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佳问道:“你知道你家到京城有多远吗?”
“不、不知道。”
“以后你就知道啦。先陪普贤奴一块儿读几个月的书,过完灯节我就给你们找先生。他学功课,你温习功课。”
“好。”
“歇着吧。”
元峥只觉得这一次比从湖阳公主府被带回府时的梦还要美,他居然就留下了!阿姜什么时候给他上完药他都不知道,直到粥碗杵到面前,才爬起来乖乖喝粥吃小菜。阿姜送他一枚白眼:“你机灵点儿,灯我给你吹了,你不用下来了。明早会有人给你送饭的。你现在还是阿静!”
“好的,阿姜姐。”
元峥笑得很甜,阿姜有点绷不住,弹了他额头一下:“挨打还笑,贱皮子!睡觉老实点,别翻跟斗压坏了伤口!”
吹灯走了。
公孙佳与余盛的院子是隔壁,几步就到,公孙佳与单良、荣校尉的谈话也到了尾声。公孙佳笑问荣校尉:“他不知道从家到京城有多远,阿荣知道吗?”
“两千里,”荣校尉点点头,“八岁,好苗子。不过心术不正,要好好管教!”
“先跟普贤奴读书,看看他的行事。也让普贤奴长点记性!”放个厉害角色对比,让那个小东西知道自己有多蠢,且看能不能带得动余盛让他认真读书上进。
单良笑嘻嘻道:“我却不担心他。在药王眼皮子底下,他尽早得跪得服服贴贴。”
公孙佳道:“别说笑了,今天好累。明天不干正事了,都散了吧。”
第35章 代笔
公孙佳说累了, 就是真的累了,第二天本来的想法是出去看看诗会的园子,如今也不去了, 就在家里不出门。
这才是她日常的生活状态,钟秀娥早就习以为常了。听说公孙佳让“阿静”去看守余盛的院子的时候, 钟秀娥还说:“是她?也行,文文静静的,又会看眼色又不争风头,也肯干活, 可以。”
公孙佳这一天就说了一个字,还是回答钟秀娥这个问句的:“嗯。”
人歇嘴歇,脑子倒没有停。这一天,她就在琢磨着余盛的蒙师、诗会的园子、马球赛的场地、要请江仙仙吃的点心铺子。
琢磨余盛, 就又联想到了元峥。
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就想养来当个代笔, 如果见识更高些,也可以做个文书。公孙佳自己是体弱的女孩儿, 亲自出面做许多事不是很方便, 必然要用更多的内闱女子往来传递讯息, 又或者是代她执行。一个没有根基的胡女, 从小养大,那是相当放心的。
如今是个男孩子,除了进出内闱不方便,这个“独”,又很合适。荣校尉的想法也没错,人还是正常一点的好。兵者,以正合, 以奇胜,决定战争走向的永远是实力而不是“奇兵”。“正”她已经有了,一点“奇兵”,公孙佳认为还是需要的。元峥又正好撞到她手里,不用白不用。
公孙佳慢腾腾地踱到了隔壁院子里,又慢慢踱进西厢房。
元峥身上拥着一条被子,坐在床上默背功课。已经选择了一条路,就得先认真走一段。既然现在分给他的任务是伴读,他就得将这份差使当好,不管那个余小郎君水平如何,他都得保证自己不出纰漏。
边背边犹豫:是否需要申请一套书?
他在佛堂居住的时候,领过一套文具,还没有用多少,如今都搬到西厢里来了,书本却是没有的。想到自己才领了罚,元峥又将这份心思暂且压下了,以公孙府的作风,如果要让他伴读书总会给他的。
他就先自己默背。
公孙佳一进门就看到这么个情形,觉得非常新鲜,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好奇地看着他。元峥没想到公孙佳今天会来看他,一时紧张,裹着被子趴床上了。阿姜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做什么?”
元峥涨红了脸,挣扎间扯到背上的伤口,表情扭曲了一下:“背、背书。”
阿姜没听明白:“啊?”
公孙佳点点头,原来是背书,怪不得都说书呆子,果然读书的时候就很容易变呆。公孙佳决定不打扰他了,起身就走了。
她走了……走了……
元峥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求助地看向阿姜,阿姜根本顾不上他,扶着公孙佳出去了。跟在最后的阿青倒是好心,她还不知道元峥是个男孩子,印象里还是那个刷脸带她进胭脂铺子的“阿静”。
主人的闲话不能讲,泛泛安慰一下:“没事儿,主人并没有生气。以后你就知道了。哎,说好的教你针线,你等着,过了正月我真教你,忘不了的。”
我要学做针线干嘛?啊?!!!元峥瞪着眼,阿青已出了西厢,追着公孙佳跑了,留给他一个大开的门框。元峥呆坐着,书也忘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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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佳不知道自己的心血来潮给元峥带来了怎样的困扰,回到自己房里,往熏笼上一倚,过完了安静的一天。
整个公孙府都安安静静的,按时按刻的吃饭、入夜睡觉。
第二天,几乎凝固了的空气才随着钟佑霖的到来重新流动起来。不怪皇帝喜欢他,他天生就能给人带来乐趣。
见过了姑妈之后,钟佑霖跑到了公孙佳的书房,笑着说:“他们都夸你呢!”
