,他们不说人话,陛下又要听……”
容逸道:“不打你,说,都传了什么话。”
延安郡王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话?不外是那些个难听的呗,什么运气不好,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妖孽,什么不孝子的下场,万一挨道雷可就闹成个天大的笑话了……之类的。这几年京城里的生计也颇艰难,谁心里没点怨气呢?逮着能发泄的口子就一顿狂喷,哪管说的是什么话?嘴上痛快就成了。
果然,小宦官学的也是这么些个话。延安郡王大怒:“就该把他们一体拿了!”
赵司翰道:“哪能不问青红皂白就这么干呢?”捂嘴,也得看怎么个捂法,确实有“大不敬”之类的罪名,行使起来也得看情况。太祖年代,有人骂皇帝,那全家都逮了都不冤。现在这么搞,不怕民怨沸腾吗?还嫌乱子不够多?
公孙佳道:“还是要查一查,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有怨言是肯定的,京城百姓的日子还不至于到那一步。”一句话提醒了延安郡王:“不错,这确实不太像京城人的作派!”他多少干过京兆,知道京城人这嘴毒是毒了点儿,说得这么直白还真不像。
章硕还没醒,王皇后与一个后宫林美人在照顾章硕,赵司翰道:“把公文搬取过来,就在这里办理吧。”容逸道:“也好。”公孙佳与延安郡王面面相觑,赵司翰道:“你们两个别犹豫啦,咱们从今天开始轮班,两人一班,五个人依次交替。”
公孙佳无所谓地说:“好。”章硕还能病几天呢?就这一阵儿,熬熬就过去了,且也正有事要理,一口气干完才好休息。她慢慢走过去问王皇后:“向后面娘娘们禀告了没有?别宫那里没透信儿吧?”
王皇后连连摇头:“还没有。我想着,总该先告诉你们一声。”
公孙佳道:“陛下应该没什么大碍,娘娘们年事已高,惊到她们就不好了。等陛下好一些了,再慢慢告诉她们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
话虽如此,到了晚间章硕也没醒,王皇后不安了起来。
公孙佳对几人说:“请枢密来一趟吧,别宫守卫是他在管。”别人可以不防,章嶟是一定要防死了的。赵司翰道:“好。”于是钟源也被请了来,听了之后便说:“诸王宅我也会留意的,宫中禁卫也让他们加紧。”
赵司翰道:“那倒不必,陛下正当壮年,你动静太大反而惹得人心不安,宫中禁卫倒是可以外松内紧。”
钟源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赵司翰与延安郡王先留下,霍云蔚、公孙佳与容逸回家。三人走出寝殿,容逸感慨道:“陛下也不容易。”
公孙佳道:“嗯。扛过去就成人了。”
容逸笑笑,问道:“你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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