他昨天一整天都没来打扰,是因为硬是抽空跟一群书生又聚了一次。公孙佳问道:“上次说的诗会,什么时候办?需要多少钱帛?”
钟佑霖连连摆手:“我那是玩笑话,真要办诗会,我自己也拿得出钱的,你不要担心啦!”
公孙佳换了个方式问:“那,如果办诗会,什么时候最佳呢?”
钟佑霖就讲开了:“诗兴来了,何时不可呢?还有些是某人想开了,下一帖子,好些个人也就来了。不过若要办得好,总要有个由头,或能触发情感的。要说时节,这四季都有美景,只要是景好,都行。又或者有什么动人的事情发生了,也会聚在一起。最近的话……正月里都忙呢,景不是没有,是人凑不齐。顶多三五个,如果不是知交,就这几个人,委实没趣。不如等到春暖花开,柳绿莺啼……”
好的,时间有了。
公孙佳等他说完了一长篇的关于办诗会的讲究,又问:“什么地方好呢?”
钟佑霖一起,越发眉飞色舞了起来:“这与季节也是一个道理,并不拘在哪一处。郊游有郊游的好,园林有园林的好,还有大漠风光,宫廷宏伟,何处不可歌咏呢?不过,我还是喜欢山水园林,妹妹可以去看一看的,京里就有一个很好的园子……”
好的,地点也有了。
公孙佳接着又“请教”了他的喜好,他的朋友们的喜好,以及京城的流行。钟佑霖道:“各人各爱好嘛,也没有个长短,不过……”
好的,喜好偏爱也有了。
三样一合,定个地方,费用也就有了。库里拨出钱来,直接给他定一场,完事儿。然后看诗会的整个过程如何,效果如何,再决定自己的园子要怎么修。
钟佑霖的讲述也到了尾声,他由于没有拿得出手的诗作,就没有显摆,只是很谦虚地说了一句:“等到诗会办完了,我让他们集成一本集子,拿来给你看。好的诗会,集子会流传很广的!”
公孙佳将他讲的,与江仙仙说的印证了一下,发现钟佑霖这回讲的与江仙仙说的大致能合得上。以公孙佳自己的眼光来评判,说得也挺对,赞了一句:“八郎说的越来越有道理了。”
钟秀娥听不大明白这些,她觉得这侄子纯是吃饱了撑的,不过女儿夸了,她也跟着夸一句:“看来是长进了。”
钟佑霖道:“当然啦,前天见到容十九,闲聊起来,他给我讲的。十九郎指点过的,能不长进么?姑母我跟你说,这里面果然是有学问的,我以前只顾讲究什么必要春和景明,四下开阔,歌酒相伴,竟是太拘泥了,全然没有名士的洒脱。十九郎说,限韵、限字、限题等等,已是诸多规矩了,若再从时、地上限,人就不要做诗了。”
这回钟秀娥都听明白了,夸了一句:“容家的十九郎,确实是个有学问的人。你多跟人家学学。”
公孙佳想扶额,心道,以后要与容逸、仙仙多相处些,对他们好一点,这样容逸还能给八郎多几句提点。又很诧异,没想到钟佑霖之前连这种“随心所欲”的道理都没搞清楚,那他那学“名士”,都学了些什么鬼?
可见本朝“风流名士”,没几个有真材实料的。脑子好使的容逸,只是看起来风流倜傥罢了,人家骨子里端庄明白得很,根本不曾放浪形骸。
钟佑霖哪想得到这么多?他依旧沉浸在自己欢乐的世界里,美滋滋的计划着要攒下一笔钱,搞一个这么样的诗会。弄之后要先私下向十九郎请教一下,争取办得好好的,集一本水平很高的册子出来,让人多抄几份,送人。
钟秀娥对写诗不感兴趣,却牢牢记得一件事情:“你的那些朋友里,可有学问不错,可做先生的?”
钟佑霖问道:“姑母要有学问的先生做什么?给妹妹当老师么?不好不好,他们那里,够资格做妹妹老师的只有十九郎,其他人都不好!”他扳着手指头数着,这个呆板,那个丑,那个文采可以但是人没个正形!将方才还夸赞的“名士”埋汰了个遍!反正,配不上教他表妹。
公孙佳失笑:“是普贤奴。”
哦,那个小呆子呀!钟佑霖难得对余盛还算有印象,就记得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儿,那是得上学了!钟佑霖拍拍胸脯:“姑母也放心,妹妹也放心,包在我身上了!咱们给他选个学问好,又板正的先生!”
钟秀娥很是诧异:“板正?”这不对劲!钟佑霖的喜好,想当然耳,需要风流倜傥的,这个“板正”就很不对味儿。
钟佑霖道:“当然啦,普贤奴还小嘛,需要品格端正的人来教导。”他能讨人喜欢,也不是全然不会看人脸色,至少知道在钟秀娥面前不能说他觉得余盛愚蠢,余盛需要一个没有感情的老师才能坚持下来不厌其烦地往傻瓜的脑袋里灌进知识、创造奇迹。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小时候就是被这么灌进知识的,当时觉得痛苦,现在作诗的韵脚之所以不容易出错,还要拜当时老师所赐。身为一个表舅,钟佑霖觉得自己真是用心良苦。
钟秀娥道:“好!你说谁合适?”
钟佑霖很想推荐自己小时候那个可怕的蒙师,但是那位老人家教完他之后就再也不肯教书了,拿着湖阳公主给的报酬,连夜跑回老家了。钟佑霖只好推荐了三个人:“都是很端正的人,过了正月,我带他们过来看姑母。您挑合适的人!”
钟秀娥大喜:“好!这事你要给我办成了,你办诗会的钱,我出!”
钟佑霖乐得跳了起来:“真的?”
“真的。”
“好!一言为定!”
钟佑霖得了姑母要赞助诗会的好消息之后,对姑母家更亲近了。
正月十五这天,大家还要到宫里陪皇帝过节,钟佑霖在自家打扮整齐了之后,直奔到了钟府:“我来接姑母、妹妹一道进宫。”比丁晞都更上心。这或许与丁晞目前的品级还不够入宫领这场宴有关,看在别人眼里,却又是另一番境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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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雪打灯,跑到宫里陪皇帝赏灯。按照惯例,这个节日有三天是“灯火不禁”的,即连同正月十五,一共三天没有宵禁,大家随便玩儿。各坊不关坊门,人人都可以上街玩耍,商家不用收摊儿,小商小贩更是赶在这三天可以大赚一笔。
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也成群结队地在步障的围护下满城的疯玩。
皇帝要展示“与民同乐”也往宫城的城楼上站一站,看一看这满城的灯火,内心特别的满足。这个时候照例也是需要官员贵戚作陪的,公孙佳也在这个作陪的名单上。皇帝在城楼上的时间并不长,在上面招一招手,接受一下百姓百官的贺拜,就不打算吹这个冷风了。
宫里也挂了各式各样的灯,又是一场宴会。这一回公孙佳还坐她原来的位置上,将荷包里的小抄检查了一回。正月没过,老师没来,余盛还没接过来。元峥背上的伤却已经结了痂,日常行动可以自理了。公孙佳像所有压榨长工的地主老财一样,迫不及待地使唤上了他。
给他布的题目就是写几诗元夜的诗权充代笔,以防不测。自打意识到文臣将要得势,武将要退一步之后,她就在做这个准备。且以她对皇帝有限的了解,皇帝对“文”也是颇有研究的,与钟祥这样看到书就头大的是截然不同的。
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帝王有所偏好,女子也不能避开这种影响。
除夕、正旦这种更庄重的场合,更倾向于朝臣们应和。到了元宵节之类的,朝臣免不了作诗,命妇堆里恐怕也会应个景。至少皇后有这种想法的。
藏好了小抄,郑须就跑过来问:“县主,您怎么不与太妃她们坐一处呢?”
公孙佳道:“我故意的。”
郑须听了这四个字,一个劲儿的笑,笑完了跑去跟皇帝回报,皇帝也是一阵笑:“淘气!是有点钟家的脾气!让她别绷着了,去阿姨那里,别让阿姨担心。”
公孙佳这回就老老实实去抱胡老太妃的胳膊,挨着老太妃坐了。老太妃伸指戳在她的额角上:“犟种哟!”
周围人都是一笑,招呼着入了席,帝后、太子等人也不下场巡席,大家听歌看舞毕,伴着皇帝登上城楼,看这太平盛世的万家灯火。
胡老太妃的位置一向离皇帝极近,皇帝待这位姨妈几乎像是母亲了,给她讲了好几样新灯。胡老太妃乐呵呵地说:“好好,都好,有这样的好景都是因为有你。”
皇帝得了夸奖,高兴得像个孩子。转头就开始作诗。
皇帝自己不用代笔,抬手写了一个:“灯火楼台十万家,笙歌夹道竞繁华。春风不管人间事,吹落梅花一片霞。”【1】
公孙佳留意看着,似容尚书、赵司徒、李侍中这样的人,个个胸有成竹,哪怕提前有腹稿,也是背熟了的。像钟祥、朱郡王这样的,一个个都带着小抄,他们的代笔会仿着他们的语气先写好几个备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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